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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英伦走出房间,锁上门。她把钥匙装进包里,还有一把备用的贴在信箱底部,方骆也知道。她想了想,即使他打开这个房门又怎么样?她看了一眼信箱,转身朝院门的方向走去,穿过泡桐树,走上了小街。
一个小时之后,方骆从信箱底部撕下钥匙,钥匙上粘着胶带纸,他站在门前,小心地清理。屋内没有灯光,她肯定不在。小楼其他人家的窗户发出微弱的光线,他就着这些光线清理,眼睛凑近手指,他撕得很慢,一点一点。从他走下火车,走出站台,坐上出租车,直到下车付钱,他的节奏都很慢。他把钥匙上的纸屑清理干净,插进门上的钥匙孔,他转动着钥匙,打开门。
他站了一下,走进去,按照记忆打开了灯。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非常整洁。他看见电话插头扔在沙发旁,他走过去,把插头插好。整个房间一目了然,他站着,迟缓地转动视线,他注意到字纸篓边有一团纸,他走过去,发现篓子里还有几团,除了这些纸,里面很干净,看得出这是刚刚扔进去的。他把废纸团拣起来,小心地展平,每页纸上都写着一些字,字迹凌乱,看得出她的心情。他仔细辨认着,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把打火机握在手里,用力地打了几下,他把香烟点着,一边抽烟一边看。他想他是阻止不了了,来不及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还想着那个词:最爱你。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爱还有比较?
他把废纸折好,放进外套口袋,摸了摸手机与钱包。他站起来,看看这个房间,然后走出去。他没有关灯,也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但是必须出去。
他把烟头扔在小院里,振作一下精神,他看看泡桐树,看看小楼,然后走了出去。
乔英伦坐在街边花园里。花园半米高的花坛贴着瓷砖,瓷砖被路人坐得又白又亮。她休息一会儿,觉得这里太亮,离路灯太近了。她站起来朝里走,花坛后面是一片小树林,树林里有几张椅子,有的坐着情侣,有的空着。
她走过去坐在最靠里的一张椅子上。
她想他可能发现了那些纸,她的脸上浮现出快感。她有意这样的。知道了那事儿之后,她反而安定了,即使痛苦也是安定的痛苦。
她感到绝望,一个和十个,果真要言中了。开始,她想报复他,她的行为有一些可笑,她去翻字典,这个举动值得研究,为什么去翻字典而不做其他?在字典里,她发现了很多姓氏,是她原来不知道的,比如束,这就很少见。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明白过来,她把放在包里的通讯录拿出来,坐在沙发上翻看。
这里面何止十个男人。她看着,这些人中,不少对她有好感。她有点惊讶,要完成任务原来如此简单。
她有点畅快,在心里想象着如何约他们,他们大概很吃惊,但是其结果,她想,一个主动的女人,一个通晓了男女之密的女人,而且容貌姣好她找出纸,把从通讯录里挑出的名字写在上面,还排了一个先后顺序,她写了一张,觉得不满意,又写了一张。她觉得自己的字很难看,结构都是散的,她在这些名字上用力地涂着,不一会儿就把它们盖住了。
她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感觉到了折磨,她恨他,是他给了她折磨,她哭了,过一会儿又笑,她不敢再呆在房间里了,他就快到了,她更害怕自己的情绪。
她收拾了一点东西,放在包里,背着包出了门。临走之前,她把那几张纸团扔进字纸篓里,她不想他看见。
那几团纸砸进字纸篓,有一团蹦到了旁边,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管它。现在,她有点明白自己的犹豫,她是想被他发现的,她就是想他难受。
她觉得冷,到底是秋天,早晚有些凉。
她把头扭过去,看着小树林深处,有一个男人站在那儿,也许是等情人,也许是来此闲逛。
在这一瞬间,她动摇过一次。如果他不爱她,或者没有深爱她,那么,一个和十个又算什么?她何必侮辱自己。她微微地缩了一下身体。
他的皮肤泛着淡淡的棕色,肌肉均匀有力,他搂住女人,把她压在身下,吻她,进入她,那时男人和女人都觉得舒服,而后是幸福。他很会做,是用力也是温柔,反正一下一下,体验着占有。那候他忘记了乔英伦,或者没有忘,只是热爱着眼前的肉体
那个徘徊的男人发现了她,试着朝她走近几步,但是其他的椅子上还坐着人。她穿得很朴素,他判断不出她的身份,有点犹豫。
她在椅子上放松了姿势,跷着二郎腿。她没有晃动身体,也没有浓妆艳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住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走过来,朦胧中,她有一点看清他了。
他很年轻,大约十八九岁,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三岁,五官还算清秀,穿着一身劣质西服,衣服下摆有点歪,这可能是他最好的一套衣服,他穿得还有点别扭。这是一个进城打工的小青年,很瘦,在乡下,肯定也是沉默少言,看上去不怎么活泼。
他没有勇气朝她走近,但也在打量她。
他瞄着她的身体,她坐在椅子上,风衣略显宽大,看不清里面的曲线,一条牛仔裤,半高跟皮鞋,扎着一根独辫子,一看就是个城里女人,而且她的眼睛即使在暗处也很漂亮,大而妩媚。
他太年轻了,经历的场面有限,他还不知道这时她复杂的心理,没准儿就会在他这里出差错,他反而害怕了,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他又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期期艾艾地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
旁边椅子上的情侣一会儿说话,一会儿看着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亮从树影中走出来,照着林间空地,年轻的男人看清了她的眼睛,他在原地晃了晃,转过身走了。
她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羞侮还没有消除。当那个男人带着暧昧朝她靠近,她忽然清楚了自己。她坐在凳子上,凶恶地看着他,如果她手里有刀,如果他敢再靠近嗜血带来快意,同时勇敢也激发着尊严。
在她对面的街上有一排松树,树身高大笔直,从她记事起就常常站在这里,她看着月光和灯光照在松枝上,把密集的松针照成一个整体。她不由地笑了,一个和十个,那是什么?不管方骆爱不爱她,也不管方骆值得爱还是不值得爱,一个和十个永远不能和她相提并论。
她决不会侮辱自己。
她觉得喉咙开始作痛,耳膜也在发胀,带动着半边头皮。她用手指轻轻顺着发丝捋着,手指触到的地方剥了皮似的疼,她忍着痛,轻轻地刮了一阵。她仰起头,月亮挂在树梢上,清晰明亮,和几天前小院中的相比,它更细更弯了。她闭上眼,痛疼加剧起来,在她的头皮里有一个牵线木偶,一跳一跳,神经像拉着钢丝一样,又细又痛。她试图缓解,在耳朵里鼓气,气流冲击着耳膜,发出嗡嗡地闷响。
她看见一辆大卡车从街上开过,发出模糊的声音。她靠在石椅上,虽然冷,她还是闭上眼,希望可以睡一会儿。
树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睁开眼,月亮还在天上,她看着它,把膝盖搂在胸前,她固执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个声音惊醒,她睁开眼,天空还是黑的,四下一片朦胧,月亮已经不见了。她摸了摸额头,有些烫手,她扶着椅子,站起来,腿脚都有些麻木,她站了一会儿,感到血液朝下震动,两条腿麻酥酥的。她慢慢走出树林。
一个老头正在林外的人行道上打拳,老头看见她,吓了一跳。她走下人行道,等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她拦下车,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到哪儿?”司机问。
“同城医院。”
医院的急诊室亮着白炽灯,病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还有一些是家属。她走到服务台,一个短发护士问她看什么病,她说发烧,护士就给了她一个体温计,她把体温计含进嘴里,走到服务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看着那个护士,收腰的白大褂,带着白帽子,脸蛋饱满,五官漂亮。
大约过了几分钟,短发护士喊她,她走过去,把嘴里的体温计取下来交给她。短发护士对着光仔细看看,说三十九度五,她一边说一边惊讶地看着她,并撕下一张单子,催促道:“快去挂号。”
不知道天空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在灰底子里透出朦朦的亮光,然后那些亮光逐渐地明朗,白天就来了。
她躺在靠窗户的躺椅上,手背上插着针管,她注视着天空变化无穷,光线神奇莫测,在一切明亮之后,她看见窗外树枝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
整整一夜,输液室里几乎座无虚席,有人咳嗽,有人呻吟,孩子在哭泣,以及压低了的说话声。
短发护士走过来,看了看悬挂在铁架上的药瓶,她侧面的立体感更强,站在窗边,可以看出帽沿边露出的头发是染过的,她笑了笑,对乔英伦说:“快完了。”
“谢谢你。”
“不用谢,别忘记你的东西。”
“好的。”
大约过了十分钟,短发护士把插在她手背上的针头拔了下来。
她坐起来,除了虚弱,其他感觉良好。她跟着短发护士走到服务台,短发护士打开台下的柜门,拿出她的包,递给她。
“*****和病历都在里面。”她说。
“谢谢你。”
“不用谢。”
“请问,”她说:“今天星期几?”
短发护士想了想:“星期天。”
她朝她笑了笑,这个女人,她想,我终生难忘。
她走出急诊室的大门,楼前有一排树,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叫什么名字。早上,阳光还有些冷淡,卖早点的摊位聚合在医院门口,她忽然想起字纸篓边上的那团纸,还有纸上的名字,她摇了摇头,想把他从思绪里摇掉。
她有点饿,在早点摊前看了看,觉得对白稀饭还有些味口,她买了一碗,坐在小桌前,旁边有几个吃早点的人,他们都面带倦色,今天是星期天,附近没有住宅楼,他们不是病人就是病人的家属。她吃着,越吃越有味口,又买了鸡蛋和烧饼。
她吃完早点,有了力气。她尽量不去想那件事,她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