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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干什么!”我心中一怒,愤愤地说。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说,你来这到底什么目的?”宇文慵背着手,冷冷地说。双眸沉沉地望着我,幽深中夹杂一丝厌恶。
没见面之前就对这什么司空大人没好感,现在才知他果然不可理喻。我大怒,面上却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挑了挑眉毛,柔声说“你猜我是什么目的?或者说,你希望我是什么目的?”
宇文慵一怔,星眸直直逼视着我,探究中夹带着一丝惊讶。
“让别人觉得你沉迷声色,荒淫无度,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方才那场戏演得那样好,你该好好谢谢我才是吧。”我抱着肩膀,撇了撇嘴巴,幽幽地说。其实要不是带着看过历史的先知先觉,我又怎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宇文慵眼中精光一闪,乌黑漆亮的眸子里霎时风起云涌。紧接着归于平静,看我的目光却愈加震惊。融融月色下,他的绛色锦衣翩然翻飞在夜空中,白霜似的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远远看去俊朗无比。
“不过司空大人请放心,你我同在一条船上,害你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你敢不敢跟我做笔交易?”我淡淡地说,看着他冰冷的表情,心中做一声叹息,好好的一个大帅哥,性格却这么惹人厌,真是白白糟蹋了这幅好面孔。
“哼,凭你,也配跟我谈条件?”宇文邕闻言又是一怔,剑眉一挑,不屑地问。
“你”我大怒,再无耐心跟他谈下去,刚想发作,却忽听不远处原来阵阵的轻柔的脚步声,环佩叮咚。抬眼一看,只见颜婉在一干侍女的陪同下款步而来,看见我与宇文邕,倏地一怔,随即换上一副甜美的笑容,走过来施施然向他行个礼,说“婉儿参见司空大人。”
“嗯。”宇文慵淡淡应了一声,背过身不再看我。
“清锁姐姐,你可来了,我在西苑等你了好久了。”颜婉上前挽住我的手,热络地说。
“呵,还不是多亏了你送的这件好衣服。”我轻轻一笑,淡淡地说。
颜婉一愣,颇有些讶异地说“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衣服是西域使臣进贡来的,莫非姐姐不喜欢?”
宇文慵回过头来,星眸淡淡扫过完颜莞的脸庞,面色如常。
“妹妹的心意,我怎会不喜欢。你是一片好心,我倒也因祸得福了呢。”我与宇文慵不经意地对视一眼,笑着拍拍颜婉的手背说。
此时已是三更天,浅浅的白色透过深蓝的天幕,空中漂浮着清新的凉意。
我与颜婉并肩走着,心中暗自揣测青鸾镜的下落。她一路上絮絮说什么,大概是要先送我回房休息,待到明儿早晨再去见姑母。
“清锁姐姐,这次爹爹派我给宰相大人送来许多贺礼呢,都放在这间厢房里了,姐姐想不想欣赏一下?都是各地刺史进献的稀世珍宝呢。”走过一段连廊,两侧是雅致的小院,颜婉忽然停住脚步,兴致勃勃地说。
已经折腾大半夜了,我虽然累,可是一听稀世珍宝四个字还是来了精神,忙笑着说“好啊,今天正好让我开开眼界。”
颜婉颇有些得意地笑笑,一边转身吩咐丫鬟开门,一边说“件件价值连城,保证姐姐大饱眼福。”
西厢房里堆着四只大大的桃木箱子,锁头是金制的,锁孔里透出灿灿的光芒。颜婉扬了扬下巴,四个侍女同时掀开那四只箱子,一时间,房里好像笼罩了一层金雾,就好像正午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夺目的光辉可以刺痛人的眼睛。
“喏,这是商朝的铜爵,这是陈国来的玉如意,这是南海的红珊瑚”颜婉一件一件介绍着这些宝物,我却自顾自地翻看着,心想青鸾镜会不会也在这宝物中央,可是这灿灿金辉中半点碧色也无。白天的青鸾镜与寻常镜子无异,估计是不会让寻常人当成宝物的
不过颜婉送来的寿礼果然都是奇珍异宝,我好奇的在箱子里翻看着,刚把手伸到箱子底部,手指忽然碰触到箱子深处某种冰凉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指尖触到的是一个一尺来长的铜制人偶,周身黑漆,混在一簇珠光宝气中很是显眼,脸上的五官是画上去的,目如铜铃,双唇血红,笑容阴森可怖,我心中猛地打个冷战
眼前忽地黑光一闪,一团黑暗将原本的金灿灿的光辉都掩盖下去,房间中霎时充斥着一股诡异幽暗的气息四周片刻间漆黑似夜,那黑色人偶忽然腾空而起,悬在半空,一双骇人的眼睛仿佛在看我,发出声声凄厉的笑声我吓的倒退一步,它的手臂猛地伸长,一把扼住我的喉咙脖颈上传来冰冷的痛感,它的笑声愈加尖利,有如夜枭
此时房间里的人都已四下逃走,完颜莞离我比较近,已是吓的蜷在角落里,我死命地握住那人偶的手,艰难地对颜婉说“你”刚说出这一个字,喉咙一紧,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颜婉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说“姐姐,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此时我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本能抡起身边的红木椅子像那人偶头上砸去,椅子应声碎裂,它身子一歪,在空中晃了晃,握着我脖颈的手微微一松我趁机朝门口冲去,可是身体还没越过门槛,双腿又被它紧紧扼住我死命抓着门槛,用尽全身力气往外爬,渐渐模糊的双眼中,只见一个素淡的人影从墙头上翩然跃下,面上戴着熟悉的面具,在浅淡的天光中泛着星辉般的银光竟是在战场上救我的那个将军!
我心中莫名一热,挣扎着在半空凌乱地挥舞着右手,声音沙哑地说“救我救我”
恐惧的泪水应声而下,一片迷离中,正对上他那双湖水般幽深宁静的眼眸
我再也支撑不住,手上一松,整个人就要被那人偶拖回黑暗中,就在这时,只见眼前白衣翩跹,仰头一看,他已跃至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上猛一加力,将我拽出房间可身后那古怪人偶哪里肯放我,铜臂扼得更紧了,我心中一急,回头死命地朝它头上狠踹过去面具将军见到竟是个黑色的铜制人偶在钳制着我,秋水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震惊,抽出腰中的佩剑,动作奇快地朝那人偶脖颈上刺去
腿上的怪力骤然消失,面具将军将我抱在怀里,飞身跃到院子正中我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眼看着那间屋子乌云密布般天昏地暗,人偶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声,铜铃一样的眼睛直直瞪着我,竟似充满血丝般猩红骇人我哪见过这般情景,心中大骇,尖叫着环住他的脖颈,把头深深埋在他泛着淡香的怀抱里
隐约感觉自己随着他腾空而起,耳边掠过赫赫风声,然后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只见他长剑散发着冷霜一样的银光,所向之处,那黑色人偶已是身首异处,被砍成了两截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却还没有消失,好像在目光空茫地看着我我心中一怕,急忙又缩回他怀里
一阵温暖的气息迎面而来,他的怀抱里有浅淡的香草的芬芳。我心跳骤然加速,忽然反应过来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一抬头,只见面具将军正垂头看着我,澄如明镜的双眸泛着春水一样的光。我急忙松开他,紧张地后退两步,鞋尖却险些碰到那人偶的头,复又尖叫着跳回他身边
只见他澄净的眸子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清风拂过湖面,激起波波寡淡的涟漪。
“它它是什么东西?”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总是在他面前出糗,面上微微一热。
面具将军没有回答,收起长剑,俯身拾起人偶的半截身子,只见它断开的颈窝处塞着一个黄色的纸卷我好奇,也忘了害怕,伸手拿出那细小的纸卷,缓缓打开,只见黄色的宣纸上用毛笔画着古怪的图案,又像是某种独特的文字。
“这是什么?”我眨眨眼睛,惊诧地望向他。
“也许是傀儡符。”面具将军沉吟片刻,淡淡地回答。
“什么?傀儡符?”我一怔,无意识地重复道。不会吧,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吗?可是如今我亲眼所见,却也由不得我不信了,忿忿地抱怨到“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画这种东西出来害人!”
就在这时,隐约听见附近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嘈杂,似是来了许多人。
“你快走,你是齐国的将军,要是让他们看到你就糟了”我顾不得多想,将那道符收在袖袋里,一边拉着他往墙边跑去。
面具将军闻言,双眸微微一怔,随即很配合地随我走到墙下。
此时已经天光,东方的天空散发着浅浅通透的明蓝色。大片轻薄的流云飘过头顶,他乌黑的长发飞扬在风里,银色面具泛着铮亮的光,依旧冷漠肃杀,可此时看来却已不再狰狞。那双幽深宁静的眸子淡淡地望着我,隐约竟是一双极美的凤眼。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总戴着这样一张面具,难道他生来很丑,或者脸上受了伤?难道他的真面目会比这面具还要狰狞?
我看着他的侧影,只觉他这样迎风站着,白衣翩跹,真真好似落下凡尘的九天嫡仙。
这样一个气质出尘的男子,竟会有张不可见人的丑陋容颜么?不管怎样都好,他救过我两次,就算他的真面目再丑再恐怖也好,我也不会嫌弃他。
“谢谢你。”我仰头看他,一脸真挚地说。
面具将军没有说话,转过身,刚要纵身跃起
我却又叫住他,不知为什么竟颇有些羞怯,轻声地说“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他的身形顿了顿,没有回答,白衣一闪,已经纵身跃出墙外
我站在墙下呆立片刻,回过头,擦去眼角因为恐惧而落下的泪痕,脸上已换上一副淡漠平静的表情。这宰相府上下人人心口不一,危机重重,可是谁要想害我端木怜,却也没那么容易。心中暗想,这箱珠宝是颜婉带来给冢宰大人的贺礼,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就是她。可是这元清锁在无论在冢宰府或司空府都人微言轻,她有什么必要下手来害我?按理说,若不是我好奇跑来瞧热闹,第一个碰到这傀儡的人就应该是宰相大人宇文护了凤凰紫衣的事情如果是她故意安排的,那么她矛头真正指向的人,难道是我的挂名老公宇文慵?这个面目和善的女子,究竟是敌是友,那个人偶本来要杀的人,是我,还是宇文护呢?
身后传来纷繁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原来是颜婉带着宇文慵和一队侍卫匆匆赶来,见我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倏地一愣,跑过来挽着的手臂,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说“清锁姐姐,太好了你没事,不然婉儿可要自责死了。”说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笑着说“我没事,不过就是个人偶嘛。”说着轻轻挣开她,走过去捡起人偶的头,在手里掂量着,轻声地说“我元清锁八字不祥,连恶灵都不愿近身,所以得以脱险可是这是进献给宰相大人的寿礼,万一要是冲撞了他好人家的贵体”我把人偶的头当球一样扔到半空,复又稳稳地接在手里,回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提高了八度,一字一顿地说“那可是死罪吧?”
颜婉一愣,一脸受惊的表情,声泪俱下地说“我我真的不知道这箱子里藏有这种东西啊一定是居心不良的人偷偷放进去的再说婉儿要真是存心要害宰相大人,也不会拉姐姐过来看了”
我飞快地看了宇文慵一眼,听了这番话,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想必他已经心中有数。
“可是惊吓到姐姐,婉儿难辞其咎,愿随姐姐到宰相大人那受罚!”颜婉哭得梨花带雨,表情也不像作假。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婉儿妹妹言重了,我怎么会怀疑妹妹你呢?况且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宰相大人日理万机,我看此事就没必要惊动他老人家了。折腾了大半夜,妹妹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颜婉闻言,委屈地擦了擦眼角,应了一声,转身朝西苑走去。
单凭这件事,我还无法肯定她到底有什么目的。闹到宰相宇文护也未见得会有好处,所以暂且再观察她一段好了。
眼见颜婉走远了,我看了一眼手中的人偶头颅,只见它血红色的眼睛和锯齿一样的嘴巴,凑成一副诡异可怖的笑容。我心中一毛,下意识地把它扔到远处,后退两步,背靠着墙壁,倒抽一口冷气。
“哼,原来是在逞强。”一个颇为讽刺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我这才发现宇文慵还没有走,背手站在雾气弥漫的晨曦中,冷冷地看着我。
“不逞强的话,怎能让敌人心存顾虑,没那么快再下手来害我?”我叹口气,轻声回答,只觉身心俱疲,瞥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的死活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可是这里是宰相府,你装样子也好,也该保我周全。何况在外人眼里,我可是你的人,对付我就是不给你面子,弄不好还能把你一块拖下水。”
宇文慵闻言,倏地一愣,剑眉一挑,审视地看着我,似是惊讶于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所以你与其在这讽刺我,倒不如好好想想,这下套的人是谁,他要对付的,又是谁。”我淡淡地说,转身向西苑走去,又惊又吓地折腾了大半夜,只觉自己头重脚轻,真想扑到床上睡死过去,再醒来就是在家里的大水床上了。
宇文慵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略带复杂地看着我。我从他身边走过,一阵轻风拂来,带着晨露微凉,卷得宇文慵身后的粉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暗香浮动,飞花若雪。我仰头望着,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一头向地上栽去
就在这时,一双宽厚的手掌忽然扶住我的手臂,我抬头,只见宇文慵正冷眼站在我身边,眼中透昭然的不屑,忽地一松手,又将我狠狠甩到旁边的大梨树上。我一个趔趄,后背硌到树干,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我怒极,狠狠瞪了他一眼,来未来的及说什么,宇文慵已经走到我身边,左手撑着我身后的树干,英俊如雕塑的脸庞逐渐逼近,线条完美的薄唇近在眼前,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幽幽地说“怎么,想用这种方式吸引我的注意么?
我一愣,他和我离得这样近,可以清晰感觉到鼻息呼出的热气轻拂在我脸颊脸上一红,心中已是怒不可遏,顿了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挑了挑眉说“是又怎么样?”
宇文慵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微微一怔。我趁机狠狠推开他,冷冷地说“每次见到你都没好事,躲都躲不及呢!哼,吸引你注意?你倒还真高看了我!”说着白了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宇文慵怔住一下,忽又自后握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拽了回来。我不禁有些不耐烦,他还有完没完了!回头刚想给他点教训,他却一把将我拥到怀里,一阵温热的男子气息迎面而来。他有力的手臂环住我纤细的腰肢,一手掠了掠我细碎的刘海,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一脸魅惑的笑容,说“好了,别闹了,怎么还在跟我怄气。”
他嘴唇的温度渗透到我皮肤里,我不禁浑身一阵发麻,看着他色迷迷的眼神,心中大骇,暗想这人莫不是精神分裂吧?在他怀里试着挣扎一下,却半点也动弹不得。粉白的花瓣纷飞而下,我微微侧过头,透过影影绰绰的花树花枝,眼角忽然瞥见几个人影,立在梨花树后的不远处。
原来如此。我会意,抬头看了一眼宇文慵,轻轻回抱住他,作势把头靠在怀里,实际上是用他的衣襟擦了擦被他吻过的额头。轻声说道“清锁不敢。”
“四弟”一个明亮的声音从我们身侧传来,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许多复杂交织的情感。来者身穿一袭明黄色的长袍,文弱的脸上略显疲惫。
宇文慵露出一副刚刚发现他们的表情,松开我,躬身行礼说“臣弟参见皇上,参见宰相大人。”
我急忙也俯身行礼,偷眼看过去,只见平行着站在他身边的宰相大人宇文护,身后的随从却比这皇上还要多。
二.
“清锁参见皇上,参见宰相大人。”这梨花树下只有我跟宇文慵两个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想不出声也难。四周静住片刻,我忙垂首说道。
“起吧。”一个略显文弱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我下意识地仰头看他,只见那明黄色的龙袍已经近在眼前,他不似宇文慵般剑眉星目,反倒周身散发一种儒雅的气质,眉宇间凝着一股无奈而压抑的哀愁,化成一抹虚张声势的倔强来。居高临下地端详我片刻,冷然笑道“宰相大人这外侄女果然眉清目秀,娇俏动人,难怪要用她来拴住你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一时间分不清这是讽刺还是夸奖。这元清锁有着与我在现代一模一样的容颜,皮肤白皙,眸子如墨,固然算不上绝色,不过如果把审美标准放低一点,应该也算是个小美人了。
皇上的声音不大,宰相大人等一行人也并没有跟过来,所以这话只有我跟宇文慵两个人听得到。皇帝单手扶起宇文慵,目光相接的瞬间,二人眼中都涌动着各自纷繁复杂的情绪。看来这两兄的感情很好,我在心中暗想,一边叹息道,可惜他不似宇文慵那样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才会被宇文护毒死。
我所熟悉的历史,对他们来说,却是延展着的未知的未来。这种感觉很微妙,所以在我看向皇上的时候,眼中情不自禁就带着一丝怜悯。他蓦一抬眼,正对上我同情又叹息的眼眸,倏地一愣。眼前这两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我知道他们命运的大方向,却对期间的细节一无所知,所以在洞悉一切的同时,眼中也有我自己的迷茫。
宇文慵眼神复杂地瞥向我,既有对我刚才举动的惊诧,也有一丝防备和逼视。似是怕我会把皇上方才那番话告诉宰相宇文护。我回了他一记白眼,真是受不了他对我的猜忌。我不就是他死对头的老婆的远房侄女吗?怕被算计怕被监视,当初就别要啊,拿我撒什么气!
看到我不爽又讽刺的表情,宇文慵微微一怔。我转身朝皇上福了福,小声说“皇上所言极是。只是嫁与令弟,实非清锁所愿。若是棋子有什么不对,或许你该去怪那下棋的人。”
一番话说下来,在场的两个男人的都是一僵,颇有些震惊地看着我。凉风骤起,雪白的梨花花白纷然落下,落在我的发上衣上,伸手轻轻一掠,提高了声音说道“清锁一夜未合眼,先行告退,还请皇上和宰相大人恕罪。”
“去吧。”皇上尚未答话,宰相大人开口道。
“是。”我顺从地朝宇文护行个礼,乖巧地笑着,一转身,脸上已是半点笑意也无。只觉得好累,好累。拜托老狐狸们以后自己斗去好不好,不要总把我算进去。
“唉,押解齐国战俘那位仁兄也够惨的了,这才跑了几个,他就被削了职关入大牢。”
“他就算不错啦,皇上仁厚,若是落到冢宰大人手里,可是要掉脑袋的。听说那些战俘不肯屈服又非常团结,跑掉一个都会是心腹大患。”
“是啊,所以宰相大人下令,把那一百来个战俘关到水牢里去了。水牢可是仗着天险铸成的牢笼,听说那里的栅栏和枷锁都是精铜所制,即使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也无法把它劈开。惟一的一把钥匙还保管在宰相府,我看那些战俘是一辈子都别想逃出去了。”
“唉,那也是他们活该,谁让齐国总是跟我们大周作对。对了,听说齐国派了大将斛律光来谈和呢,过几天就要到了。”
“斛律光?是辅佐兰陵王高长恭打败我军的那个斛律光吗?哎呀,到时辰了,光顾着说话,该去门口换岗了!”
原来熬夜之后,是很难恢复体力的。我回房间倒头便睡,醒来之后只觉浑身酸痛,望了望天光,现在已是下午,伸了个懒腰,脑中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漫无目的地走出房门,正在园子里的花荫下站着,隔着茂密的花木林,正好听见两个侍卫在那窃窃私语。
眼看两个侍卫渐渐走远,我却仔细回味着他们的对话,轻嚼着那个名字
兰陵王,高-长-恭。好像在那里听过,潜藏在记忆深处,却一时找不到出口。斛律光,这名字好像也见过的只是我现在脑子混乱,一时想不起任何细节。
正兀自站着,只见我房间里的侍女急急跑来,朝我匆匆行个礼说“小姐,奴婢到处找也找不到您,恐怕夫人都等急了。夫人方才派人来***去丹静轩,小姐还是赶紧去一趟吧。”这侍女年纪很小,慌慌张张的,一脸的惶恐。看来宰相夫人元氏在这府里可是很有地位了。
“嗯,我们走吧。”我朝她温和地笑笑,深吸一口气,转身随她往丹静轩走去。心中暗自思忖着,元清锁是元氏的远房侄女,按说如果有她护着,她在司空府应该也不至于被欺负得那么惨。多半是因为清锁性子懦弱,对宇文慵又十分迷恋,不肯替宰相大人监视他,没什么利用价值,元氏渐渐也不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的北周,最有权势的人就是宰相宇文护,如果能把他的夫人元氏拉向我这边,那我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看宇文慵和那个什么媚主子还敢不敢欺负我。
可是要想得到她的器重,首先要让自己有利用价值。而我的利用价值,应该就在宇文慵身上吧。
三.
我脑中混乱的旋转着,尚未理出头绪,丹静轩已经呈在眼前。很是富丽堂皇的一个别院,朱漆的门柱,红木镂花的窗子,檐下的铜制风铃丁零零地响着。
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浓郁的香薰味道扑面而来。一个紫衣纱袍的女人端坐在房中正座,头顶高悬四字横幅,端端正正写着“紫气东来”约莫四旬出头的样子,头上的凤翅金步摇熠熠生辉,略带皱纹的眼角依稀可见年轻时妩媚艳丽的样子。
“清锁拜见姑母。”我俯身行礼,缓缓抬起头来,暗自打量一番,心道,没想到这元氏竟是这样出挑的一个人物,大气尊贵,不怒而威。难怪可以在这争奇斗艳的官宦世家稳坐正妻之位,即使不复当年美貌,也几十年来屹立不倒,将着宰相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起吧。”元氏淡淡地说,慢条斯理地取过茶杯抿了一口,食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清透铮亮。随手一指旁边的座位,说“坐。”
我依言坐下,垂首看着金丝水袖,也不说话,只等她先开口。
“怎么忽然就跑到宰相府看我来了?真是来看我,还是在司空府呆不下去了?没的乱了规矩。”元氏挑眉看我,也不兜圈子,音调一如平常,语气中并无过多苛责,只是有些可有可无的漠视。
“姑母清锁有话跟您说。”我也不答话,依旧垂首,轻声地说。
元氏见我冷静的神情,微微顿住一下,我抬头看看她身侧的侍女,复又神色复杂地看向元氏。
“你们先下去吧。”元氏端详我片刻,我不躲闪地回望着她。半晌,终于朝身后微一点头,遣退了众侍婢。
以前的元清锁因为迷恋宇文慵而不肯给冢宰府通消息,结果两边不讨好。所以这次见了元氏,我该先好好表表“忠心”才是。
“清锁不才,愧对姑母养育之恩。可是昨晚,我在宰相大人面前所说的话也句句是真。在这世上,我只有姑母一个亲人,多年来全凭姑母提携照顾才有今天嫁到司空府这些日子,清锁一直在心里记挂着您。”我不疾不徐地说,微微抬眼,只见元氏听了我这番话,威严紧绷的神情微微松下来。
“其实清锁此次前来,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怕枉费姑母多年栽培,特来报恩的。”我顿了顿,接着说“清锁驽钝,从前自私固执,置姑母恩情于不顾,实是清锁的错。只是姑母也是女人,应该懂得懵懂年纪的怀春少女,心中就只盼着夫君有情,能相守过一辈子,其他的,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清锁也是一时糊涂。”
“哦?开窍了?”元氏沉默片刻,侧头弯目看着我,微微扬唇,半带揶揄,仿佛不经意地说。
“只道是‘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1),寻常男子皆是负心薄幸,有几人可如姑父一般,与姑母浓情厚意,几十年如一日。”我作势长叹一声,顺便恭维她一句。心中却暗想,如果世上皆是宇文慵这种朝三暮四,不懂真情的男子,我宁可不爱。
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世间男子心皆易变,被辜负的总是女子。听到这里,元氏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动容的神色。
“可是我身为元家的女儿,又怎可只顾着儿女私情,给老祖宗丢脸?”我话锋一转,轻轻扬声,道“元姓乃是北魏宗室,皇族大姓,古为拓跋氏,经汉化后改为元。(2)几百年来风光无限,怎可到我这里失了尊贵?清锁愿从此听从姑母差遣,助宰相大人一臂之力,以保我元氏一族宗室地位。”我这一番话说的意气风发,双目盈盈地望向元氏,一副心有大志的样子。心中却暗自好笑,这话说的还真是可圈可点。力保元氏宗室地位,就是助她老公宇文护执掌大权么?――我也是姓元。倘若我那挂名老公宇文慵当了皇帝,不也一样算是光复元氏?
“清锁,听了你这番肺腑之言,姑母也的确对你另眼相看。可是司空府中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宇文慵对你,只是看在你姑父的份上虚意承欢,怕是并非像面上这么好”元氏面露和蔼之色,拍拍我的手背轻声说道。我心中却是一凛,看来除了我,她在司空府也另有眼线。而且她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在说,你在司空府并不得宠,宇文慵看都不多看你一眼,又能帮上我什么?
“其实逢迎争宠,清锁也不是不会,只是像他那样的男子,纵使今日属意于我,明日不也会抛在脑后?我是宰相府的人,其实从他对我的态度,就可看出他对姑父是否忠心。只要我一日留在他身边,姑父就能尽数掌握他的行踪。”我轻声道,话一出口,只觉这声音脆透柔软,竟似珍珠落玉盘般清越。
依稀记得往日在现代的家里读诗念词,虽然处处偷懒,偶尔也觉口齿余香。而现在,我却要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些居心叵测,口不对心的话来。
“好孩子,这次前来,你果然已是脱胎换骨,竟有了如此细密的心思。没让姑母白疼你一场。”元氏露出满意的笑容,摘下食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放到我手心里,道“不愧是我元家女儿,不似寻常妇孺目光短浅,把自己一生都交到男人手上。女人,终是要懂得为自己打算。”
元氏这番话说的倒是意识超前,颇合我心意,不由得高看她一眼,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轻轻推道“姑母的恩赐清锁心领了,无功不受禄,这扳指太过贵重,清锁受不起。”
“给你了就拿着。”元氏按着我的手把那枚扳指攥在手心,微微笑着,黛眉一挑,轻声道“无功不受禄,可我知道你会有功的。”
“谢姑母。”我俯身行礼,心中暗吁口气。目前看来,元氏这关我算是过了,有了她的提携,无论在宰相府还是司空府,我都会更有地位。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去跟宇文慵谈条件。
告辞元氏,从丹静轩走出来,天色已是黄昏。庭院中满地盛放的牡丹映着似火的晚霞,灼灼如焚。因为早先姑母遣退了下人,此时院中空无一人,我沿着蜿蜒小径走过一扇月牙门,眼前骤然开阔,只见一波碧绿池塘,映着满园春色,在落日照耀下泛出波光粼粼的华光。
如此良辰美景,我不由得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张开手臂,伸个大大的懒腰,却忘了手心里还攥着一枚扳指,抛出半空才恍然发觉掉了东西,一回头,只见那一团翠绿已经滴溜溜地滚出数丈远。
俯身刚要拾起,却见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将它轻轻拈在指尖,冷然的男声自头顶上空传来,淡淡的,却满是讽刺“这可是你卑躬屈膝换来的东西,也舍得这样乱丢。”
我一怔,沿着青白色的锦缎袍角一点一点地望上去,正对上一张清秀得略显文弱的脸。竟是当今皇上宇文毓,他一袭便装站在我面前,淡棕色的眼睛中夹杂着一丝失落与不屑。
“的确是来之不易呢。”他眼中隐隐的愤怒我只当没看见,大咧咧地笑笑,颇有些自嘲地说,一边朝他摊出手掌“那就请皇上物归原主吧。”
宇文毓看到我是这种反应,倏忽一愣。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古代,见到皇上可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应该二话不说就来个三拜九叩。可是我此时实在没有请安的心情。
“昨日初见,还以为元姑娘言语精妙,必是个淡泊超然的人。适才路过,无意间听到清越的女声,脆透有如珍珠落玉盘。言语依旧条理清晰动人肺腑,可是一字一句,却都让人失望透顶。”皇上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把扳指放在我掌心,轻声叹道,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挚的惋惜。
我心中却莫名一暖,他如今的失望,是因为他曾经真的欣赏过我。下意识地抬眼回望宇文毓,只见他年轻秀气的脸上浮着一层愤怒与无奈,仿佛痛恨这混浊乱世,却又不得不深陷其中,有种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孤高与落寞。
想必这个皇帝也并非那么无能,他只是太直接太不懂得掩饰,才会因为锋芒毕露无法掌控而被终宰相宇文护毒死。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动容,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轻声道“皇上有没有想过,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话题转得太快,宇文毓一怔,一时间竟答不出来。
“为了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总要付出一些什么才行。有时候为了那个目的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那也是在所难免。”我叹息一声,幽幽地说。
心中何尝不也恼恨这样的处境,为了保全自己而曲意逢迎,说我不想说的话,做我不想做的事。真恨不得咻一下回到现代去,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曾经厌倦过的校园生活。
见我说得恳切,宇文毓微露震惊之色,淡棕色的眸子怔忡地看着我。
“清锁愚见,只是觉得,有时候遇强即屈,随波逐流也不是坏事。要达到目的,首先要保全自己不是么?”这番话我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忽觉失了言,把祖母绿扳指攥在掌心,恭敬而疏远地行个礼,说“天色不早了,清锁先行告退。”
宇文毓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眼中波光闪烁,似是在思忖我方才所说的话。我走出很远之后,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只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我离开的方向。满树的桂花纷纷落下,如雪花般落在他青白色的锦袍绣带上。想到这个儒雅的皇帝终会被人一杯酒毒死,心中不由得有些难过。
转过头,眼中的怜悯还未来得及褪去,脸一偏,透过层层苍翠的花木林,蓦地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一袭孔雀蓝的衣裳,腰间系着坠着同色玉佩和白玉扣带。背手站在不远处的梨花树后,远远望着我,一双黑眸幽深莫测。仔细看去,竟是宇文慵。目光相接的瞬间,他飞快地别转过身,仿佛并没有看到我,不疾不徐的朝前方走去。
我微微一怔,无意识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我方才与宇文毓的那番对话,他听到了多少?我在丹静轩中与姑母元氏的对话,他又知道多少?若是都听见了,他为什么不像平常那样来质问我?依稀记得,史书上把宇文慵形容成北周的一代明君,英明神武。如今看来我果然没有记错,他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是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偌大的玉林苑里一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落日西沉,天色缓缓黯淡下来,四周一片沉静,静得可以清晰听见他踏碎树叶的声音。我轻轻停住脚步,心想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前方却远远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女声“小女颜婉,见过司空大人。”
是她!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闪身到旁边的梨花树后,背靠着树干,簌簌而下的梨花帘卷西风般地在我眼前飘落。
“林间偶遇佳人,实是本人之幸。”偷眼看去,只见宇文慵的身影顿了顿,隐约朝我藏身的方向微偏了头,背手俯视着颜婉,声音极是倜傥风流的。
我回过头,心中暗骂一声,这只色狼!
“不知司空大人可还记得婉儿小时候我们在宰相府见过面的。”颜婉的声音透着娇羞。我微微一怔,莫非她喜欢宇文慵?
“哦,当然记得。颜姑娘是经略史家的四小姐,最会做莲子羹了。”宇文慵笑道,声音高贵而疏离,还透着一抹诱人的磁性。我不禁翻了个白眼,心中暗暗好笑,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老公在一旁与别的女子调情,老婆却躲在树后,连面都不敢露。
“没想到司空大人还记得婉儿”颜婉声音中蕴含着欣喜和动容,娇声说道“这是我亲手熬制的莲子羹,还请大人好好品尝,看看婉儿的手艺精进了没有。”
“多谢小姐美意。”宇文慵接过她手中的白瓷瓮,礼貌又温柔地说。“时候不早了,不如我先送小姐回房休息,晚上还有家宴呢。”
“那就烦劳司空大人了。”颜婉声音中似乎有些不舍,无限娇羞的样子。
哼,他还真是温柔体贴呢!我瞥了一眼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黄昏中流霞一片嫣红,远远看去,真似一对璧人。我摇摇头,心中叹道,若是哪个女子真的爱上宇文慵,眼见他拈花惹草朝三暮四,心中该是多么酸楚难过。
注:1)出自子夜歌,是吴声歌曲。相传子夜歌的曲调是晋代一个叫子夜的女子所创。全文如下: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形容男子寡情负心。
(2)北魏孝文帝元(拓跋)宏,本姓拓跋,但在逝世前的三年改姓了元。在他在位的二十九年间,最重要也最有争议的举措就是迁都和汉化。――本文背景为南北朝之末世。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东魏权臣高欢大兴于前,西魏宇文泰再兴于后,十几年间双雄对峙,此消彼长,后来两人子孙各篡其主为北齐北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