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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了夜,腊月天里的京城就显得异常严寒森冷,店铺早早关了门,街上也几无人烟。除了巡更人偶尔的打更声外,四下一片安宁寂静。
然而,仍有个例外之所,不畏九寒天,照样灯火通明,笙歌莺语,花粉飘香。这便是名满京城的八大胡同,也是贵族官宦们寻花问柳的绝佳之处。
流连于烟柳之地的纨裤子弟中,有个男子显得格外醒目。他一身华衣锦服,头戴尖缨貂帽,其上的红色宝石熠熠生辉,身披一件绣工精美的黑色貂皮大袄,步履轻盈闲适,对于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呼喊拉拢之声毫不在意。
他与那些八大胡同里的常客们似乎有些不同,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眼里带著三分勾魂的讥讽笑意,微抿的薄唇也透出些许的冷酷无情,在他身上有股清冷的尊贵之气,与这个浑浊世俗之地有些微妙的格格不入。
此刻他正向著烟花柳巷的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家莳花馆,是一家三进带跨院的大四合院,几乎占了半条胭脂胡同,也是八大胡同里数一数二的青楼窑馆。
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十分熟稔的直往里走。
一进门,莳花馆的老鸨就马上迎了上去。“纳兰公子,您来了。”这半老徐娘笑得甚是殷勤。
“宛如呢?”这位华服公子正是文渊阁大学士家的公子,纳兰凌。他抬了下星目,似笑非笑。
“您来得真有点不巧,早知道您会来,我就不让宛如去陪那位贵客了。不如我给您介绍我们新来的一位姑娘,叫腊梅,人长得圆润粉嫩,也弹得一手好曲”
“我去她房里等她便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拿出手,老鸨马上眉开眼笑。
“行,我陪您上去吧。您每次来都只找宛如,她这丫头可真有福气,有您这样的贵人关照”老鸨闭上的嘴又马上快速的掀动。
“我自己走,嬷嬷还是去招呼其他客人吧。”纳兰凌看似客气的眼里掠过一抹寒芒。
“是是是我知道您喜欢清静”老鸨甩了下手里的花帕子,笑咪咪的摆动著腰肢迎向了另一位客人。
这莳花馆的生意真的是热火朝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上门的达官显贵也比其他窑馆更多上几分,因此纳兰凌的行踪倒也无人留意。
宛如的房间在西跨院的尽头,也算是远离前厅的喧闹,冷清安静了不少。
身为莳花馆的头牌,宛如的入幕之宾并不多。而唯一可以在她见客时直接到她房里等待的,则只有纳兰凌一个人。
推开房门,纳兰凌意外的发现屋内一片漆黑,宛如的婢女秋花也不在屋里。平日里,秋花总会在宛如房里点上沉香,准备好点心与茶水,等著宛如回来。
不过这倒正好称了他的意,一个人也乐得逍遥自在。
必上房门,一抹促狭的光芒在他狭长明净的凤眼里掠过。
没有点灯,纳兰凌反而循著微弱的月光向著宛如的卧房走去。
糟糕,他怎么睡著了?
月正中天时,纳兰凌倏地睁开星眸,他慵懒的眯了下眸子,自己竟然靠在宛如房里的卧榻上睡著了。
自嘲的笑了笑,他并没有起身,反而继续躺在卧榻上,跷起双腿,悠闲自得。
今天她去见什么客人?居然到了这时候还不回屋。
就在他思忖的刹那,听到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纳兰凌一跃而起,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地上。
出乎意料,他那副矜贵的外表下竟有敏捷的身手,他毫不停顿,又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房梁,稳稳蹲在狭小的空间里。
夜色里,他的双眸散发出猎豹般的光芒。他要小小的惩戒一下宛如,她竟忘了今天是他来访的日子。
此刻,纳兰凌居高临下,透过紧闭的菱花格扇门,看到丫鬟秋花点亮了烛灯,而宛如则一个人坐在圆桌边,抚著额头,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模样。
“小姐,您今天怎么喝这么多?而且那个什么巴鲁海只是失势贝子家的庶出,您为何要去见他?”秋花嘟著嘴抱怨。
“我自有我的道理。”宛如的声音冷冷的,丝毫没有平常的娇媚之态。“今天晚上让你去办的事怎么样了?”
“小姐,我哪一次不是帮您办得妥妥当当?桑宁格格丝毫没有怀疑,还给了我打赏,您看。”秋花摊开手。
“给你的你就收著吧。”宛如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依然冷冷的。“反正那些贵族的银子不赚白不赚。”
“可是小姐,我不明白的是,您既然答应了桑宁格格帮她打听消息,却又为何把这事透露给那位贵人呢?”秋花替她倒了解酒茶。
“我答应替她打探消息,可没说要替她保守秘密。而且这样才能两边的银子都赚她说今天什么时候会过来?”
纳兰凌眼里原本的戏谑渐渐被凌厉取代,那段对话让他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大概丑时。”
宛如点了点头。“我们就准备准备,演一出她想要的戏码给她看。那一位贵人应该会很高兴。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就能脱离这个地方了。”
“小姐,您想得真周到。与其帮助桑宁格格,还不如赶紧讨好那位贵人,对我们更有利。”
那二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传入纳兰凌的耳里,令他的眼神也变得冰冷。
看起来这个夜晚,有些不太寻常
冬天是个漫长而枯燥的季节,但是对于京城里的八旗贵族来说,他们也自有一套打发时间的闲暇娱乐。
这日,恭亲王府家的大贝勒承兖邀请了八旗贵胄去王府赏梅吃酒,实则是为了炫耀一下他庞大的收藏,最近又新添了不少珍品。
纳兰凌,他这个号称“京城第一闲人”的纳兰公子,是不会缺席任何与吃喝玩乐有关的宴席或者聚会的。
而且他还被要求在宾客们到来之前,先行鉴赏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宝贝。
“纳兰,你觉得我的这些收藏怎么样?我知道你是个行家。”承兖大贝勒给他看了几幅最近购入的字画,有苏轼的墨竹图、董源的龙宿郊民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以及王羲之的书法奉橘等名家作品。
纳兰凌眯了下促狭的眼道:“难怪你昨日打发王府里的仆役来告诉我,今天必须提早到府,原来是让我替你鉴定这些珍品。”
“你这小子即使心里知道,也不必说出来吧。”承兖大贝勒的外表粗犷豪迈,再加上虎背熊腰的身材,颇有几分威严与气概。
“他如果不说出来,就不是纳兰凌了。”另一位被先行邀请来的是肃亲王府的顺骐贝勒,此刻正冷眼看着纳兰凌。
“好啦好啦,全京城都知道你二位是古玩鉴赏的北斗,快给我看看,这些都应该是真迹吧?这些汉人的玩意,还真是复杂。”承兖贝勒曾购买过一幅假的颜真卿墨宝,幸得此二人的指点,这才避免贻笑大方。
“承兖,你既分辨不出真假,又何苦收藏这些?”顺骐皱了下浓眉,他本是个严厉之人,平日里多半不苟言笑,因此也颇难以亲近。
“大贝勒,这次你可以安心了,看来文墨轩的老板不敢有所欺瞒,给的都是真迹”纳兰凌倒是好整以暇的打开手里的折扇,故作风雅的扇了几下。
“这腊月天的,你带什么折扇?”承兖满脸堆笑,命下人收起这些珍贵字画。“另外,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是从文墨轩买来的?”
“那是因为文老板也找过他去鉴定这批字画的真假。”顺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拿起刚沏好的龙井茶。
“那你怎么不买?顺骐,你是不是也见到这批字画了?”承兖眼露怀疑。
“太贵。”纳兰凌的眼里闪过兴味与懒散。“而且我知道大贝勒你必然会买,想欣赏时,我自会来叨扰。顺骐他嘛,想必也是这样的想法。”
“好啊,原来都打著这样的鬼主意。难怪四阿哥说纳兰你最精明,顺骐你最内敛。”承兖倒也不气恼,只是豪迈的笑着。
“大贝勒则最慷慨,最有气魄。”纳兰凌也举起茶杯,闻著那浓郁的茶香。“好茶。”
“纳兰,说正经的。上次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顺骐敛了下他凝肃的眉眼。“我和承兖都已经决定了。”
“我?我对那些朝中之事向来没有兴趣,你们不必算计我。我只要闲来无事,有酒喝,有戏听,有美女相伴,有字画欣赏,偶尔打打猎,游游湖,便已足矣。”纳兰凌的眼里闪过一抹狡猾。
“你到底想逃避到什么时候?其实你比谁都更清楚,你终究逃不掉,早晚要选定堡垒。”承兖倏地眉峰紧蹙。“即使你不想参与,只怕到时候也会身不由己。”
“一场大战终究是避免不了的,八阿哥、大阿哥那边早就蠢蠢欲动了。”顺骐喝了口龙井,低垂著眼。
“你我这等明哲保身之人,四阿哥才是最好的选择。”承兖口气坚决。
“既然是早晚的事,晚一天总比早一天好。”纳兰凌还是那副闲散模样,一双凤眼里透著豁达与慵懒。“现在似乎不应该替我担忧。大贝勒,我听说皇上有意把桑宁格格指给你。”
一说起桑宁格格四个字,承兖的脸色果然大变。
“桑宁格格?就是那个当年让太后凤颜大怒,为了她熬夜守候的桑宁格格?我听说那可是一贯温和的太后老祖宗,第一次为了皇上以外的人这般动怒。简直是震动了整座皇城。”顺骐不疾不徐的说道。
“别提了。”承兖眯了下眼。“那个桑宁格格被太后老祖宗收了当孙女,封了和硕格格。之后更是荣宠有加,让她可以自由出入慈宁宫。现在她已经年满十六,老祖宗又敲锣打鼓的给她物色夫婿。”
“因此你就被选上了。”纳兰凌继续摇著折扇,一派闲适。“我看倒是桩美满姻缘。”
“纳兰,你给我闭嘴。”承兖显得非常烦躁。“这个桑宁格格怪异得很,平日从不和众家亲友们来往。甚至连圣上、老祖宗、贵妃娘娘们举办的宴席她也从不到场。据传她小时候夜夜被恶梦惊醒,高烧与呓语不退,所有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只有惠郡王福晋给她唱的童谣可以让她安静下来老祖宗就让她住到了惠郡王府。我听说直到现在,她还是需要福晋唱童谣给她听才能入睡”
“这也不算什么怪异的行为,洵敏贝子与福晋还有她的二个哥哥被杀时,听说她都亲眼所见。一个才六岁大的女娃,必然深受刺激。”
“纳兰,我看你倒是对她很有兴趣!不如我去向圣上请旨,把她指给你,如此我也能解决这燃眉之急”
“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朋友之妻?”纳兰笑得气定神闲。“而且我无爵无官,如何配得上和硕格格之尊?”
“你何必自谦?我们自家好兄弟,你的能耐我和顺骐其实都很清楚”
“承兖,你今日不也邀请了这位桑宁格格?可见,对于这门亲事,你并不是真心反对。”顺骐一直冷眼旁观,此时才突然开口。
纳兰感激的瞥了他一眼,嘴角含著抹莫测的笑容低下头喝茶。
“她可不是我邀的,而是我那惟恐天下不乱的额娘派人去送了请柬。只是我看她定然不会应邀,听说她白天从不走出房间,每年正月初一的朝贺,她也是来去匆匆,拜贺完后马上消失,从不和其他公主、格格、福晋、命妇们多言一句。我看除了老祖宗和惠郡王一家,大概没人仔细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承兖闷声说道。
“也许是位绝代佳人,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轻睹芳容。”纳兰凌挑起剑眉,微笑的眼里带著戏谑。
“你这小子,就会说些混话。她如果是绝代佳人,我就是貌比潘安。总之一句话,这门亲事我是拒绝定了,大不了我向圣上请缨去大漠打仗,也总比娶这么个怪异女子来得痛快。”承兖大贝勒慷慨激昂。
顺骐与纳兰对视一眼,二人交换了然的眼神。承兖说要去从戎边塞的言论,也不是一次二次了,但从不曾见他真的付诸行动。
“看起来这位桑宁格格也算是我们这些皇亲国戚里的异类,我还真从不曾见过她。”顺骐语气淡然,听起来似乎对这位格格毫不感兴趣。
“她就是古怪异常,见不到最好。”承兖气呼呼的说道。
纳兰摇著他的折扇,默然不语的浅浅笑着。
这位桑宁格格,还的确是位人物。
会令大家如此好奇的,在这满清贵族里,她算第一人了。
只是“相见不如不见”这句话似乎说得有些道理。
桑宁格格穿著一身靛青色的连帽长袍,将她整个人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因为是冬天,这样的穿著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身为一名贵族格格,竟然在这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走在八大胡同的烟花柳巷里。虽然她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女子身分,却其实早就露出了马脚因为她独特的走路姿势。
那是穿惯了旗装花盆底的小碎步,即便在粗布长袍的遮盖下,还是难掩婀娜的步态。
她自己毫无所觉,只是低著头,一迳往前疾步而行。穿越过粉香脂浓,莺歌燕舞的繁华无情之地。
她更是丝毫不曾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如闲庭鹤步般,状似悠闲自在却紧跟不舍的纳兰凌。
纳兰凌已经跟踪了她三日,他很清楚自己这样的行为叫做多管闲事。但他本就是个闲人,因此管一下闲事也未尝不可。
包何况,他在莳花馆里的宛如那里,的确听到了一些有趣的对话。那番对话引起了他的兴致,让他很想知道事情的进展与结果。
他看着她转入莳花馆的后巷,于是他以悠闲的目光朝四下望了一眼后,身影一掠,上了墙头。
他如猎豹般的眼眸紧随著她的身影,看着秋花前来接应她,看着她们从后院走向宛如所居住的西跨院。
而他则飞檐掠壁,轻巧落在宛如厢房的屋檐上,准确而无声的掀开二块瓦片,整个房内的情景马上映入眼帘。
桑宁格格站在桌旁的老位置上,这三日,她每日都是如此。
“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这些话?”她的声音很特别,仿佛来自极寒之地,毫无温度。
宛如带著温婉的迷人笑容。“格格,奴家怎么敢欺骗您?难不成吃了熊心豹子胆?只是牵涉到一些贵人的名字与隐私,那个巴鲁海便再也不肯说下去了。”
“以你的能耐,我想对付巴鲁海也不是什么难事。”
宛如面露难色。“格格,您也知道,这半年来奴家替您打探消息,也是冒了生命危险。你我非亲非故,奴家”
“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一半。”桑宁格格二话不说,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
从宛如脸上欣喜得难以掩饰的神情来看,那必然是一张钜额银票。
“格格,这宛如不敢收”
“你这半年辛苦了,这是你应得的,收下吧。”话虽体贴,然而声调却是冷得让人发抖。“如今已近尾声,只要你能帮我顺利办成此事,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是是,格格您一向大方,而且说一不二。”宛如笑得脸如春花。
“明日这个时候,我希望可以从你这里听到最重要的消息。”桑宁格格说完就转过身去。
纳兰凌此刻清楚的看到她冷若冰霜的苍白面容,毫无血色的脸颊,还有一双沉黑如墨的双眸,里面没有光采,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真的是个活著的人吗?在她身上,没有一丝人气,没有一丝感情,冰冷得仿佛是个大眼木头娃娃。
“格格您慢走,明日宛如定然给您好消息。”宛如殷勤的福了福身。
桑宁已经走了出去,纳兰凌的身体在跟著她移动的刹那,却又突然停在了屋檐之上。
因为桑宁居然抬起眼,往他的方向望来。
她的目光太迅速,太猝然,毫无征兆。
他竟愣在当场,忘记了他是轻功高手,忘记了他可以瞬间从屋顶上消失。
她的注视穿越过他的身体,仿佛不曾看到他一般,在刹那之间,她收回了极寒极冷的目光。
但他知道她看到了他,即使没有眼神的交流。
他从不曾在任何一个女子的身上见过那样的眼神,那让她整个人似乎带著死亡的气息。而她毫无焦距,毫无神采的一眼,却让他的心倏地往下沉去。
她是个怎样的女子?静静看着她,就会让人感受到她全身所包裹的死寂。
桑宁格格已经迈著碎步,快速的穿越过庭院,向后门走去。
纳兰凌没有任何的犹疑,也顺著来路,尾随著她而去。
他想,她已经发现了他。
因此他们之间,免不了需要一次长谈。
而这长谈,竟带给他一些难以言明的悸动与期待。
他想要了解她,这个如谜般的和硕格格。
拥有尊贵的身分,却也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寂寥、最寒冷、最麻木的表情。
她到底是怎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