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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皮侯府正书房外,天才蒙蒙亮,值守的家仆不断地搓着手,周身时不时地感受着一下冷飕飕的凉风,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
主人家南皮侯窦彭祖清早起身,同夫人一起用过早膳之后,便和到访的客人一道,一头扎进书房里不出来,可怜几个家仆职责在身,不得不守在书房外头,随时等着窦彭祖的吩咐。
“今早儿的事,你瞧见没有?”一个高瘦的家仆看看周围没有外人,低声对同伴道。
“当然瞧见了。”同伴飞快地回了嘴,想起早晨那位客人怒气冲冲又不修边幅的狰狞样子,心中就忍不住一阵打颤。
先前说话那人重重地叹了一声,便借力靠在门框上,不再说话了,做人家奴的,可不就是命苦吗?
一门之隔的书房之中,衣衫不整髻凌乱的男子跪在窦彭祖面前,他约莫三十来岁,一张脸的青紫处处,窦彭祖看着眼前这男人如此凄惨的模样,忙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边,就要去扶男子起身。
“南皮侯!”男子高声叫了一声,又跪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嚎啕道:“兄长若是不给我做主,我窦德从今往后就没脸见人了。”
窦彭祖毕竟年纪不小了,根本拉不动窦德,只得叹道:“你快些起来,都是一家人,怎么才进门就行此大礼?窦德神色一喜,这才磨磨蹭蹭地起身。
窦氏一族若论地位尊贵,榜非丞相窦婴莫属,再次便是这位官居太常的窦彭祖了,窦德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愤愤地道:“太仆灌夫,不过家奴子尔,竟然目中无人”
灌夫之父本不姓灌。从前乃是颍川灌氏的家仆,灌夫本人则是以七国之乱时的英勇而闻名天下,这些往事无人不知。只是灌夫毕竟算是窦婴半个门下,窦彭祖却不能任由窦德出言不逊。
“灌夫乃是太仆之尊,官位不下于老夫,你还不慎言?”窦彭祖严肃地道。
窦德瞧见他脸色虽不大和气,但也谈不上大怒,放心地哈了哈腰算是认错,又高声道:“灌夫他是太仆。只是一个家奴之子。比得上我们窦家数十年显贵底蕴,他今日对我无礼,他日就能不把整个窦氏放在眼里,恐怕连丞相都难免受害”
窦彭祖听他越说越离谱,才要继续打断他,等到窦德掀了掀外衣,露出下面衣衫上的尘土和丝丝血迹,他的脸色立刻深沉了下来。
窦氏一族,风光不过窦婴。窦彭祖其次,只是窦婴为人太过正直刚正,不大肯为窦氏族人谋些乱七八糟的利益。相比之下在窦家算得上是“老好人”有求多应的窦彭祖,于族中地声望并不比窦婴差多少。
自太皇太后窦氏显赫之日算起,窦氏兴盛以来的几十年之中,早已成为了新兴的大族,这一个大族,除最显眼地窦婴和窦彭祖之外,在朝做大大小小官吏的人也不少。窦德便是其中之
窦德没有什么大才。仗着算是窦家近支,也不去刘彻手底下讨人心烦。识趣地在窦太后的长乐宫中谋了个位子,官在长信詹事之下,专司为窦太后官吏出行车骑马匹,这一来而去,和同样管马的灌夫就有了些来往。
“那灌夫像耍酒疯一般,仗着身强体壮打了我好几拳”窦德委屈地指了指肿胀的脸颊,直把窦彭祖看得嘴角一阵**,暗道你一个大男人打不过灌夫,还让我去同他算账不成?
“灌夫生性直爽,酒后失礼些也是难免。”窦彭祖斟酌着开口道,既不愿扫窦婴的面子把灌夫怎么样,又不想让窦德心寒。
窦德抢着冷冷一笑,道:“他才不是失礼,酒后撒疯,能说出窦氏多废人的话来?”
“什么?”窦彭祖脸色不由地一变。
窦德见状加火道:“我那小侄子窦平唉,当年那么聪明伶俐,竟然就惨死在陈子瑜手底下,我听说当时灌夫地儿子也在场,灌亮当时可没有去拦。”
窦彭祖哼了一声,明知窦德目地不单纯,他背在身后的手还是微微抖起来,灌夫一边声称不是丞相外人,一边纵容儿子和陈珏交好,这窦彭祖霍然起身,道:“是非曲直,你跟我去见太皇太后再说。”书房中,只觉书香处处,墨韵留香,细微之处亦流露出几分淡雅舒适,这样的风格,着实不是他一个大老粗所能媲美。===
灌夫此时有些心急,他虽鲁,也知道打狗看主人的道理,窦德虽不是大人物,但他是在长乐宫任职的窦家人,这一点甚至足够惊动窦太后。
陈珏和灌夫充满真诚之色的双眼对上,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道:“因为窦德骄狂无礼,不守礼制,灌太仆又正好饮了些酒”
灌夫面带惭色地接口道:“我一时冲动,便动了手。”
陈珏面上的错愕之色不变,心中却已经对灌夫有些不满。
陈珏和灌亮真心相交,他对灌夫也有几分对长辈似的尊重,并不顾及灌夫是个再明显不过地窦婴一系人,平日亦尽了晚辈之礼,谁知事到临头,灌夫却不曾仔细考虑他的立场。
陈珏的手指立在桌案上,无声地敲了敲,道:“窦德此人我也见过,似乎是丞相地族弟?”
灌夫摇头叹气着道:“可不是,所以这事才不好办。”只能在窦德告状前,先寻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窦婴为人太正,又因种种原因不愿惹天子刘彻的猜忌,灌夫虽然不知个中因由,也隐约知道窦婴的作风让窦氏族内的人不大高兴,因而难得心细了一回,来此请陈珏出面。
陈珏微微一笑,心中有些不快。按说灌夫和窦家的人结怨,道理又大半在他这一边,窦婴断没有偏帮窦家人的道理。这会儿灌夫找到他头上陈珏想到这里,抬头看见灌夫一脸的真诚,终于轻轻摇头,若是旁人干出这事说不定是另有心机,就灌夫来说,八成是真没有仔细考虑。
“灌太仆,若说同窦家结怨。你日前打了窦德。恐怕还比不上我从前对窦平的处置。”陈珏委婉地表示出对灌夫地拒绝,暗示他虽然跟窦婴关系不错,但跟窦家也有点儿矛盾,他还不想进一步招来诸窦地不满。
灌夫微微失望,怔怔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无力地摇手道:“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
陈珏见他如此,反倒对自己置身事外有些惭愧,他虽然表面不曾说什么,心底下却已经在考虑。若是那窦德真的去跟窦太后告状,他在力所能及地范围内说说情还能办到。
灌夫目的没有达到,本来就要离开。陈珏随口一提提到灌亮等人开春回长安的事,灌夫倒不急着走了,把自己的事放在一边,先把陈珏这里的消息都掏空了这才走人。
送走灌夫,陈珏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写奏疏,他才开了个头,只听得一阵轻轻叩门的声音传来。
“进来吧。”陈珏只当是婢女来添茶。
门开了,芷晴批了一身裘衣走进来。明眸掠过桌案上散乱的文稿。微笑道:“这会儿有闲么?”
陈珏放下手中地笔,起身扶着芷晴坐在一边地榻上。道:“这事不急。”
几个婢女还在一边伺候着,芷晴低声道:“有人看着呢。”
陈珏微微一笑,见芷晴神色间有几分疲惫倦意,关切地道:“这几日时不时累着了?”
芷晴这几日忙着查阅各家送来的礼单和武安侯府中的库房账目,这两日终于告一段落,她莞尔笑道:“都是下人再做,我不过是检看一番,哪算得上累?”
既然陈珏打岔说到府中的账上,芷晴将几件相关的事跟陈珏商量了几句,这才想起她来这里的目的,笑道:“那时我们不是说好,寻几个梁国的旧臣属帮你的忙么?今日我收到消息,他们已经到了长安,只等着求见你呢。”
陈珏精神一振,道:“我这边地事情不急,既然他已经来了,我今日就见他们一面。”
芷晴唇角微弯,挥挥手示意阿如出去吩咐人传信,这才跟陈珏又说笑了几句孩子的话题,又过了一会儿,芷晴犹豫着道:“大兄这次留在长安么?”
陈珏心中微讶,随意地道:“不留,他近日便要回转了。”
芷晴点了点头,脸上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陈珏看在眼中,淡淡笑着没有说什么,心中却留下了一点印象。
片刻,阿如去而复返,陈珏站起身来,叮嘱了芷晴几句便出门去见梁王生前地旧部。
空降兵向来不受欢迎,陈珏正式做了大农中丞没有多久,正是用人之际,韩安国虽然照顾他却也不好做得太明显,正好年后有十数个老人致仕,陈珏也好插三四人进去。\
三拐两拐走到堂中,陈珏一眼便看见五个身形气质各有不同,但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的男子,陈珏换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这才踏进堂中。
陈珏甫一进门,那五个男子立刻齐齐起身,其中一个体型稍胖的笑容可掬地道:“武安侯爷,小民等有礼了。”
“多礼了。“陈珏笑着点了点头,伸手示意众人落座,不多时便进行了五个人的自我介绍,先前那胖子人如其名,姓范名同,又有四人依次而下,分别为林伯威,李,范同,叔孙季。这些人入长安的目的便是为陈珏效力,因而也没有人推三阻四地虚话什么,一席话谈下来,陈珏对这几人也有了初步的了解,范同算是这几人中最了解人情世故地人,其余几人也各自有些长处。
陈珏对林伯威等四人说了过几日至大农官署报道地事,转而对范同道:“范先生不妨暂留府中,武安侯府中往来诸事。说不得还要劳烦先生。”
范同对陈珏的谦和礼遇有点儿惊讶,很快地回过神才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小民必定竭尽所能。”
陈珏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众人地衣食住行各方面,亲自吩咐了侍女诸事安排好之后,不多时范同几人便起身告退。
“几位若是有何不适,只管来这里说一声就是了。”陈珏最后说了一句,之后便将这几个人一起送走。
范同外表平静,却丝毫掩饰不了内心中的兴奋之情,陈珏看在眼中觉得有点好笑。心中却也不介怀。
武安侯府初立。府中人多眼杂,急需一个即使才能不突出,但至少要一个擅长待人接物的人来帮扶府中地外事,既和芷晴有故主之谊,又能够满足条件的范同就是暂时的最佳人选。
范同脸上露出一个奸商似地笑容,跟桑弘羊之父有点相像,坚持送走了陈珏才离开,他看了看陈珏远去的身影,亦觉得大翁主找了个好夫婿。这大汉的青年才俊,就是如此了。^^^^
陈珏这边兴致勃勃地为新一年做准备。平阳府上,平阳公主却玉容含煞,阴沉着一张脸不语,跪在她面前的许多奴婢个个胆战心惊。
“长公主。”董偃接过侍女手中的托盘,亲自端来热腾腾的补汤,道:“怎么样都要进些东西,就算润润嗓也好。”
平阳公主看了看董偃,却不像从前那样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然后当着小男宠的面一饮而尽。只是坐在那里不语。书信失窃,这件事甚是可疑。平阳身边地任何一个人都有嫌疑。
平阳瞪着面前地几十个家仆不放,脸上罩了一层寒意,她被天子弟弟禁足,心头早就一肚子火,若是不能把窃她书信的那人找出来,平阳决不罢休。
“还是不肯说?”平阳冷冷地道“今日已经是第六日,若还是没有人承认或告,你们就自己估量着吧。”
最大的凭仗没了,想到自己送进宫的女奴又不得宠,根本不用阿娇动手,根本只能在掖庭令手下生活,平阳就觉得胸口处一阵憋闷。
董偃端着托盘不动,直至一双手酸痛起来,他这才把托盘在桌案上放下。
“咣当。”
平阳华服袍袖一挥,连盘带汤立刻尽数洒在地上,董偃连忙跪下请罪,连道:“长公主息怒!”
平阳胸口起伏不定,观察了董偃好一会没有现什么异色,这才稍稍缓和了神色,禁足的屈辱之时,董偃这种毫无条件的臣服畏惧,比往日里更让她欣慰。
即使如此,董偃仍然不能脱离嫌疑,平阳心中暗想,犹豫了一下之后,高声对府中的护卫道:“你们给我用刑,我就不信找不出这个难防的家贼来!”
七嘴八舌的求饶声响起,原先行尸走肉一般跪着地奴婢们各自说话,平阳看在眼中,心下却没有一点儿怜惜之意,若不是这其中的那个贼人,她哪里至于受辱至此。
董偃一直静静地站在平阳身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婢女侍从被虎狼一般的护卫押走,脸色有几分惨白,过了一会儿,董偃只听得外间不断传来哀号之声。
董偃闭了闭眼,抓紧了自己地袖口处又松开,终于忍不住道:“长公主,这”“你不要多嘴。”平阳打断道,目光顺着窗外望出去,只看见半片朗朗晴空,看不见血流成河。这些人都是当日接触过她的人,若是有贼,必定就在其中。
董偃脸涨红了不少,这些人中有不少是平阳往日如亲信一般的人物,若是平阳长公主连他们都可以下狠手,更何况他区区一个董偃?
门口处,一个十岁出头的男童朝里间张望了一眼,看见董偃的样子,他面上嫌恶和悲愤之色一闪,亦不进门,转眼间便朝着病重的平阳侯房中走去,打算状告董偃蛊惑长公主行寡恩之事。
这日夜晚,病已渐入膏肓的平阳侯曹寿忽地来了精神。在平阳公主闹累了睡下之后,亲自命人召来一向在府中做“主人翁”的董偃。
董偃提心吊胆地走进门,只闻到一股子刺鼻地药味。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曹寿一眼,这位平阳侯容貌底子不错,虽然面色枯黄,但仍有几分风采。
曹寿眼中异样地光彩一闪,望向董偃地目光变得出奇地复杂,似怨又似恨,他上下打量了董偃一眼。仿佛自语又好像问话地道:“这就是董君了。”
董偃听得曹寿竟然叫他董君。心中越来越没有底,平阳侯究竟怎么看待自己?公主妻子的另一个男人?
过了一会儿,曹寿似乎是看够了他,挥挥手便命令手下将董偃**门去,自己则端了一碗药汤重慢慢地服下。
“处理得干净点。”曹寿淡淡地道,他已经快死了,再不用像以前那样顾及公主妻子地想法。子时前后,平阳侯府后门中抬出一辆大车,大车上几个草甸子下。大多是几个受不住平阳刑法而死的仆人的尸身。
次日清晨,平阳起身洗漱完毕,正要用早膳的时候不见董偃的身影。她放下食箸,疑惑地道:“董偃在何处?”
“董偃死了。”小少年清亮的声音说道,他和温暖的太阳光一起从门口走进来,曹襄看了看平阳,正色道:“阿母,你不去看看阿父吗?”浮了许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董偃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淡淡地温暖地光线。他霍地坐起身来,看见周遭的布置陌生。呻吟一般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总之不是平阳府。”
一个容貌普通单但英武有余的男子回身说道,这人董偃也认得,正是陈珏身边经常跟着的仆从李英,此时李英正一脸微笑地看着他。
董偃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忍痛了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道:“我还当我必死无疑。”
李英面上肌肉**了一下,忍笑道:“公子曾答应你,你危难时他会救你一次,近日你又以平阳府危险求助于公子,他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董偃经历了一场危机,回想在平阳府中前尘种种,竟是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直至他回过神来,才忽地又现身下有些颠簸,显然是因为正在马车中休息的缘故。
董偃喉头吞咽了一下,仔细检查周身之后觉一片空空,想起家中父母陆续死去,他在世间已经举目无亲,纵然总算平安地脱离了平阳府,他依旧只觉前途茫然。
李英坐在马车沿上,徐徐道:“公子有言,先后几事全赖董君曾鼎力相助,他不曾忘记,今日虽不能亲来,亦希望董君明了他的感激之意。如今董君有何打算,不妨说来。”
董偃也是跌爬了几年的人,他见李英一个下仆这样同自己说话,稍微想了想问道:“四公子可曾说什么?”
李英呵呵一笑,道:“四公子说,董君若近日再现长安,平阳长公主难免顺藤摸瓜,查到董君身上,为今之计,只有暂且隐姓埋名。”
董偃点了点头,看着李英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一动,嘴上道:“董偃此命一条,心里也没有什么好打算,四公子如何安排,董偃无不从命。”
李英闻言回头看了看董偃,点了点头,手上马鞭一扬便喝了一声“驾!”的活计上手,朝中忽然出了一件不大不小地事,太仆灌夫,据说有可能出任一国国相。
一国国相,看似风光,实则早就远离了权力的中心,不过是替天子和诸侯王互相牵制罢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陈珏放下手中地文书,将近日的诸事回顾了一遍,微微一笑,自语道:“灌亮啊灌亮,你就要回长安,朋友一场,我总不能不让你见不着父亲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