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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定威疾步而入,看着苏惜欢,眼中光亮跳动,分明心思激烈,过一会低声道:“苏大哥,你--”
苏惜欢淡淡道:“叫我陛下。”
聂定威一愣,刹那间神情有些茫然,似乎被这句冰冷的话深深刺痛了,面色越发苍白了些,忍耐着微垂双目,低声道:“陛下,臣有事请教。”
苏惜欢叹口气,明知他要问什么,故意微笑道:“什么事?”
聂定威盯着苏惜欢,沉声道:“陛下忽然立玉莳公主为德妃,这是何意?”他终于问了出来,眼中的痛苦越发重了些。
苏惜欢咬咬牙,微微一笑:“玉莳公主德貌皆佳,堪充内庭。立为皇妃,还可安前朝大老之心,平定动乱,有何不好?”
他看着聂定威苍白的脸,冷笑起来,不紧不慢又补了一句:“莫非--聂卿舍不得为国献上一个妻子吗?看来你对她倒真是情深义重,连官爵也不想要了,如今又要忤逆朕意么?”
聂定威如同被针尖刺到,颤声道:“苏陛下!你你”他顿时明白苏惜欢知道了当日玉莳闯营之事,反而镇定下来,过一会涩然道:“陛下,你一直派人监视我,是么?”
苏惜欢看着他苍白如雪的脸,心头微微一软,随即道:“玉莳意图策反朕手下大将,朕自然得知道。幸好聂卿不负与朕江山之誓,照样攻打玄京,朕心甚慰。要玉莳入宫,也是为你洗脱嫌疑,免得你当真娶了玉莳,不免有大臣参奏你勾结前朝。聂卿定威你可明白朕一番苦心么?”
聂定威听着他的称呼一变再变,终于从聂卿变成了定威,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微微潮红,过一会道:“莫非陛下以为臣对玉莳公主有甚心思,是以今日如此处置?”
苏惜欢淡淡一笑,心中却已绞痛不堪,慢慢说:“寡人以天下之尊,何缺一个妃子。总之,此事是为聂卿着想,卿不用再说了。朕乏了,聂卿退下吧。”
聂定威沉默一阵,悠悠道:“陛下如此为臣着想,臣感激在心。这就告退。”说罢一礼而去。
苏惜欢出神一会,筋疲力尽地宽衣就寝,这是他身登大宝的第一夜,身边却第一次没了聂定威作陪,不禁隐隐凄惶。
正在床上闭目发呆,有人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想是值日的太监。
苏惜欢皱眉道:“朕不需要什么,你退下吧。”那人轻轻答应一声,苏惜欢忽然背心一阵暖和,却是被人牢牢抱在怀中。
他一惊之下,睁开眼睛,看到聂定威对着他微笑。
苏惜欢一惊道:“你怎么来了?”忽然疑心,聂定威是不是买通了身边太监,顿时杀机大起。
聂定威知道他心意,一笑,用手按住他嘴唇,柔声道:“天下哪里拦得住我?何况我知道陛下还在为玉莳的事情和我怄气,自然更要来了。”
苏惜欢听着这句狂傲的“天下哪里拦得住我”心头一寒,不做声,勉强笑一笑。聂定威却已侧过头,温柔地亲吻他的面颊,再慢慢除掉他衣衫。
苏惜欢颤声道:“聂卿你定威你要做什么?”
聂定威抬起眼睛,笑一笑:“陛下,当日的江山之约,我许你万里山河,你也许下了--把你自己给我。难道,你忘记了么?”
他笑得还是那么云淡风清,眼中温柔无限,却带着一种接近冷酷的坚决。
苏惜欢沉默一会,欲言又止,想着聂定威现在德望正盛,再有什么也只好忍了,便由他施为。
似乎只有在床底之间,他和聂定威才可以回到过去,还是那温柔相对的苏大哥和聂贤弟。
聂定威见他双眉微皱,忽然叹口气,居然什么也没做,只是搂紧了他的身子。
苏惜欢觉得身后这人在微微颤抖,似乎竭力忍耐着什么痛苦,他莫名其妙一阵心痛,低声说:“玉莳之事,都是你不对,你还这样。”
聂定威深深叹口气:“陛下,我不能做不仁不义的小人啊。可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应对。你娶了玉莳公主,难道--你以为我不会难过么?”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有点空旷起来。
苏惜欢冷冷道:“总之你错在先,朕娶定玉莳了。这丫头不声不响跟了你这么久,心计不浅。朕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少花样!”
聂定威叹了口气,低声道:“也罢,玉莳是前朝公主,陛下莫要薄待了她,反而让前朝人心不安。至于我我早说过,性命都可以送给陛下,别的不说也罢。”
苏惜欢听得不是滋味,微哼一声,可想着他这句“性命都可以送给陛下”一阵甜蜜又一阵凄凉。聂定威还是这样子,固执坚持他那点可笑的道德。也许他不爱玉莳,可还是这么顾惜着她,却要自己如何忍受?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时有些沉闷。聂定威就这么紧紧搂着他,苏惜欢混乱痛苦的心不知如何慢慢沉静下来,过一会居然睡着了。
*****
皇帝迎娶前朝玉莳公主,虽是作为侧妃,毕竟之前不曾娶妻,玉莳俨然就是皇后般的地位,加上苏惜欢存心要惩戒聂定威当日私下答应玉莳之事,这场婚事便置办得盛大异常。
聂定威倒是没再说什么,和其他朝臣一样向皇帝道贺,只是神情有些憔悴,看得出心里并不好过。
苏惜欢心里记恨,也不管聂定威气色如何,张扬得越发喜气洋洋。
到了晚上,想着要和这个跟随聂定威甚久的女子合体结缘,苏惜欢不禁冷笑起来,心下道:“总之让我占着,好过聂定威和她胡闹。日后玉莳若当真生下我的孩子,便要定威仍然得一生效忠于太子,这个惩罚,对他正合适不过。”
鼓乐喧天,他想像着聂定威此时的滋味,一会儿是报复的快意,一会儿又暗生怜惜,惆怅不已。一横心,大步走向寝宫。
玉莳竟已自己去了盖头,静静坐在红绡帐中出神。她今日盛装冶容,便不同往昔的素净秀丽模样,多了些盛世奇花般的艳丽,容颜极盛,看着光彩夺目,果然是倾国之姿。她武功被废,神情举止便有些病弱之意,越发楚楚动人。
苏惜欢挥手示意众宫人都退下,看着玉莳娇艳无比的容貌,忽然笑了笑:“好一个国色天香的公主,寡人得妻如此,平生之幸。”
玉莳静静一笑:“谢陛下,臣妾得奉陛下,也是三生有幸。”又缓缓垂下眼帘。
苏惜欢见她神情镇定柔和,反而奇怪起来,又笑道:“公主昔日杀敌斩将也面不改色,今日如此消沉,却是何故?”
他看着玉莳苍白柔弱的样子,便又淡淡补上一句:“莫非--公主还记挂着聂元帅相救之情?”
玉莳垂目道:“臣妾心中,只知道感激陛下,当然也感激聂元帅。”
苏惜欢笑道:“不知公主感激朕什么?”
玉莳双眸如水,凝视苏惜欢,柔声道:“若非陛下娶臣妾为妃,聂元帅就算依照旧盟和我成婚,他心中也只有陛下,臣妾之位形同木偶,有何滋味可言?如今,臣妾身为陛下的德妃,聂元帅想起陛下,便不免想起臣妾。若陛下一时慈悲杀了臣妾,聂元帅只怕会怜惜愧疚不已。若陛下宠幸臣妾,聂元帅便难免伤心牵挂不已。纵然他没有爱怜之心,也势必记住臣妾一生一世。”
她柔弱温雅的声音慢慢说到这里,忽然轻轻一笑:“如此安排,岂非妙不可言?陛下你说是么?”
苏惜欢居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藏着嘲笑和傲气的眼睛,忽然大笑:“好利口,朕便如你所愿,让聂元帅记住你一辈子罢。”说着,一把撕裂了玉莳的大红嫁衣。
颠鸾倒凤,行云布雨,一个是问鼎中原的皇帝,一个是乱世全身的公主,本是天作之合,两人却隔膜已极。
苏惜欢看着玉莳,便忍不住想着她陪伴聂定威万水千山那些日子,心中难耐妒意,越发发狂似的折腾她的身子。玉莳却也硬气,一声不哼忍着。苏惜欢看着她煞白的面色,忽然一阵迷茫,不知道到底谁更可怜。
玉莳不知何时已经睡去,眼角犹有泪痕。苏惜欢忽然想起了聂定威,一时惆怅不已。那人不知道在做什么呢?
他在聂定威身边向来有探子,后来探子回话,说聂定威住处的烛光经常一夜不熄,偶然有低低的读书之声,似乎聂元帅整夜都在看书。
苏惜欢听了苦笑,此事果然令聂定威夜不能眠,只怕难过得很,但自己心头,又有何快活可言?
只是,一旦背叛了的人和事,便再也回不到最初,苏惜欢再不想原谅聂定威。
何况他和聂定威的孽缘本是背德之事,身为皇帝,越发不该,倒不如就此了断。
但不知为什么,还是一天一天折损了,苏惜欢慢慢憔悴下来。
当年聂靖的冤案自然平反,苏其玑和聂家众人的坟墓都修理一新。苏惜欢感念当年苏其玑相救之情,并不改姓。可他和苏家众位兄长向来不曾亲近,虽依礼分封,甚少往来。聂定威以军功封王,但两人自此疏远。
他封废帝为违命候,不久废帝因醉酒采莲花,落入池塘淹死。时人自然不敢妄议,也只是玉莳到兄长墓前洒下两行清泪。后来苏惜欢听说聂定威悄悄拜祭过废帝,居然也没有发怒。
这么多年,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不过是报仇,如今大仇已报,身登大宝,身边却没了多年来生死相依的那个人,不免寥落不已,觉得什么事情都空荡荡的,连日子都模糊起来。
再没有仇恨了,可他也再做不了聂家凤城,找不回昔日的欢欢,留不下身边的聂定威。都这样了,还剩下什么呢?无边无际,都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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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怅不已,有时候整夜徘徊。一日晨起洗漱,居然咳了一口血,越发不对。朝臣都看出皇帝身子有些不妥,京中流言暗起。
偏偏这时王和又来密奏,说聂定威暗中联络西域王,证据确凿,连他和西域月西王的飞鸽传书都被王和的人截了下来。
月西王多年来虎视中原,全靠苏惜欢在月西山一带阻击,才不曾放马入关。想不到聂定威会和此人联络。此事若是当真,聂定威岂止背叛当年江山之约,更是叛国忘祖的重罪!
难道,只为自己娶了玉莳,聂定威觉得再不能靠昔日功业控制皇帝,便心生怨望,是以图谋不轨?
苏惜欢按住心头翻涌的激动,慢慢翻看着王和秘密呈上的证物,最后一样是聂定威的亲笔书信,盖着聂王府金印。
信上只有寥寥数言:“王若应弟所请,弟亦当谨守诺言。此事甚急,愿王速做处置。”
这字迹沉稳有力,一笔一划工正大气,苏惜欢向来看得熟悉,正是聂定威亲笔。
他定定凝视信纸一会,忽然一阵腥甜上涌,苏惜欢闭了闭眼睛,叹口气,慢慢坐在龙椅上定神。
他原知道聂定威不是池中物,被自己一步步削弱势力,聂定威自然也是心头有数,如今趁着自己生病,如此发作,也在意料之中。
那人本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谈笑用兵、心狠手辣,这些年因为一个旧盟,为苏惜欢出生入死,已经是极于情的反常之举。如今情分过去,两人之间便只剩下苍白斑驳的残局了。
只是还是没想到如此难堪。
他深深吸口气,混乱的心神慢慢平静一些,淡淡道:“朕知道了。”王和见他神情镇定如常,反而摸不透皇帝的心思,迟疑一下,告退而去。
苏惜欢本是帝王之材,伤心过后,立刻冷静下来。
他心中防着聂定威,决意慢慢削了他兵权,寻机会杀了此人以绝后患,便不动声色暗中布置。
幸好昔日飞龙会势力本是黑道,如今归了华云堇统率,调动起来不着痕迹,他短短时日就召集了大量高手,加强皇宫防卫,又星夜密令月西山守将,严加防范。
*****
尚未完全布置停当,这日散朝之后,聂定威忽然入宫请求觐见皇帝。
苏惜欢只怕是事机不密,事先发作,不免心惊,暗中穿了一身软甲护体,又秘密布置下大批人手埋伏在侧,这才宣聂定威入内。
聂定威满面春风,喜滋滋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水晶匣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苏惜欢杀机已盛,勉强带出一丝笑容,柔声道:“聂卿如此着急,可有要事?”
聂定威微笑着,轻轻打开水晶匣子:“臣特意来进献此物,陛下请看。”
匣子一开,里面顿时宝光流转,居然躺着一朵冰晶般透明光洁的花朵,大若芙蓉,明若白壁,看着如冰如雪,可又柔和娇嫩,香气馥郁醉人,分明是从花草上攀折而下。
苏惜欢本是识货的人,一看之下不禁楞住,沉吟道:“冰轮雪莲?这聂卿怎么找到的?”
他在月西山生活几年,自然听说过冰轮雪莲起死人而肉白骨的神奇传说。据说这是月西王朝的镇国之宝,想不到居然出现在万里之外的玄宁宫中。
苏惜欢忽然想起了聂定威那封信,心头涌起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全然弄错了
却听聂定威温和沉稳的声音缓缓道:“臣少年时游侠天下,曾救过月西王性命。月西王答应为臣做一件事,以为报答。臣见陛下龙体欠安,就托人问月西王要了此物。他有些舍不得,但碍于有言在先,加上臣答应送他独门武学秘笈为报,此人嗜武如狂,便忍痛割爱了。这是一路快马加急送来,陛下快些用药罢,免得误了病情。”
他声音虽柔和,苏惜欢耳边却似轰轰作响,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中。
果然是错怪这人了呵,他的定威呀
也许,聂定威的心从来没变过,变的只是他自己,多了猜忌和不安。
可是就算如此,聂定威有本事暗中联络月西王,一旦谋反,只怕后果也是可怕之极!
何况,今日之事是不是聂定威发现事情败露,故意问月西王要来冰轮雪莲掩饰破绽,让自己安心,好另找机会呢?
聂定威本来就是是心计深沉的人,他做事又有谁猜得出?
苏惜欢沉默一会,轻轻一笑,正要说话,心事翻涌之下,又是一阵晕眩,缓缓倾倒。
聂定威一惊,连忙抱住他,触手发硬,摸到他身上软甲,聂定威一愣,也不说什么,只吩咐太监速传太医。
苏惜欢悠悠醒转,嘴角犹有淡淡香氛,精神却好了许多,知道是冰轮雪莲的作用。他抬起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床上,聂定威正在皱眉凝视着他,身边并无其他人,便微微一笑。
呵,不曾和聂定威在一起已经这么久了。原来自己也想念着这个温柔有力的怀抱。
他忽然想起一事,吃力地坐了起来,低声道:“聂卿,今日之事,有什么人看见?”
聂定威道:“几个宫监和太医。”
苏惜欢点点头,叫了心腹太监临澧进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临澧一惊,领命而去。过了一会进来回话:“启禀陛下,当事之人都已经杀了。”
聂定威一震,听出毛病,皱眉道:“陛下这是为何?”
苏惜欢淡淡道:“聂卿,你暗中联络月西王,虽是为了朕着想,毕竟是勾结敌国。一旦传出去,就是灭门的大罪。朕若不杀他们,只怕王和等辈就要上奏请朕杀了你!”
聂定威面色微白,深深看了苏惜欢一眼,说:“原来如此。”
苏惜欢叹道:“聂卿为朕之心,朕甚是感激。只是勾结敌国之罪太重,尚恐异日风声外泄。为避嫌疑,聂卿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还需暂时卸下,不如暂且休养一阵。”
聂定威面色越发白了些,沉默一阵,忽然微笑:“原来陛下是要去我的兵权。”
苏惜欢见话已经说明白,索性一横心道:“聂卿为朕打下天下,朕自然一生感念。不过,卿手握倾国之兵,又与月西王交厚,朕心不安。”
聂定威嘴唇微微颤抖,眼中不知道是伤心还是了然,过一会道:“陛下,聂定威昔日对你发誓,一生忠诚。君子一言,金石不改。想不到你竟然一直信不过我。”
苏惜欢心头一阵刺痛,沉声道:“聂卿!你还不明白么?朕平生恨事,就是那个江山之约!朕堂堂男儿,与你立下此约,实在可耻可笑!事到如今,朕只愿你退出兵权。朕当高位厚币相待,以全君臣之义。”
他口中说着,凝气戒备,防范聂定威忽然出手,沉声道:“你若不肯就算以你的武功也不能立刻制服我,宫中侍卫随时一拥而上。到那时,我二人君臣之情反而难保。”
聂定威眼中痛苦之意越发难以掩饰,定定神,缓缓道:“原来昔日的誓约,陛下想要毁弃了。那么,昔日的情意,想必陛下也不要了,是么?”
苏惜欢定定看着他,沉声道:“不错,朕喜欢过你,但那是过去,不是现在。聂卿只要谨守人臣本份,你我君臣之义,便永远不变。至于别的--你不要再想!”
聂定威的表情像是被人狠狠当胸捅了一刀,原本就缺乏血色的脸变得惨白异常,连嘴唇都毫无颜色,轻轻颤抖着,凝视苏惜欢,说:“陛下”
他眼中光芒跳动,有如两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在苏惜欢脸上,甚至让苏惜欢有了真实的疼痛感,心头也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很厌恶这种软弱的想法,于是越发狠下心肠:“好了,朕也乏了,聂卿退下吧。明日聂卿可上奏辞去兵权。”
聂定威嘴唇还是有点发抖,眼中惊心动魄的光芒不住变幻,全身发出格格的战栗声音,似乎一身的骨架都在震动着。
苏惜欢不知道他会不会忽然发狂,不动声色微微退后一步,劲凝手上,防范他暴起发难。
聂定威显然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戒备和疏离,缓缓闭上双目,凄然一笑。过了一会,睁开眼睛,似已镇定下来,缓缓一礼,说:“微臣告退。”
他弯腰时,苏惜欢似乎听到了骨骼破碎的裂响,或者,破碎的不止那点东西。一种接近恐惧的刺痛令苏惜欢几乎说不出话来。
聂定威挺直了腰,一步一步离去。
他的步伐有些僵硬,身子却挺直得标枪一般,每走一步,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就多了一个深深的脚印。经过门槛时,聂定威一脚踩下去,铁门槛应声塌陷,他却浑然不觉,就这么慢慢地走远了。
*****
苏惜欢静静看着他离去,胸中万千烟云,化作迷茫。
他静静心,本想披阅奏折,却又千头万绪无法定神,在房中烦乱地大步踱来踱去。想了想,传兵部尚书王和来见。
过一阵,王和来了,看到地上可怕的脚印,失色道:“皇上,这是谁踩的?可有惊到皇上么?”
苏惜欢沉沉一笑:“还能有谁?自然是聂王。”
王和一惊,道:“聂王竟然如此失礼这”他见苏惜欢面沉如水,越发料定今日聂王一定大大令皇帝不悦,心下暗喜,试探道:“皇上微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惜欢何等聪明,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心头忽然涌上一阵烦乱,冷冷道:“王卿身为朝廷大臣,理当持重干练。既然自己都不知道当不当讲,那就回去想清楚了再说!”
王和没想到皇帝今日如此大的火气,碰了一鼻子灰,不禁出了头冷汗,赶紧把话茬过,以其他军国要事相报。
苏惜欢知道他除了和聂定威的私怨,其余事情都处置甚好,向来器重王和,便也不再追究他刚才的言语。
王和本是北地名士,思路便捷,奏事颇为精当,苏惜欢素来喜欢听他的意见。君臣二人细细商议一阵,不知不觉已是天色微黑。
正自说得忘神,值日太监临澧匆匆而入,跪禀道:“皇上,华大人有急报!”
苏惜欢问:“怎么?”临澧额角见汗,垂手欲言又止。
苏惜欢皱皱眉,要王和先行退下,临澧这才道:“华大人放在聂府的探子说,聂王忽发重病,恐怕要不好了。”
苏惜欢心下一凛,情不自禁站了起来!被他衣袍带动,小几顿时翻倒,茶水、奏章散了一地,一派混乱光景。
苏惜欢随即自知失态,按住狂乱的心跳,缓缓道:“聂王怎么病了?可有御医处置么?”
临澧道:“王府的人说,聂王不是病了,是疯了。他武勇无比,王府的人也没办法,只好纷纷躲出来,把门一重一重关上。现在王府封着消息,不肯外传。”
苏惜欢心下一凛,想起聂定威的狂症,一时楞住。他早知道聂定威带着重病,发作起来势若疯狂。只是聂定威在他面前向来温柔无比,便渐渐淡忘此事。想不到今日是自己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昔日杨柳岸碧波底的惊鸿一见,病榻边的誓约,偷偷亲吻的甜蜜,忽然又回到心头。
那时,聂定威曾经那么苍白孱弱地躺在他怀中,迷迷糊糊中低声恳求:“不要走,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得你一个。”
那时,苏惜欢曾经发誓,要一生一世对他好。一生一世,再不要他受苦。
今日,却是自己把他再次逼到生死边缘。
苏惜欢的心头忽然一阵绞痛,狠狠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朕去看看。”
临澧大惊道:“皇上,现在聂王还在发狂,没人敢进去制服他。皇上去不得啊。”
苏惜欢淡淡道:“朕是马上得江山的皇帝,这点风险,怕什么。”想着聂定威不知如何了,心里火烧似的,再难忍耐,匆匆摆驾出宫。临澧无奈,随侍在侧。
经过外间长廊时,看到几个小太监正在白石地面用力洗刷什么,隐约听到一句“唉,白石头沾了血真不好弄干净。”
苏惜欢一愣,觉得不对,叫了个小太监过来询问:“这里怎么会沾血?进了刺客么?为何无人禀报?”
那小太监还是第一次被皇帝问话,吓得脸色都青了,抖索道:“回万岁爷的话,不是刺客,今日聂王离宫的时候,走到这里,忽然呕了一大口血。所以我们在清理,已经洗得差不多了,只是白石头太显颜色,还得多刷几次。”说着又小声补充一句:“小的看聂王气色很是不妥,恐怕恐怕”
苏惜欢心里狠狠一痛,一挥手放过小太监,匆匆而去。
聂定威那时候到底有多伤痛呢?他竟然不敢想像如何面对这个人了。
*****
到了王府,果然众家奴都惊惶失措地聚在外院,内庭重门深锁,只听听到间断传出的嚎叫,声音令墙壁微微颤抖,就像是孤绝的猛虎在绝壁边长啸着,带着无穷无尽的伤心和绝望。
苏惜欢知道那是聂定威,握紧了拳头,一时步履艰难。
他明白聂定威有移山扛鼎之力,这时冒失冲进去,只怕后果难测,可想着聂定威在里面伤痛之状,心下煎熬之极,再顾不得九五至尊的威严,一横心,吩咐下人开门。
家奴惊道:“皇上,王爷正在正在发狂,门开不得呀。”
苏惜欢皱皱眉,听着聂定威凄厉刺耳的嚎叫声,越发不耐烦起来,一提气,大鹰般纵身而起,没入内庭的高墙之后。他身法迅捷,几个起落之下,不见踪迹。
临澧没料到皇帝忽然出此险招,大惊之下,厉声呼喝家奴赶紧开门,带了几个侍卫冲了进去。
聂定威武勇冠绝天下,众家奴怕极了他,重重闭锁,临澧等人满头大汗闯入,一路上不知道解了多少锁,越发心焦。庭中的嚎叫声忽然停息,临澧吓了一跳,只怕有变,拼了老命狂奔。
苏惜欢循声而去,一路但见屋舍倾倒、木石崩摧,到处都是一片毁灭般的光景。转了好一阵子,那啸声越来越近,却是在一处池塘边。
沿岸青青杨柳都已被聂定威拦腰劈断,聂定威人在水中,正在奋力拍击,掀起一丈多高的水柱,横冲直撞着劈向岸边,所到之处,雷霆咆哮,当者摧折。
苏惜欢楞了一下,觉得这里的布置似曾相识,原来有些像他和聂定威初遇的杨柳池塘。难道聂定威心里一直记着那场相逢么?
风急水劲,苏惜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身边飙风狂卷,水气弥漫,他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融入一片苍茫毁灭的虚空之中。
苏惜欢心头一紧,再也顾不得一切,嘶声道:“定威!你停手,你会伤了自己!”
他的声音迅速被凌厉的风声湮没。
苏惜欢情急之下,不顾一切,顶着强劲的飙风,奋力冲了上去,叫道:“定威,快停手啊!”聂定威这次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大叫一声,就如被人当心一刀刺入一般,惨痛已极。忽然狠狠一道水柱拍向苏惜欢!
苏惜欢大惊,拼尽全身功力躲避,聂定威却已鬼魅般一掠而上,苍白冰冷的手狠狠扼上他的脖子,凌厉如利剑的眼光冷冰冰看着他。
苏惜欢昔日见识过他一把捏断人颈骨的厉害,颤声大叫:“定威,是我,是你的苏大哥啊!”聂定威疯狂燃烧的眼神中泛过微微的波动,忽然轻轻一笑:“苏大哥呵那是谁”
生死关头,苏惜欢反是平静异常,忽然想起了昔日的情话,嘶声道:“定威,你说过,就算你疯了、痴了,你心里也记得我的!你你忘记了么?”
聂定威楞了楞,手劲微松,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迷茫,喃喃道:“不我没有忘记可我没有苏大哥了你不是”他目光有些凄然,慢慢微笑起来,手上微微用力,苏惜欢的脖子发出格格的声音。
苏惜欢听得心头一酸,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侧头,反而亲吻上他痉挛用力的手。那是昔日聂定威喜欢做的小动作,每次苏惜欢发怒,甚至打他,聂定威便是这样温柔地亲吻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轻吻,令他再也无法生气。
聂定威表情激烈变幻,极度的伤心和迷乱混和着,全身都在簌簌发抖,忽然呕了一口血,面色越发惨白如死,手劲却慢慢松开。
苏惜欢身子一自由,便用力抱紧了他,不住口说:“定威,定威!”然后便是毫无空隙的拥抱,绵绵不绝的亲吻和抚摸。
聂定威一动不动任他不住亲近着,只管定定凝视着苏惜欢,混沌的神情慢慢清明了一些,忽然把他推开,低声道:“陛下。”
他吃力而坚决地退开一步,似乎想竭力作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苏惜欢就这么看着这纠缠一生的人如枯木一般倒在脚边,鲜血染红了他的宫靴,他的心头忽然一阵混乱。
其实,不知道是不是还爱着聂定威,可又无法忍受他的痛苦。
苏惜欢终于弯下腰,把聂定威深深搂紧,柔声说:“是我的错。我说了要对你很好很好,我却做不到。”
聂定威闭着眼睛,平静得和死去了一般。他一低头,深深吻上那双美丽的丹凤眼。
等临澧等人满头大汗赶到时,看到风暴已经过去,一身湿漉漉的皇帝陛下亲手抱着昏迷不醒的聂王,一步步走了出来,冷静地吩咐:“速传御医。”
*****
聂王是当朝名将,他生病的消息迅速震动京师,连当今天子都到了王府亲自探望,来探病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却都被王府家人客气地打发回去。
聂定威一直没有醒来,到了半夜,忽然发起高烧,有时迷迷糊糊说话,声气急促。
苏惜欢依稀听出他在叫着:“苏大哥,我找不到你了。你你不要走。”心头一阵绞痛,却不知如何回答。
聂定威喊了几声不得回应,皱紧了眉头,痉挛的手胡乱在空中摸索,似乎想竭力抓住什么。苏惜欢见他又有发狂的兆头,牢牢握住他的手,搂着他不住口低声安慰:“朕在这里。定威,定威”
随着他不住的柔声呼唤,聂定威渐渐镇定下来,忽然低声叹了口气。苏惜欢看着他汗珠盈盈的俊秀面容,一阵心动,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渐渐地如痴如醉。
聂定威一直没做声,苏惜欢却知道他已经醒来,怕他想得多了,越发搂得死紧,低声道:“定威,今日害你如此,是朕之错。可是唉朕已经身登大宝,再非当初的苏惜欢了,你要明白。我二人之事,本是悖乱。身为天子,一身不正,何以正天下”说到这里,声音慢慢冷硬下来。
聂定威双目紧闭,没有回答。烛光溶溶,苏惜欢看着这个苍白若死的男子,依稀想起当年。
那时候,他也这么静静躺在自己怀中,听着绵绵的情话。可惜世事如流水,苏惜欢已经身为九五至尊,一番深情,再不可追。
朝中政务繁忙,临澧不知道催促了几次,苏惜欢无奈,只好摆驾还宫,吩咐太医好生救治。
聂定威这场大病来得甚是险恶,足足半个月没有上朝。苏惜欢便经常派使臣探望,他有些惭愧,每次都厚有赏赐。聂定威倒是来者不拒都收下了,但使臣回来都说聂王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特别欢喜。
苏惜欢听了,起初倒是惭愧,后来不免有些窝火,觉得聂定威的行为颇为过分,便借使臣之口,屡屡催他上朝。
等聂定威半月后上朝时,苏惜欢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忽然心头狂跳,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记挂着他。
半月不见,聂定威变得甚是消瘦,脸上更乏血色,当初春日一样夺目的俊秀隐隐透出些日落般的浓丽苍茫,脸上笑容沉静淡定,春风依然,只是浅浅无痕,似乎浑然忘记了当日那场激烈的波澜。
他递上的奏章,果然是按照苏惜欢的要求,辞去了兵权。苏惜欢甚是满意,假意挽留一番,重重赏赐了聂定威,另赐闲职,高位厚币以待。
自始至终,聂定威温和沉静地配合他的每一个旨意,格外恭谨。只是,苏惜欢有时会忽然疑心,这个沉默温雅的男子,心里到底想着什么,于是秘密吩咐华云堇注意监视聂定威的动向。
华云堇做事向来得力,很快派人想办法混入聂王府,不久线报陆续传来。原来聂定威每日回去,也不拜访亲故,更不与朝廷官员往来,只管在书房闭门静读。
苏惜欢纳闷起来,要华云堇查他所读何书,过得几日华云堇回话道:“聂王读的是佛经。”又说:“近日聂王倒是经常和铁门寺的涵浮大师谈论佛法,王府并无其他客人。”
苏惜欢一愣,他向来知道聂定威是个刚硬之人,如今居然静心佛法,实在奇了,不知道这人想的是什么。
他猜不出来,想得多了,不免烦乱起来,看着聂定威,就觉得有点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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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水,转眼大半年,已是寒冬。
这天黄昏,风雪萧萧,苏惜欢批完了奏章,看着窗外低枝被雪,浑如碾玉,极是好看。他搓了搓僵冷的手,忽然想起那玉树琼枝一般风采夺目的男子,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夜访聂王府。
王府中还是昔日清淡朴素的光景,苏惜欢看着,不觉一阵莫名的亲切渺茫之感。他要王府下人不得惊动聂王,自己问明聂定威在书房和涵浮大师论道,便踏雪而去。
灯影晕黄,聂定威修长高挑的身影映着纱窗,显得有些消瘦。只听他温和疲倦的声音悠悠道:“只是,弟子还是不明白,请教大师。佛经云,‘爱欲为生死轮回之根本’,然脱于爱欲,人何以为存?”
涵浮大师应道:“此为众生难免之病。痴即无明,无明即佛成道处。居士执念太甚,不免彷徨。跳出此节,当可观大自在。”
苏惜欢听着这话,恰如点在自己心头,顿时痴了,停下脚步,静静站在回廊中听着。
聂定威又道:“弟子也有心解脱,只觉艰苦日甚,心魔大作。每日中心彷徨,不得安宁。亦深自惶恐,只怕总有一日,不免如疯如魔。”说到后来,声音有些艰涩,难掩痛苦。
涵浮大师叹道:“居士不必牵挂。情之一物,发之于中,勉强也是无用,缘尽自然解脱。水穷之日,云起之时,红尘众生不过如此。”
聂定威缓缓念着这一句“缘尽自然解脱”忽然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笑了:“当真缘尽我还需要什么解脱呢?”
他的笑声在夜色中微微寒瑟,伴着飘飘白雪,送到苏惜欢身边。苏惜欢想着“缘尽自然解脱”也是痴了。
自己心中,到底是盼着缘尽,还是此缘不尽呢?
大雪纷飞,寒意苍茫,回廊中时有雪花飘过。众人见皇帝沉吟不语,不免心惊肉跳,得了皇帝谕旨,却又不敢入内通报聂王。
苏惜欢就这么痴了一会,挥挥手,示意摆驾还宫。
临澧吃惊道:“陛下不见聂王了?”
苏惜欢淡淡一笑:“古人雪夜访戴安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去,朕今日也是如此。”
此结已是不解,那么见与不见,都是一样了。
回到帝宫,他不禁有些彷徨,聂定威后来想必会听王府下人说起皇帝夜访之事,不知道会不会和那天一样,悄悄潜入皇宫,还是紧紧拥抱着他,温柔地对他笑一笑?
就这么徘徊不已,直到深夜。
外面大雪铺天盖地,只有风声萧索。
玉漏轻响,苏惜欢忽然吃了一惊,发现东方微白,而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批了足足五十多个奏折。
自然,聂定威一直没有来。
他推开重重帘幕,陡然间寒风满室,刮骨如刀,似乎连人心都被冻得寒彻。
天风浩荡,四下变成了一片光明琉璃的仙境。初晨的阳光映着白雪,照亮青年皇帝的脸,这张白玉颜色的脸上便多了一层病态的嫣红。
苏惜欢看着外面苍茫银白的世界,静静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