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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的巴黎“新浪潮”的暗流已渐渐涌出水面,一群对艺术有着独特敏感力的年轻人不约而同投身于电影创作。他们中的大多数并非专业电影工作者,一些人甚至是平生第一次扛摄像机,一边拍摄一边学习技术。然而,就是他们,影响了整个世界电影史的发展。
在他们中间,电影手册的撰稿人让吕克戈达尔拍出了他的首部故事长片精疲力尽。这部影片一公映,立即遭到了舆论各界的猛烈抨击,评论家被戈达尔无视传统的跳接技术气得七窍生烟,也对贯穿全片的嘲弄生活和虚无主义色彩深感恐慌。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戈达尔就像他塑造出的主人公米歇尔一样,根本不把什么规范、准则放在眼里。
以四十年后的观点来看,这部电影其实具备一切好莱坞娱乐片的因素:暴力、凶杀、幽默,还有俊男美女的爱情,根本是在模仿美国b级惊险片。但这些在戈达尔的镜头下都变得杂乱无章、不连贯,无逻辑。只有透过重重的故事表象,窥见其伤感与虚无的底色,你才会真正地被它打动。
以喜剧闻名的让保罗贝尔蒙多在其中饰演一个极为悲伤的人物,尽管表面上可能看不出来。米歇尔是那种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他没有正当职业,似乎也没什么羞耻心和道德观念,趁情妇更衣时偷她的钱包,使小伎俩抢车抢钱,甚至毫无缘由地射杀警察他好像从没有对自己的人生认真过,而是当作一场冒险的旅程。他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叫喊,不停地嘲弄一切,当有一天他疲倦得再没有力气跑了,他也就不复存在了。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爱帕特莉霞,想跟她一起前往阳光明媚的意大利。正是这个“唯一”成了他的致命之处。
米歇尔不喜欢思考,做事只凭一时的念头,我总觉得他害怕赤裸裸地面对自己。帕特莉霞则不同,从始至终她都在反复思量,具体表现为她考虑“自己是不是也爱米歇尔”这个问题。每次米歇尔问她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她总是低声说“快了,意思就是快了!”第一遍看时,我完全站在米歇尔一边,但每一次重温,对帕特莉霞的理解都会加深,她的犹豫,她的冷酷,她甜蜜的忧伤,乃至她最后对米歇尔的背叛,貌似突兀、不合理,其实是如此的真实可信,甚至叫人感同身受。
最喜欢的一处情节是在帕特莉霞的房间,她和不请自来的米歇尔断断续续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对话,两位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展现得淋漓尽致。并不是随便哪位导演都能在这样狭小的空间、这样长的时间段、这样简单的人物关系里,表达出如此丰富的内容的。
米歇尔笑帕特莉霞内心害怕,以至于“连烟都点不着”他自己就什么都不怕。这不啻为一种暗示,戈达尔把米歇尔放在了现实社会的对立面,他甚至都不是我行我素或特立独行,而是纯粹的反社会。就像他讲的那个新闻报道“有个汽车售票员,为了勾引一个女孩子,偷了五百万法郎。他装成一个家财万贯的剧团经理,两个人一起到了海边。三天,就把五百万花得一干二净,这位老兄并没有泄气,他对姑娘说:‘钱是偷来的,我是个流氓,可是我爱你。’姑娘对他说,‘我呢,我也很爱你。’两人又一起回到了巴黎后来,人家把他俩逮住了,那是因为他溜进人家别墅里偷东西。她,她还在外面望风呢她真可爱!”这就是他的生活梦想,它是永远不会被社会允许的。而帕特莉霞夹在社会与反社会的米歇尔之间,她在狭窄的栈道上艰难喘息,两股力量令她摇摆不定。所以,与其说是她在考虑“爱与不爱”这个问题,不如说她是在犹豫选择哪一个世界。最终她还是给警察局长打了告密电话,出卖了米歇尔,想以此证明自己是“不爱他的”并不是她明白了自己不爱米歇尔,而是她强迫自己向更强大的现实社会缴械投降。
帕特莉霞:听着,最后一句真美。(望着米歇尔)“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悲伤”你呢,你选择什么?
米歇尔:选择悲伤,这太蠢了。我选择虚无。这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悲伤是一种妥协了。要么统统归我,要么一无所有。
导演引用福克纳的名句,却让米歇尔给出截然相反的答案。我真是爱这个时候的戈达尔,此时他尚还年轻,真诚、忧伤,没有方向。他所孜孜追求的是极为纯粹的东西,无法获求,便干脆不要。一九五九年的巴黎也像他一样年轻而疯狂,米歇尔在零乱而漫不经心的爵士钢琴声里脚步摇晃,潇洒自如地过他的亡命生活,搂着心上人东躲西藏。可当得知被唯一笃信的精神支柱出卖后,他就再也没有力量继续逃亡之路了。他对赶来救他的同伴说“我精疲力尽了。”他明明可以不死,却仿佛故意似地被警察一枪击中,摄像机跟拍着他踉跄的脚步,直到他倒在马路上,再也爬不起来。他对跟着跑来的帕特莉霞轻轻发出情人般的责备——“你最差劲了!”顽皮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伸手合上自己的眼睛,就此死去。
银幕上,帕特莉霞的脸孔被放大成特写,我们从中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喜悦,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这令人想起瑞典女王结尾,失去爱人的嘉宝倚在船头那面无表情的经典镜头。不同的是,从嘉宝平静而优雅的脸上,我们感受到她内心难以附加的悲伤与创痛,而从帕特莉霞的脸上,我们只能看到虚无。
是的,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戈达尔选择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