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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从小到大,看过奶奶哭,看过娘、生香哭,爹总笑说女人家眼泪多,她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哭。
原来眼泪很咸,原来泪水滑过脸颊时会烫,哭完时眼睛会酸,会倦,会想睡。
她穿好衣服,应该是要睡了,但没说出个娶不娶,总不安心,但要她说出娶不娶,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坐在床沿,拉着他的手,她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册云就像小时候那样,笑得温暖“再不睡,明天四更要起不来了。”
“你想好明天怎么回答姑姑了吗?”
“你想好希望我怎么回答沈夫人了吗?”
初雪动了动嘴巴,没讲话,只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你知不知道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我还替你拢发穿衣,这样若传了出去,就是伤风败俗,除非你不嫁,不然就只能嫁我?”
初雪抿了抿小嘴,她当然知道,要不然省城中大户人家的姑娘为什么老是在避嫌——虽然是瓜田李下,不过前提是一男一女嘛,她又不算女人,别说穿衣拢发,就算同床而卧,也算不得什么伤风败俗。
“册云,你别娶银荷。”
“好。”
看他答应得爽快,初雪又觉得罪恶,想想,还是加上一句“等我出家,你再成亲吧。”
册云摸摸她的头发“夫人跟你讲过这事?”
“还没有,可是我想大概差不多时候了,等生香过门,我也十八,没有理由再拖着,讲亲的如果是一般人家也就罢了,万一是大官大户,不能拒绝,又无法答应,岂不糟糕。我出家的话,就没有这些问题了。”她低下头“最多也就一年,你再陪陪我”
话未说完,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耳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跟她说:“我不会让你出家的。”
“真的吗?”
出家是无可奈何,可以的话,她当然不希望那样。
虽然说是“府中出家”不必事事遵守,但是那铜狮大门是不可能再踏出去的,她会变成一只笼中鸟,除了笔院墨院,以及上京贡墨这样的例行公事之外,哪也不能去,哪也去不了。
别说她生性好动,就算一出生便接受千金教育,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我有办法。”他亲了亲她的脸颊“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语毕,他悄声在她耳边说。
初雪听完,虽然觉得不太妥,但是,她相信他。
她六岁那年为了好胜而失定性,做出的仅是杂笔杂墨,是靠着册云一声一句才慢慢又找回手感的。
他满腹诗书,却没去考功名,容貌俊俏,却尚未婚配。二十岁,一般人家连孩子都四五岁大了,他却依然一个人。
这人在她身边十一年,什么都是为了她。
初雪点点头“好。”
那日过后,两人便恢复以前的相处方式,不同的是,他没有搬回隔壁房间,而是一直在她房中的小榻睡。
初雪也不得不佩服他有先见之明。
原本这是为了避免族姑硬塞银荷进她房间,然后要求她负责的防范之计,没想到族姑没这样做,表舅倒是在奶奶生日宴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三天之内让女儿也到府上做客。
杜三公子的院落也不用找,东边那个种满竹子的就是。
那天她因为癸水腹痛,所以早早便上床躺着,跟册云一进房,烛火都还没点,表舅跟表舅妈就冲了进来,劈头一句“女儿别怕,万事爹妈给你做主。”
初雪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听到一阵女人的啜泣,吓得整个人往册云背后缩,一句“有鬼”还没喊出,便让他捂住了嘴巴,在她耳边说:“别怕,房内是人,不是鬼。”
初雪定了定神“是谁?”
册云趁黑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地松开,掌灯。
两支大蜡烛一点上,初雪真的呆了。
她床上的帐子已经放下一半,床下一对红色绣鞋,青花帐子微微地动着,里面明显有人,门口站着表舅夫妻,一左一右地张开双臂,好像怕她趁乱逃逸似的刚好挡住门口,册云站着里面,表舅夫妻一时间没看到他,开始喊人“珠儿,是不是你在房里?”
“呜呜呜,爹”
“你怎么会在你表哥房里?”
“族哥他他跟我说呜呜”
小院的丫头听到喧哗,纷纷出来看个究竟。
见状,表舅特意提气,大声说:“珠儿别怕,爹娘就站着门口,谁也出不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讲清楚。”
“族哥他他说有事要和我说,让我到他房间,没想到却突然熄了烛火,伸手抱住我,还,还伸手摸我的脸,爹,女儿女儿”
初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轻薄远房族妹?
她肚子疼得直打鼓,腰还有点酸,别说今日下午才见过面的远房族妹,就算是潘安宋玉就在眼前,她大概也无心调戏。
再说调戏好了,她真要非礼女子,好歹也会把门锁起来,哪会大咧咧地开着门让人抓?
以前听张师爷家的丫环怎么飞上枝头,她只当茶余饭后的闲聊,没想到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珠儿还在抽抽噎噎个没完。
表舅一脸开心,但嘴上却又是一本正经“初雪,你倒是告诉舅舅,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珠儿会在你房里?你要知道,这女孩子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孤男寡女,在你房间待了这么段时候,这这珠儿怕也只能嫁给你了。”
“表舅,珠儿不是我叫来房里的,我也没对她怎么样,中间怕是有误会。”
帐子里的女人闻言,哭得更大声。
表舅妈听了,假意叹了一口气“舅妈见你是世家公子,没想到也是这样不负责任,唉,虽然有点晚了,可也没办法,大家只好请老太太来评评”话未说完,突然见到册云,一惊“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册云笑了笑,点了第三枝烛火“两位一直站在门口,谁又进得来?当然是跟公子一起进来的。”
“你们一起进来的?”
“是。”点上第四枝烛火“我还能证明,这绝对是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外头这么多丫环也都听见珠儿说是她族哥要她来的,怎么还会是误会。”
“既然是私会,那敢问珠儿姑娘,我家公子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质料是丝,是缎,还是凉麻?头上是戴玉冠还是金冠?姑娘说我家公子抱住你,敢问我家公子身长比姑娘高,比姑娘矮?高又高几寸,矮又矮几寸?我家公子生来只有九指,既然用双手摸了姑娘的脸,敢问姑娘,是少了哪一指?”
前面这对夫妻一时傻了眼,就连帐子里的哭声都陡然停住。
“表哥”珠儿努力回想下午见面时杜初雪的穿着“族哥穿蓝色丝袍,头戴玉冠”
当时他是坐着,看不出身长,不过生烟这个弟弟既然那样魁梧,那么身为初雪的哥哥大概也不会差多少“身材很是高大”
手
珠儿继续想着,对了,当时说话说到一半,下人送了一盒松糕上来,他拿了一块,当时用的是是左手,左手看来并无异常“手右手少一指”
初雪噗的一笑,表舅夫妻则一脸尴尬。
珠儿说的是下午见面时她身上的装束,但后来她走路不小心踩到小泥洼,弄脏了下摆,所以换了件绿色丝衫。
春桃又说,衣服绿色又戴玉冠,整个人绿通通的太难看,便将她的发冠也一并换过。
“舅老爷跟夫人可都看清楚了。”册云点上第五枝烛火,半带笑意地说“表小姐亲口说轻薄她的人穿蓝袍戴玉冠,身材高大,右手又少上一指,可我家公子却是绿衫金冠,身长略矮,十指俱全——不管表小姐跟谁人在此私会,能肯定的是绝对不是我家公子。”
表舅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话已经说得严重,要传出去,珠儿这辈子就不用嫁人了。
“舅老爷还是带妻小回房休息吧,至于今晚之事,就当一场误会,可好?”
“这,当然是误会,误会。这、珠儿肯定是喝酒喝多了,走错房间。”表舅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珠儿她娘,还不赶快去带她过来!”
一家三口落荒而逃,隔天早早便离开,连告辞都没有,只留了信说家中有事得先走。
杜有松跟陈氏从下人口中听到这事,都是又生气又好笑,想着,还好初雪吉星高照,那日见这孩子在院子一脚踩进小泥洼,他们还笑说这么大人了,走路还不小心,催他去换件干净衣服好吃晚饭,没想到居然避掉一场麻烦。
要让珠儿说对衣服颜色,恐怕那对夫妻会紧抓这点不放,无论如何总是纠缠吧。
随着初夏到来,客人逐渐散去,杜府也开始准备上京——自从被钦点为御墨御笔制手,杜有松年年都会亲自上京,除了面圣谢恩,还会跟京城中交好的学士文人见个面,算是例行公事了,不过今年,他打算带着初雪一同。
他年纪渐大,生烟一心想考功名,这杜家的担子,只能由初雪担起。
上京之事非同小可,过往总要花个十余日做准备,今年由于船期延误,好些物品无法添足,足足花了月余时间,才将一切打点妥当,只捡得吉日,便要出发。
上京的前一日,杜老夫人刚午睡起来,便听得丫头说,夫人跟三公子在院里等着要见她。
梳洗过后见凉亭里除了媳妇陈氏,初雪之外,册云也在。
“怎么一起过来找我这个老太太?”
陈氏挥挥手,让丫头们全下去——简单的动作,但杜老太已经知道大概要谈什么了。
“怎么了?”
陈氏扶着杜老太坐下“册云有话跟我们讲。”
杜老太看着神色坦然的册云,又看看俨然搞不清楚状况的初雪,叹了口气,喝了口媳妇递上的热茶“说吧。”
册云端正了身子“册云当年进府时,老夫人曾说,等我满十八之时,无论欲娶亲还是欲考功名,杜家一定会尽全力帮忙,不知此话,是否依然有效?”
“当然有。”杜老太眯起眼睛“你要娶亲,还是想跟生烟一起上省城考试?”
“娶亲。”
一旁正在喝茶的初雪闻言“噗”的一声,接着大咳起来。
陈氏连忙掏出手帕给她擦拭“怎么啦?突然呛到了是不是?”
初雪一把抓住册云的袖子“你咳咳”他明明答应要再多陪她一年,还有那日,她都现在居然跟奶奶说要娶亲?
“咳咳”初雪一边咳,一边继续揪着他的袖子问:“你要娶谁?”
册云一笑,伸手给她拍背“娶杜家姑娘。”
杜家姑娘姑娘?
呃,他们家只有两个姑娘,小杜姑娘早在多年前许给宋大人家,那,唉,咳咳咳唉?
好不容易等她顺了气,却见眼前三人表情各自有异——奶奶十分惊喜,娘亲十分惊吓,册云则是气定神闲得让她完全说不出话来。
见她不咳了,他转向杜老太和陈氏“册云想请老夫人和夫人将初雪许给我。”
初雪怔了怔,耳朵突然一阵发热“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请老夫人跟夫人将你许给我。”
“你、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初雪!”杜老太开口了“你先别说话。”
“奶奶。”
“乖,安静点。”
“可是”
奶奶瞪了她一眼,初雪终于乖乖听话。
她,唉
是因为他们这十几日很亲密的关系吗?
虽然觉得很不应该也很不像话,但他的胸口又好好躺,那天晚上他抱着她睡之后,屏风外的小榻就形同虚设了。
她当然知道一男一女同床而卧,女子除了这男人之外,就不能另嫁他人,可是她的身份可是堂堂三公子,怎么可能嫁给他啊,虽然当今天子盛名,但也还没准许男婚男嫁这种事
只见杜老太一脸严肃地问册云“你没忘记初雪为什么要以男孩子的身份长大吧?”
“册云没忘。”
“为了我们杜家,她是不能嫁人的。”
“册云知道,要成亲,就得离开江南。”
杜老太点点头“你们要去哪?”
“岭南。”
初雪听得一头雾水,但奶奶好像完全明白他想说什么,眯着眼睛点点头,表情丝毫不显意外。
“比起北方,那里和江南更像,只要愿意工作,生活不算困难。”册云顿了顿“我们会在那里落地生根,永远不会回来。”
陈氏叫了出来“永,永远?”
“是。”册云转向陈氏“因为杜三公子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不愿见旧友,也不理俗事,所以我们会走得很远,以后男耕女织,做平凡夫妻,老夫人和夫人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册云顿了顿,很郑重地说:“不会让她饿着冻着,即使无所出,也不会娶妾。”
初雪懵了。
岭南那是什么地方?还有,他居然连三公子消失的原因都想好了可见他对这事决不可能是短时间的起意
奶奶奶奶是不是早知道些什么?
想到他也许计划了很久,初雪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柔软的感觉。她不是不知道他对自己好,只是没想到他想得这样多。
她看了看奶奶,杜老太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好,明年生香过了门,我就会开始办生烟的婚事,等初雪喝过新娘子的奉茶,你就带她走吧。”
“谢老夫人。”
“媳妇儿,这事就这样决定了,知道吗?”
陈氏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没想过初雪的将来,也跟婆婆商量过“一心向佛”是最好的开脱模式,到时候便在杜府中盖个小佛堂,万一有人来,也好装装样子骗别人,至于初雪,只好委屈她不嫁不娶,在府中过一辈子。
虽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有时想想,总是很心痛,为了一个谎言被关在府中,到老死都得一个人,一盏灯,无儿无女,努力维持杜家家业,却又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现在还有她,婆婆,以及册云,将来她们两老总有一天会走,册云也不可能永远待在府中,到那个时候,这孩子要怎么办
“媳妇儿,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陈氏回过神,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册云,眼眶一下红了“你会好好待她吧?”
“夫人放心。”
“我有个哥哥是做生意的,你去跟他学做生意,我手边有一些积蓄,你就——”
“老夫人跟夫人既将初雪许给我,那便是我家的人,我不会饿着她,但也不会拿夫人一分钱。”
“好,好。”杜老太笑的欣慰,拍拍媳妇的手说:“这孩子这么有骨气,我很放心,你也放心吧。”
“杜老太喝了口茶,十几年的希望,总算如愿——册云开口求亲,这就是她一开始找小伴读要的结果。
册云名义上虽然是初雪的随伴,但自入府以来,就没有做下人的工作,同桌吃饭,衣食出入也都比照主人家。
她花了好多心思栽培他。
初雪才智平庸,一篇古文得教个三五天,还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却是一讲就懂,甚至能举一反三,见他聪明,她甚至另外请了先生来教,免得初雪学得慢耽误了他。
她当然也是喜欢册云这孩子的,但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只是一个奶奶,一个为了让儿子瞑目而撒谎,害了孙女这辈子的奶奶,无论如何她都想补偿初雪。
所以她要给初雪找一个童养夫。
让他们有理由在一起生活,然后自然产生感情。
如果他能喜欢上初雪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她也会求他看在多年杜府对他照顾的份上,带初雪离开。
所以当年,她用伴读的名义见过不少小男孩,但那些孩子不是资质不佳,就是太过贪婪,倒是册云,第一次见到她就很喜欢,加上他当时为晴娘要求预支工钱,她便觉得这孩子天性重情,很适合当初雪的童养夫。
因此她对册云很好,不只是衣食照顾,也给他机会学文学武,一年两次回孙家小住时,总会替他准备好给老孙家的柴米油盐,她知道像这样重情重义的孩子,就算以后不喜欢初雪,也会因为受到杜府诸多恩惠而答应带她远走。
现在册云能喜欢初雪,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杜老太伸手,摸了摸孙女的头发“初雪,你听清楚了,奶奶把你许给册云,奶奶没办法用八人大轿送你出门,不过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丈夫,你要好好听他的话。”
初雪看看奶奶,娘,又看看册云,眼睛突然又热了“奶奶”
“在府中,你还是三公子,以后到了岭南,记得学学女红跟煮饭,好好侍奉丈夫,给册云多生几个孩子,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