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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看起来力道十足,但一双大掌上布满疤痕,教她一时讶然。
果然是付出劳力辛苦工作
“大小姐,这样对吗?”他认真问。
“我不是大小姐!”像是被什么刺着似的,她转头瞪他。“在这里——我是老师!”
“好吧,那就大小姐老师吧,我有加上老师喽。”
“你——”
“你看!”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他的右手忽然轻触她的左手。“你的手好白,我的手好黑,这样放在一起,像不像是黑白键?”
“你——到底要不要上课?”
“要呀,可是”他笑得很无辜。“大小姐老师,你的脾气不太好喔,这样学生应该会被吓跑吧?”
“给我练琴!”用得着他来批评吗?宋于湘快发火了。
“是,遵命!”他挺直宽肩,认真服从命令,可眼底、唇边仍然闪着笑。
老师的话当然要听,而且这回,他还想要听好久好久呢
六十分钟的课程结束了,宋于湘在教师室准备下一堂课。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教琴是件身心俱疲的事。
他的问题很多,但百分之九十都和课程内容无关,倒像是故意找话聊,或是找她麻烦。
而且他的存在感很强烈,强烈得让她无法专心教课。
他再也不是昔日那个瘦弱男孩,高大结实的身躯像橄榄球队队员,脸庞的线条粗犷阳刚,总是带着看似毫不介意的朗笑,身上没有汗味,反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清爽气息。
说是淡淡的,却让她心头莫名焦躁起来。
才刚打开保温瓶想喝口水,她又被门口探进来的人头吓了一跳。
“大小姐老师,我和柜台小姐排好时间了,一、三、五晚上和周六、日各一堂,所以”他笑开了。“明天见。”
明天?他是来真的?!
是想怎样,有必要那么认真学琴吗?她才不信什么尾牙表演这种理由!
宋于湘故作冷静,可又掩不住莫名的怒意,语气冷到极点——
“回去最好先把指法练好,再见!”
棒日下午,夏元灿仍然提早到音乐教室。
斑大的身躯挤在钢琴前,十指摆在琴键上,僵硬地按顺序敲着键盘,发出的声音一点也不美妙,唇边忍不住逸出无奈的苦笑。
谤据这半年来对宋家大小姐的观察,他猜想宋家的财务状况真的出了问题,否则以宋家人豪气的习性,根本不可能让独生女穿着朴实,也无司机接送,甚至还得来音乐教室兼课赚钟点费。
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但为了理所当然地接近她而不被拒绝,他决定报名钢琴班,顺理成章成为她的学生。
他伸手抚上那张教师用椅。那么多年,她的影像只留在记忆中,梦里也很难想像坐在她身旁的感觉
昨天,她就坐在这里,长发拢至耳后,露出白细的颈项,身上没有任何人工香味,白色的棉衫衬得她的气质更纯雅,她很安静,不苟言笑地教他如何摆放手指
他想起报名时向柜台小姐打听她,那个年轻的美眉笑着说:“宋老师?她是个安静又认真的好老师喔!”
“安静认真?”
“是呀,很多家长都喜欢她,因为她有办法让学生安静下来练琴。”
这算是好的评语吗?
察觉他的脸色,美眉赶紧保证。“你放心啦,宋老师只是有点冷、平常不爱说话罢了,该说话的时候也说得很赞,但是琴艺更赞啦!”
她是很安静没错,可昨天那六十分钟里,他澎湃的心口却没冷静过。
他试着说笑逗她,故意佯装听不懂课程,存心挑起她的情绪,但得到的反应并不大,他感觉得出她有些动气,却只是咬唇蹙眉忍耐下来。
为什么这么安静而淡然呢?他宁可她开口骂人,而不是表现得如此客气陌生
敲门声传来,一转头见是她,夏元灿赶紧起身,高大的身躯扶着差点被撞翻的琴椅,开门进来的她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迳自在教师椅坐下。
她拿出习惯用来指导的铅笔。“指法,右手先来。”没有多余冗长的开场或问候,要他直接上场。
夏元灿把手指搁在琴键上,才按了三个音,手指已经打结僵住不动。
“好奇怪,我的手从来没这么不听话过。”
“掌心——掌心要鼓起来,我昨天说过了,要想像自己握了个乒乓球。”她放下铅笔,示范了一次。“然后”
她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摆出优美的姿态,看似纤细的柔荑轻松地在黑白琴键上舞出流畅的韵律感。
那姿态太优雅,太美妙,害他很想直接伸手覆上
“咳!”清清喉咙,夏元灿说:“我还是不懂乒乓球到底有多大,可不可以帮我调整一下?或者——”
宋于湘抬眼看了他三秒,正打算拿铅笔把他几乎快趴在琴键上的掌心挑高,纤手却冷不防被他的大手包住,拉到键盘上。
“我试看看——是像这样的感觉吗?你的手——不,应该是拳头好小,差不多只有乒乓球大而已吧?所以,我现在握这样”他收得更紧些。“正确吧?”
“你——”她用力挣脱他的手,转身从自己的琴谱袋拿出一颗乒乓球硬塞到他手里。
终于惹她生气了。
“这里有录影机!”她指着钢琴侧面用来录下练习画面的小镜头,白净的脸染上一抹奇异的红晕,气呼呼地嚷着:“给我握着练习五分钟,下课后请跟柜台小姐要档案,回家后好好看清楚!”
他绝对是故意的!
哪有人这样直接、直接用她的手来练习!
昨天明明示范得很清楚,还说什么不知道乒乓球的大小,竟敢抓她的手去试——
这人绝对、绝对是故意的!
趁着他正在练习的短暂空档,宋于湘三两步奔回教师室,她的心口却扑通跳着。
爸琴课中难免会与学生有肢体接触,尤其是调整初学者的手指位置与姿势,但从来没有学生像他这般故意故意袭击她!
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这样握着她的手,也不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的手好粗糙,动作也鲁莽,可是被紧紧包覆在其中的感觉却好厚实、好温暖,暖得教她惶然而不知所措。
她喝了口水顺顺气,做了几次深呼吸平息后,一脸平静地走回琴房。
他敢捉弄她,她自然有办法出招回应。
“大小姐老师,我好像学会了,你看!”他拱起掌,指尖立起,慢慢弹出五个音,然后得意地对她一笑。
“看起来是还可以。”她也想对他客套地笑,就像平时对学生那样,可脸颊的肌肉却绷得很紧。“不过为了确保你不会贵人多忘事,回家请务必多练习,明天——我记得明天你也会来上课,我要考试。”
耙忘,我就考死你!
谁知他对她的冷脸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考一百分有奖品吗?”
“并没有。没练好的话,最好别来上课。”以为自己是小朋友吗?还敢讨奖品,幼不幼稚啊?!
“你好严格。”他笑得更灿烂了。“可是我喜欢这样,被管的感觉真好。”
她怔了好几秒,才冷冷地答道:“你那么欠人管吗?”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
欠人管的应该是她那张嘴才是——为什么老是这样对他说话?她明明不是喜欢耍嘴皮子的,可为何每回面对他,总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我从小就没人管啊。”他笑笑,线条阳刚的脸上表情很爽朗。“我爸妈早就过世,奶奶身体不好,我只能自己管自己。”
“啊?”没想到他会讲出童年往事,宋于湘一时接不上话。
“收垃圾的工作,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想做,可是没办法,这是除了社会局的补助之外,唯一可以养活我和奶奶的方式。”他的笑容转而有些无奈。“因为成天只顾着工作,也没机会被好好管教,如果以前我是说当年若有任何冒犯的地方,请你多包涵。”
“也不是那样”讲到当年,怎么变成是他开口道歉了?她的声音又弱了些。“我只是想,你赚钱应该很辛苦,何必来这里学琴多花钱?”
“喔,这你放心,我想我的收入还够付得起学费。”
“收垃圾可以赚很多钱吗?”她很疑惑。若能让他撒钱不眨眼地来学琴,说不定她该考虑要不要也进入这一行,好早日还清债务。
“那得看是收什么样的垃圾了。这样吧,你拨出个时间,我带你去好好参观,好不好?”
“我没空。”她再次拒绝,但这是事实。可她的语气越来越软了。“现在不该聊这些,继续上课吧!”
“好啊。”他也没反对,认真跟着她练习指法。
宋于湘在旁轻声数拍子,黝黑而布满深浅疤痕的大手占据了琴键,也占据了她的视线。
她知道他不是个坏人。当时年纪还小不提,在她阅历了众多债主的脸色后,直觉仍然告诉她,这男人不坏。
她只是不明白,他真的是单纯想学琴吗?
应该问个清楚,还是装无知地继续赚钟点费?
单调乏味的琴音持续着,她向来清明的心思却莫名飘远了。
六十分钟过去,终于下课了。
这是她今天的最后一堂课,夏元灿早就打听清楚,而且还在下课后十分钟就把车子开到音乐教室门口,及时拦住正要回家的宋于湘。
“我刚好要到你家附近,顺路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每天走路回家,久了腿会变粗的。”不等她回答,他硬是把轻盈的她推入车内。“大小姐的腿那么美,一定要好好保养才行。”
“走路?你怎么知道?而且”她低头看着紧紧包裹着双腿的牛仔裤,不解地问:“你看过我的腿?”
“小时候看过,你常穿很漂亮的洋装。”他笑笑,发动车子。
她一怔,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哪个小孩的腿不美?”
“不,你的真的比较美。”
“你别开玩笑了。”不想再讨论自己的腿,宋于湘情急之下转了话题。“今天教的转指指法,回去要多练习。”
“已经下课了,大小姐。”他笑着望了她一眼。
“别叫我大小姐。”她说不出有多讨厌这个称呼,像是提醒她曾有过、却不会再回来的幸福时光。
“那我该怎么喊你好呢?宋老师太严肃了,宋小姐又太客气了,还是”他认真思考,迸出两个字。“老宋?”
“什么?”她竟然想笑,可又得忍住。“我又不是老头子。”
“是是,我错了。美女应该怎么称呼”他看似思索着很困难的问题,好一会儿,才提出另一个意见。“湘湘,如何?”
湘湘。其实他老早已不知在心里偷偷喊过多少次。
他一直很想这么喊她。当年在宋家,大部分的人都称她为“大小姐”但他曾听过宋家女主人喊她“湘湘”轻柔的声音充满浓烈的疼惜,像是一种亲密关系才有的通关密码。
宋于湘蓦地一凛。湘湘。
好久没有人这么喊她了。童年记忆里,爸妈总是搂着她,宠爱地这么唤着。舅舅也是喊她“湘湘”可是语气很无奈,舅妈心情好时会连名带姓叫她“宋于湘”心情差时则是讽刺地叫“宋大小姐”
很久没有人像他这样,温柔而带着感情地轻唤着。
她感觉胸口急速起伏,心头泛着涩疼,眼眶竟然奇异地有些湿润了。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她以为自己早已被生活磨练得无喜无悲,却三番两次被他轻易地扰乱平静的情绪。
“我?”夏元灿迅速转头,察觉她的脸色苍白,原本还带点玩笑的心情猛然一揪。“生气了?”
生气了?这句话像是导火线,啪地引爆她的怒意。
他到底是想做什么?是故意来惹她生气的吗?莫非他还牢记她当年情绪激动之下斥骂他的几句话,特意来跟她讨回多年前的公道?
“停车!”她丝毫不客气地下令。“我说停车!”
他照办,方向盘一转,在路边停下。
“说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和你当朋友。”想重新认识她,想找回当年那位甜甜笑着、掳走他所有心思的宋大小姐。
“当朋友?你需要费这么大力气和我交朋友?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家早就不是以前的模样,干么还硬要做什么朋友?!”
一知道宋家破产落魄后,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是她私立贵族学校的同学,无不纷纷走避,尤其妈妈病逝后,根本没人想靠近她。
这个当年只靠捡破烂过日子,而且还曾被她乱骂一顿的男生,竟在十五年后回来找她,还说要和她做朋友?
怎么可能?!
“你其实是来嘲笑我的吧,想笑就笑吧,我不在乎。”以后别再来烦她!
“不是这样。”他试着想解释。“宋家出了什么事我的确不清楚,但我不是专程来嘲笑你。”
甜美的小鲍主变成敏感的小刺猬,教他更不忍了。“听我说——我要谢谢你,当年你的那一声收垃圾的,提醒我不能只做个四处向人乞讨垃圾的人。没错,现在的我还是个收垃圾的,可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我拥有一个员工超过百人、去年营业额超过八亿的环保回收公司六成的股份,而这一切是你赋予我的意志力所获得的。你是我的恩人,我为什么要笑你?”
这算是收垃圾也可以收出一片天?宋于湘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