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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蝶搁下翻不到几页的小说,不知是让书里的人物气着,还是读累了,揉着鬓角,脸色微恙。
“梓姨又没说我不可以到主座上看书,碍了凤管事的眼了?”她没好气地回答。
她太小觑管事一职了,他的事只有多没有少,要坐下好好谈上半个时辰,连谱都没有。
“倒也不是,是担心你准备不周,事后会怨怪自己。”他轻笑,拿出草绳系好一叠标单,准备午时开标。
为了寻蝶晚上的演出,春松居上下忙得跟过年似的,从卯时开始竞标主座,至正午时开标,谁不转得像颗陀螺,而且初一、十五住房的客人远比其他时候多,凤歧能得空坐在这儿听她抱怨,还是牺牲早膳的时间,先将能准备、能吩咐的事情办好才抽空过来。
只能说义母太有远见,重建春松居时,特地辟了两层宿房,绕着寻蝶抚琴的舞台成一个“回”字,收音虽不比主座清楚,也是悦耳,加上普通、精致、上等的宿房一应俱全,能不爆满吗?
“你放心吧,本姑娘可不是空有名气的草包,经得起考验的。”
“呵,是我多虑了。”凤歧拿起杏仁薄饼就口。
他知道寻蝶还在等他的故事,可时候未到,他也没办法,总得把事情先处理好吧?
凤歧囫囵吞了几块饼,拍去指间碎屑。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就是有办法教人停下目光,欣赏他焕发的神采。
她这几天观察下来,发现他挺得人心的,每每到了主座,跑堂的伙计总会毕恭毕敬地递上酒水,连她调教的琴姬也不例外,见了他便亲自送来一壶黄山毛尖,而且一刻前,她才在露台为客人抚完曲子。
“她挺有心的,你不对人家表示表示?”瞧那名琴姬离去时频频回望,似乎在等他出声,她莫名地恼火了。
“我该表示什么?”他眨眨眼,俊脸凑近她。
“别靠我太近,快吸不着气了。”一把推开他的面容,寻蝶倚回贵妃躺椅上,低头随意翻着小说,掩饰脸上的红潮。“小喜儿成天凤大哥长、凤大哥短的,净说你的好话,连我底下那班乐师个个都像情窦初开的姑娘家,一提到你,哪个不掩嘴直笑,你还跟我装傻,讲笑话呀?”
“你呢,你提到我的时候,感觉如何?”
“不就是个无赖?”她故作镇定地翻页。
凤歧也不生气,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那你还想知道无赖背上的伤怎么来的?”
“你——算了,我不想知道了。”管他是被火烧、被刀砍,或是被女人抓伤的,统统不关她的事。她合书站起,裙摆飘飞。“凤管事,我晚上还有演出,先回房练琴了。”
就算她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傲梅,凤歧对她的身分也已了然于心,那迎风摇曳的金桂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嘴上说要求得她的原谅,却把她当成小猫逗着玩,难道他看不出来她真的很在意他背上的伤吗?
她知道自己很矛盾,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止不了心底的恐惧。
初始,她气他拖了好几年才来,而且不是为了寻她而来,后来得知他为她盖了衣冠塚,特地买来桂花糕,她的心防渐渐剩下最后一道关卡,叫作嘴硬。
她害怕凤歧只是出于愧疚,不像她喜欢他喜欢到骨子里了。
殊不知,他比她想像的更高明,她都忘了自己说过旧家门前种了两棵金桂的事,他却记得牢牢的,违背兰姨的遗旨也要在春松居的门口植桂树,只为了让她把这里当成家。
兰姨只要她留下来,他却要她把这里当成家,她能不感动吗?
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背上的伤瞬间将她萌生的感动又打散了。她只想着他留给自己的难堪与苦痛,丝毫没有想过当初被留下来的人是他,从来没想过他的心情与处境。
她想多了解他一些,把这五年的空白补回来。她就算不愿说,他还可以问梓姨,但他所发生过的一切,她只能从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探问。
结果呢?她获得的却是追着风跑的无力!
“别走!”凤歧攥回她的小手,刷过她纤指上练琴所生的细茧,神色再诚恳不过。“再等我一段时间,好吗?”
“不——”对上他恳切的双眼,寻蝶心软了。“不要让我等太久,我可没耐性。”
“好——”
“不如直接带上床算了,你们意下如何?”梓姨杀风景地出现在二楼主座,脸色黑如雷云。“我都快忙死了,你们还有时间谈情说爱,想累死我这老婆子吗?”
“才四十几岁就说老,梓姨,你这苦肉计真失败。”寻蝶赶紧抽回玉手,卷着颊边鬓发。她对凤歧以外的人,不太能坦然,总是顾着面子。
“呿,都被你们两个气老了。”梓姨挥着帕巾,白眼都比黑瞳多。“凤小子,厨房说菜蔬翻了两车,食材不够用,你快想想办法补救。”她又转到寻蝶身上开炮。“你这时候不是该练琴吗?还有,上回给你的曲目,乐师们练得怎么样了?明天夏培馆接了婚宴,你可别丢我们春松居的脸哪!”
“曲目?什么曲目来着?”她一头雾水,梓姨吓得帕巾都掉了。“春松居何时接起婚宴了?夏培馆适合吗?”
“除了夏培馆外,还有哪里能办婚宴?总不可能清空我们最赚钱的春拨楼吧!嗳,我跟你说这作啥,凤小子来的那天不是给了你一张曲目,就是为了明天的婚宴,你快想想搁哪去了。”
“咦,有这回事吗?”她看着凤歧,不解偏头。
“初一时,我不是给你一张半大不小的短笺,你拿着就走出房门了,那天你练琴练到一半,记得吗?”凤歧耐心解释着,寻蝶的眼神才从疑惑转为明了,过了不久,心虚立刻跑到她脸上。
“唔,我没抓好,被风吹到百花湖上了。”总不能要她为一张纸跳下去捡吧?
“吹到百花湖上?!你、你可害惨咱们啦,我收了祈老爷十锭黄金,还打合同,他听不到那些曲子,尾款五千两收不到就算了,我们还得赔人家三十锭黄金呀!”梓姨急得像头受困的野兽,无助地绕着笼子转。
“这合同也打得太不合理了吧”是太贪财还是太相信她的实力?寻蝶知道自个儿做错事,只敢小声咕哝。
“你这丫头还有脸说这种话。”梓姨作势要打她泄恨,凤歧连忙将她护在身后。“有靠山了是不是?天啊,真造孽,我又要白头发了!”
“梓姨,你先别急,会有办法的。你先坐下,咱们检讨检讨。”
凤歧的笑容似乎能安定人心,梓姨也收起烦躁,坐到他们面前。
“蝶儿,你还记得上头写了什么曲子吗?”
“呿,什么蝶儿,不害臊”还当着梓姨的面,不怕她乱编派故事吗?寻蝶撇过头去,心里却是有些窃喜。“那张单子我瞧也没瞧一眼,上头写什么,我压根儿不知道,真得上头的曲子不成?婚嫁的贺曲我倒有作几首,都不能用吗?”
“唉,能用我们自己的曲子,祈老爷用得着指定吗?听说他二十年前就是靠这几首曲子才娶到元配的,希望长子的婚宴上也能演奏同样的曲子,象征永浴爱河。”梓姨虽然好奇他俩进展到什么程度,可还是正事要紧。
不过话说回来,是凤歧太会瞒还是寻蝶太迟钝,连她这个忙到分身乏术的管事都知道郎有情,妹怎么还像个局外人呢?
“不能跟祈老爷再要一次曲目吗?”
“春松居丢不起这个脸的。”这句话,竟然是出自向来不管公事的寻蝶。“树大招风,不少同业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当年兰姨过世时,还有几个恶劣的家伙烧香放鞭炮呢!”
“话不能这么说,奏不出曲子更是丢脸。祈老爷是相信我们才在此设宴,若不能尽兴而归,对我们的名声才是损害。我不知道祈老爷是何许人,但能包下夏培馆一夜,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再说,开店的得罪客人还有戏唱吗?想长久营运,首先要放软身段。”这点义母是奉为圭臬,他也不敢违背。
“凤歧说得不错,就让那群没本事的家伙去造口业,被骂了好几年了,不差这一回,客人是万万不能怠慢。凤小子,就由你出面跟祈老爷讨曲子,嗯?”
“不。”寻蝶想也不想就拒绝,目光直视凤歧。“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
语毕,她就急着离席。
“你别去。”她说风是雨的性子还是没变,想做什么哪回不是马上冲?凤歧赶忙把她拉回来,按回位子上坐好。“你急什么,知道祈老爷长什么样吗?还是由我去吧,我初来乍到,新人犯错在所难免,赔几句不是就好。”
“不行,你刚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将来怎么立足?人家会笑你是靠兰姨的庇荫。就像梓姨说的,我被骂了好几年,不差这一次,本姑娘什么没有,脸皮最厚,还是我去。”见过他背上的伤后,她对他的态度便悄悄改变了。
“不。”凤歧难得坚持。“我舍不得。”
“你、你也看时机说话行吗?”老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
“挺合时宜的,我不觉得哪里不妥。”他学乖了,有话就要把握时机说出口,不再徒留遗憾。“可我还担心一点,乐师练首新曲通常要多久?”
“看难度,通晓跟熟练还是有差,一天到七天不等。”寻蝶咬着指甲,脑门有点胀痛。
“等拿到曲子都剩不到一天了,完了完了,春松居完了——”梓姨的脸埋进双手里,突然觉得明日离她好远。
“又还没倒,你怕什么?”她的脑子也想不出好法子,拍了拍凤歧搁在桌上的厚掌。“嗳,你鬼主意多,有没有补救的方法?”
她对凤歧就是有股说不出来的信赖感,总觉得事情到他面前,没有解决不了的。
“有是有,不过你可要辛苦些。我想曲子再难,你花半天时间练习也有一定成果,若是你能亲自为祈家抚琴祝寿,给足祈老爷面子,就算有点瑕疪,他应该不会介意才是。”
“这方法好,寻蝶,你就辛苦点,大家一块度过这难关吧!”梓姨当然举双手赞成。
“这方法有好有坏,劳累蝶儿不说,这回春松居开了先例,日后接了宴席,客人就有理由要求蝶儿抚琴伴乐。”他也不隐瞒,全部分析清楚。
看着寻蝶敛眸思索的样子,必是担心破了旧例,将来难收拾。唉,就算这方法奏效,解了眼前的危机,他也不愿用。
“别担心,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不,这方法很好。”她不是不愿,而是另有担忧。
寻蝶努力维持脸上笑意,凤歧还是看出她的勉强。“没关系,我鬼主意多,再想一个不是难事。”
“没时间了,你快跟祈老爷要曲子来,我想我应该办得到。”
凤歧还想说话,寻蝶纤指立刻搁上他的嘴。
“停,不许说。我们三个人都想要春松居好,你这时候可不能舍不得我了,除非你把我当外人。”
“蝶——好吧,就这么办吧。”
现下,就属梓姨最开心,眼前的难关只差一步便过,还有什么好担忧?
可凤歧就是放不下心,因为寻蝶的眼底染上淡淡的轻愁。
和煦日光洒落树梢,清风卷起飞花,沙沙的风声穿林,在寻蝶耳里回震。她漫步在百花湖畔,几艘名贵画舫过眼不停,隐约传来的丝竹娇笑,教她好看的柳眉蹙起。
到这儿来,为的就是图个清静,可连湖畔最隐密的角落,也逃不出喧嚣。
昨儿个婚宴上的贺曲回应不俗,她该宽心才是,可是过了一夜,她的心情还是无法平复,焦躁得很。
她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唉”她不住叹气,倚着相思树坐下,拾起地上的断枝碎石,一股脑儿地往水里扔去。
初一、十五的琴艺演出,老实说已是她的极限了,昨天加了祈老爷四首贺曲,她几乎是拚上了命。以前为了闯名气,她的指头从未好好休息过一天,等春松居的状况开始好转时,她发现赖以为生的指头——会僵。
她之于春松居的价值就是这手琴艺而已,没了琴艺,还有什么呢?
扑通一声,这回她踢落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子。
“你特地跑到这儿来乘凉,不嫌远了点吗?”
凤歧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晒红的肤色透露出他寻她寻了一小段时间了。
“哪里远?不就在春松居的后面吗?”她指着秋收台,这里还看得到她房间的窗呢。
“是啊,还真近。”近到得绕半圈湖才到得了。凤歧在她身边落坐,拉起她不情愿的小手,拍拭她纤指的脏污。“瞧你闷闷不乐的,什么事烦心?”
她瞅着湖面绿波,问东答西。“你跑出来,不怕梓姨找不到人把屋顶给掀了?”
“是挺怕的。”他嘴上如是说,神色却看不出紧张。“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已经跟梓姨告了假,要不是小喜儿找不到你四处喳呼,梓姨还想我临走前替她多进两批春茶。”
月初时,他进了一批龙井跟毛尖,是跟一位金盆洗手改种茶的江湖好友进的货,梓姨怕滞销,原本反对,后来敌不过他的游说,就当花钱让他买教训,结果昨天祈老爷娶媳妇大喜,宾客喝进肚子里的茶比酒水还多上三倍,他进的茶叶大受好评,还供不应求呢。
寻蝶吃惊地望住他。“你要离开?”她察觉自己反应过度,又将目光移回湖面上。“你真是自由惯了,也没听你说起,梓姨还准假,真是难得。”
“她不只准我的,也准你的。”
“准我的?我没打算告假呀。凤管事,你是不是搞错了?”她满脸狐疑,对上他再认真不过的脸,难不成搞错的是她?“你说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所以告假,那干我何事,我应该没有允你什么吧?”
昨天才出过差错,她也不敢保证是不是迷迷糊糊把自己卖了。
“你是没有允我什么,不过少了你,我可不能成事。”他蓦然起身,扶了她一把。“走吧,回去整理整理好出发了,我们可得在下个月初一前回来,误了你的演出事小,少了一笔收入事大,梓姨可不饶我。”
“等等,你还没说是什么事,我又不是笨蛋,不可能傻傻跟你走。”
“那就请你当一回笨蛋吧。”先说了,就不会有惊喜。
瞧着她气嘟嘟的小脸,凤歧忍不住偷捏她的粉颊一把。
“凤——歧——”她指着他的鼻间,小嘴开开合合,就是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词骂他。“算了,脚长在我身上,我不跟,你奈我何?”
她美目一瞅,身形一转,如瀑的长发旋了漂亮的半圆。“你不放手,我怎么走路?”
凤歧笑了笑,牵着她柔软的小手就唇轻吻。“我牵你走就成。”
“谁要让你牵呀,我又不是不识得路。”她甩了甩,就是甩不开他厚掌。“唉呀,放手啦,少得寸进尺喔。”
“得寸进尺,我向来拿手得很。”他说什么也不放手,看得出来寻蝶其实没那么讨厌,因为她的手压根儿没施力。“寻蝶姑娘,这儿没人,就让在下陪你游湖一段吧!”
这还差不多。“好吧,本姑娘就赏你一个面子,不过我是不跟你离开的,除非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先说好,我讨厌模糊不清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