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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后
庆阳城内的神算李半仙铁口直断,说今儿个是这一季秋里最好的大吉日,开张大吉,破土大吉,安宅大吉,做啥都大吉,婚嫁肯定也大吉。
于是在这黄道大吉日,城东的夏商家有女出嫁。
听说婚事决定得甚是匆促,毕竟得赶在女方长辈过世百日内完婚。
苞着又听说,这男方家里也是大商,姓朱,邻具永安城半数以上的地都是他提供朱家的,不仅从商,还是个扎扎实实的大地子呢!这位朱家商据说因生意上的事来访庆阳,与夏家大爷、二爷相谈甚欢,后来不意间见到了夏家小姐,整个人就懵了,中意得不得了,都爱进骨子里去。
“是说,这夏家小姐的亲娘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个月前吧。咱有亲戚在夏家灶房做事,说是刚入秋不久,天候一转冷,那位姨夫人身子本就不安泰,一下子着了凉,咳得是一塌糊涂,接着又高烧不退,他们家小姐天天往灶房里亲顾汤药,也没能救回咦?这位小扮,咱瞧你不像本地人,怎对夏家小姐有兴趣了?”挽着菜蓝的大婶定睛瞧人。
见送亲队伍吹吹打打当街而过,庆阳城的百姓们自发地退在一旁,人挨着人,随便起个头就能聊话,于是边瞧热闹边嚼舌根。
被喊了声“小扮”的少年咧嘴露白牙,笑得六畜兴旺、牲畜无害。
“哎呀,咱是本地人啊!只是家住城外,城里的事知道得自然少了。至于夏家小姐欸,算了算了,人家里大商对大商,门当户对,嫁得好也就好了!”
“门当户对是好,只是欸,可惜一朵鲜红插牛粪,嫩草要被老牛啃。”
“哟,听大婶您这么说,当中还有隐情?”少年很有求知yu望。
“可不是?那位姓朱的大商主、大地主都六十年岁的人了,夏家小姐嫁过去是当填房,虽是正妻,人家家里可还有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再加上各房生下的少爷们、千命们,半数以上年纪全大过这位夏家小姐,啧啧啧,根本是龙潭虎穴,咱就不信日子能过得年舒心啊!”又聊几句,待送亲队伍走过,大婶挽着菜篮往猪肉铺去。
少年则走回静伫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男子身侧,表情有些苦,语调带哭音。
“爷,您听见了吧?唔还好咱们早早跟船货帮一块儿混,混成一家亲了,自己人,好办事呀!不然的话,若真让夏家喜轿抬进永安城朱家大门,拜了堂、成了亲,到那时您想哭都都呃,不,是咱想哭都没眼泪可流了。”
那身形颀长的男子并不答话,薄唇抿成凛冽的一线。
那双深幽幽的眼甚至瞧也没瞧“哀号”的少年一眼,只管盯着刚走远的送亲队伍,他面无表情,阔袖中的双手却已发狠收紧
出庆阳城往永安城去,走水路会省时许多。
夏晓清宁愿弃水路,改走陆路,能拖就尽量拖延,但事到如今,她能做的都做,能赌的都赌上,许多事已非她能掌控。
连人带轿被扛上长舟,眼泪像在娘亲走后的这两个月里哭干了,神魂沉得极深,觉得把自个儿藏在那个地方,便不会痛到不能忍受。
嫁人了呢。
头罩喜帕下,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不想瞧,她仿佛与世隔绝,连思绪都沉潜,只有指悄悄在动,下意识抚着大红衣上的细腻纹路,抚啊哀的,隔着嫁衣抚上坠在胸前那块双心玉。
答应上朱家的花轿后,她更常想起那男人,她想将情托付,只是他想从她身上要的,却从来不关男女间的情。
舟只原本平稳滑行,突然一慢。
外头杂七杂八的声响纷纷传出,有人嚷嚷,有人吹唢呐、敲锣鼓。
她勉强宁神,恍惚听着,似是因今儿个是大大的黄道吉日,除她之外,尚有两户人家同时嫁闺女,全都走水路送亲,码头外的舟船堵在一块儿,还得谁让着谁先出船。
她微微一笑,觉得这个大好日子里,至少还有别的姑娘欢喜出嫁。
好累似是许久未合睫入梦
她头一歪,凤冠抵着轿壁,疲倦地闭起双眸。
应该能睡会儿了,娘和爹在一起,果儿和大智也脱险了,她或者可以睡会儿,暂放心中事,什么都不想,而那些该想的事,等睡醒再去想啊她当真睡去,黑梦将她沉沉勾在神魂深处,然后她忽地惊醒,坐直身子,是因有人再次扛动轿子,将她震醒过来。
已经到了吗?
但外边却静得出奇。
然后是她所乘坐的轿子,它突然一窜一伏,似被人从这一船忽地扛至另一船,待她稳住身子回过神,想撩开喜帕往外一探究竟时,轿子倒是被稳稳放落,让她心头又是一惊。
她记得伴她出嫁的媒婆姓王,遂轻声唤:“王婆”无人应声。
她再唤:“王婆?”外头依然静谧谧。
心里纳闷得紧,她正欲拉掉喜帕,有人却已一把撩开轿帘,在她尚不及回应时,连同她头上的帕子一并揭掉。
吓!
一见眼前人,她整个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从心魂到躯体,全然僵化。
她眸光怔怔然又定定然,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他,然后是如释重负,然后是无边的思情,然后是既想哭又想笑,然后种种感觉与情感交错冲击,最后只能这样面无表情望着他,无法说话。
“你在干什么?”
男人质问的声音淡淡然,语调却好冷、好硬,眉目冷峻,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再吞噬入腹似的。然,听进她耳里啊,却是这样、这样好听。
“我在嫁人。”她本能答话,没料到这般的答复会惹得眼前男人加倍火大,发狠的森目几要瞪穿她。
他真的生气了。
薄而好看的唇绷紧程度犹如满弓的弦,他沉默不语,冷森目光静静在她五官上盘旋,他此时模样如此无情,对她无情。
“当初退回你的定情玉佩,不是要你作贱自己,去嫁一个六十年岁的老头。”
她一样淡然,轻声道:“我不是作贱自己,这样做,对大伙儿都好我也只能这么办。”
“你可以求援。”死瞪她,真想将她瞪穿似的。“我说过,倘有什么事,你可以来竹林大宅求助,你也应承了,结果呢?你竟要把自己嫁掉?”不知是否怒至极处,他一掌扯住她的大红喜袖,蓦地将她拖到轿外。
她一看,人竟是在他的舫船上,连人带轿被送进楼型船舱中。
“我有。”她眸线平落在他胸口。“娘去世后安葬,嫡母和大哥说我都二十有一,早该嫁人我不想嫁,想带果儿和大智出夏家,他们说,若我不嫁,娘的坟也别想安生”眉心微起波澜,语气仍持平。“那一日,我被软禁在小跨院里,果儿被家里的二爷召了去,最后是大智带着饱受惊吓的她逃回来,她脸上挨了掴,衣裙凌乱,襟口都被撕破了,幸好大智偷偷跟去,幸好要不然”眸一闭,仿佛当日那惊惧尚在胸臆间冲撞。
她一手探进袖底,措出一只小匣,打开匣盖,里边有十来颗指甲大的红药丸。
“什么东西?”他又拧眉,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家里一位老仆为了帮我,托人辗转从飞霞楼拿到的迷药药力很好,我之前试吃一颗,睡后便不醒人事,一点感觉也没有”
—听“飞霞楼”宫静川双目细眯,那楼中经营的生意尽与男女之事息息相关,在江南一带名号响亮。至于她手中的迷药等等
脑中,一道锐光疾闪而过!
他突然抓住她的腕,力道仍在控制内,但却把她手中那匣子药全弄翻。
“宫爷——”夏晓清欲弯身去捡,偏让他牢牢扯在身边。
“什么睡后便不醒人事,一点感觉也没”他语气变得很危险,静到教人打从心底发寒。“你的迷药不是用在朱老爷身上,而是打算把自己迷晕了,然后躺着任人糟蹋,届时丁点感觉也没,是吗?夏晓清,她可应付得真好啊!”她像要哭了,眸底红红,却犹自强忍。“宫爷放开我。”
这个混不!懊骂的不是她,是他的错。
他不该仅是嘴上说说,说自己能帮她。
相到时候虽不多,却深知彼此,他既知她性情柔韧,又傲又倔,要她主动求援,无疑是缘木求鱼,此次若非牵扯到大智和果儿,她最后怕也是忍气吞声挨过去,打落门牙和血吞。
所以,当行则行,不必跟她多说!
他大袖一挥,再次摘掉她的凤冠,而且还没打算收手,直接攻取她那件颇厚重的大红嫁衣“啪——”—声扯掉她的霞帔。
“你干什么?!放开——”夏晓清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没被握住的那一手用力想掰开他扣在她腕上的五指。
她发丝散乱,才两、三下功夫,嫁衣已被扒得仅剩当作中衣穿的红襦,再脱下去的话,贴身小衣和绸裤真要露出来见人了。
原是使劲儿挣扎,谁知男人突然放开她,她一愣,张大双眸,微启的唇细细喘息。跟着,就见他抓起架上一件墨色轻裘,罩住她的身,在她颚下系妥带子,将她包得几乎密不透风,只允她露出一张妆容。
“跟我走。”他沉声命令,拉着她就走。
“等等!你你啊!”她不禁轻呼,因般舱内本就不如何宽敞,此时抬进一架大花轿,地方更小了些,那顶凤冠挡在他经过之处,他竟大脚一踢,直直将凤冠踹出帘外,咚一响落进水里。
他把她拉出船舱。
一见他们俩现身,守在船首的安丹赶紧撇开脸,端正站好。
舫船早已泊岸,夏晓清这时才发觉除他俩以外,尚有安丹、邢叔在船上,而且岸上还有他的人手,正备着车马相候。
她满面通红,想到适才跟他的争执,肯定是被其他人听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带我去哪里?”她问,才挣了一下便觉他大掌收拢,牢牢握住她的手。悄叹了口气,她在众目睽睽下只好跟他走。
下船,改乘马车。
当两匹马儿拉动车子往前,他终于开尊口,冷幽幽道:“为来为去,只为你娘亲那个遗愿,不是吗?为了能让你阿娘葬在你爹身侧,你什么刁难都能忍,什么事都肯做,既是如此,何不随我盗一次墓?”
嗄?!
他想干什么?!
她大骇。惊住。隐隐约约却已猜出他的意图。
按理,要干“盗墓”这种勾当,最好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但他宫大爷偏偏反其道而行。
夏家祖坟地位在庆阳城外一个小山坳,背山面谷,谷底有溪如玉带,风水颇美。此时天光正盛,秋阳高照,夏晓清不知自己是如何走下马车,只晓得回过神后,人已来到祖坟地,立在娘亲与爹的坟头前,手里握有一根锹具唔,谁塞进她手里的呢?
一早睁开眼,到现下也不过才几个时辰,她的心绪已大起大落、忽悲忽喜了好几番,实未料及。
她略仓皇地抬起头,觉得映入眼中的景象诡谲得很。
她眼前除了宫静川,还有随马夫一块儿来的安丹,还有他那几位早已等在这儿的手下,还有一位身着玄服、作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唇上与颚下蓄胡,长眉长目,面庞清濯,当真有几分仙味。
“宫爷,此地结界贫道已尽数净清,可能会冲煞到的人事物业已排除,午时已到,今日这个时辰最佳,算是今年黄道大吉日里的最大吉时,破土迁葬一切都吉。请。”最后一个“请”字是对夏晓清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