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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是“春”母亲姓龙，父亲姓王，所以在她十多岁的时候，在日记里写下了“我是春之龙，春之王”的字句。
她是母亲的小女儿，上面有两个姐姐和三个哥哥，母亲在四十几岁才生她，是“老生闺女”按常理她应该得到更多的宠爱。
她的功课不好，初中毕业就进了纺织厂当工人。
她可不是一般的工人—她的父亲是厂长，她的姐姐是万米无次布的三八红旗手，而她自己，进厂不到两个月，已经是月月超产的标兵。
当时的纺织女工是值得骄傲的，新设计的工作服，时髦的短装马裤一度是街头的流行色。她也一度很开心，工作之余看看小说，出去逛逛街，头抬得高高的，很满足的样子。
街上开了几家舞厅。那时的舞厅，对于所有年轻人来说，都是个新鲜事物，陌生而吸引。
她想去。
母亲当然不能允许。母亲没有文化，认为天下的公理只在于有钱可以生活得好一些，有儿子可以防老，女儿是替别人养的。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认识都不认识，就拉着手，搂着腰，脸对脸，扭屁股，不是什么正经事。
她好奇，忍不住，偷偷花两块钱在街上买一支变色口红，绕过公园，转了一个大圈，来到一家舞厅，在门口涂涂口红，买个票就进去了。
里面的人很多，多数都坐在座位上看，没有几个人敢跳。一个男孩子走到他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她吓了一跳，连忙说“我不会我不会。”
“我教你嘛。”男孩死皮赖脸。
“真的不会真的不会。”她死命摇手。
那个男孩走开了。
如此，去了舞厅两三次，偶然跳过一两支曲子。
她每次都又绕一大段路回家，擦干净口红进门。母亲一直没有发现。
某天下班，院子里的女伴小改被对象痛打，尖叫声不绝于耳。原来她俩前几天一起去跳舞的事穿了帮。不知为什么，母亲没有打她，也没有表示什么。
她惴惴不安地过了一段时间，哪里也不敢去。
天慢慢冷了，十一月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冷。母亲为儿子们准备了冬装。她要求母亲织一条毛裤给自己，母亲没有同意，母亲说你已经大了自己织吧，我还要打麻将呢。
母亲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打麻将，她最恨的就是打麻将。
她没有再提毛裤的事。买了一些黑色的毛线，织了一条很流行的很窄的围巾，那种围巾只是横系在脖子上的，并不保暖。
她对母亲说，自己已经工作了，今年过年不用母亲准备新衣服，自己准备就行了。
大年初一这一天，一家人都早早起床包饺子。她在屋里打扮好了出来，竟然是一身黑色的西装，她甚至还配了黑色礼帽、黑色的手套还有鞋，脖子里系着那条黑色的围巾。
母亲惊呆了，过年，竟然穿一身黑色！
她站在那里，她很美，衣着的单薄更显示身材的修长和匀称。由于戴着礼帽，她的头微微上抬着，骄傲的笑容里有一种明显的挑衅味道。
母亲忽然爆发了“大过年的你给我干什么？吊的什么丧！”母亲用擀面杖狠狠地打了她，赶她出了门。
在街上流浪时，她哭了。她说，为什么我不是男孩子。
她后来还是回了家，但母女的仇也从此结下了。母亲对她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她也不再躲躲闪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离开家，而最简单易行的方式，就是找个人嫁掉。
她开始找对象，约会。
她的美丽吸引了一个男人。他不英俊也不潇洒，但是有海外关系，家里有一栋三层的小楼。他利用出差的机会，从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带回很多漂亮的衣服、鞋子给她，多得穿都穿不完。
她不爱他，她还抱着梦想，可以找一个高高个子、穿一身白色纺绸服装、含情脉脉的男孩子。
然而他的攻势凶猛。没有多久，她和他就被母亲抓到睡在一张床上。母亲上次抓到她的哥哥跟另一个女孩在一张床上时说“没有脱衣服，那有啥？”可是这一次，母亲问了问他的情况，就张罗着要他俩结婚。
她说，她不想嫁给他，但是可以离开家，所以还是嫁了，当时只有十九岁。
他的家里人不喜欢她，先睡觉后嫁的，当然不是好女孩。她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很不开心。男人是独子，不会搬出去住的，她又不愿回自己家，只能这样熬着。所幸男人很疼她，什么也不要她做，依旧买很多衣服、首饰送给她，要她快乐。
可是她不快乐。她发现快乐离自己很远。
来年，她在医院挣扎了三天，居然顺产下一个重十三斤的儿子，公公婆婆有了笑脸，她也开始有了寄托。
做了母亲，她好像忽然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她开始每个月把自己的工资的一半拿出来给母亲，另一半自己留着，没有一分钱用于生活。男人不理解她的转变，她为什么要存那么多钱，又为什么不拿一分钱在家里，两人开始有了争吵。
但是他不缺钱，最后由着她去了。
一天她忽然又要问他要钱，说要给母亲。他正在和朋友玩，很生气，说最近才给过，不想给。
她生气了，回家喝了滴滴畏。
她感到很不舒服，爬到门口，敲了邻居的门。
邻居把她送到医院，已经没有救了。她可能以为他们吵过后他会回来，可是那天他没有。
她死了。
他把她的所有东西，衣物、首饰甚至所有照片都送回了娘家。他说不要任何可以想起她的东西。家里人把好的东西分了，其余都烧了。
母亲用她的金项链打了一只硕大的戒指，一直戴在手上。
母亲没有很伤心，说到她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但是没有哭。
来年，母亲在菜市场买菜，低头看见地上有一个更大的金戒指，比自己的还大，就弯腰捡了起来。
一个年轻人来说，他也看见了，两个人分吧。
母亲同意了。
年轻人身上没有钱，说大娘你有钱吧，戒指给你，你给我一点钱就行了。可是母亲没有钱。
年轻人提议大娘这大戒指归你，把你手上的那个小的给我吧。
母亲掂量了一下，很犹豫，因为那是自己有的唯一的女儿的东西。但是什么比钱更重要呢？母亲还是把它取下来，交给了年轻人，自己捧着大戒指高兴地回家了。
儿子们听了，一致说一定上当了，现在这样的骗局都上了报纸了，谁不知道？就骗你这种没文化的。
再验一验，果然是铜的。
母亲气的把它扔了出去。
然后老伴去世了。女儿们没有多说什么，儿子们却对她轮番盘问到底爸爸留了多少钱。
她忽然明白，养儿子等于养了一群狼。
忽然想起女儿，唉，女儿啊！那一刻她好象见到了自己的小女儿，含着眼泪说妈妈我要一条毛裤。
母亲老泪纵横。
几年后，母亲在家里淘米做饭，倒在灶台上，一脸的白发被风吹得很乱。
她去得很快，没有受太多折磨。
在她去见女儿的路上，她听到身后儿子儿媳争要遗产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她要找女儿，给她织一条毛裤。
200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