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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地
韵之在坟地已经等了很久了。
其间一个男人牵着驼满一背糙米的毛驴从她面前走过,驴很老了,蹄子吃不住力,陷在昨天下雨弄湿的泥地上,一步一个深窝。后来又来了两个穿着红衣的小孩,头上扎着冲天辫,手里拿着两个馍馍边吃边掉,嘻嘻哈哈的一路跑过去,韵之瞪着泥地上脏了的馍屑,使劲的咽了口唾沫。一阵风吹过,满地纸钱悉悉作响,似想飞起来盘旋,却又给泥泞的黑土揪心揪肺的扯住。
韵之抬起头看了看来处,一个人影也无,心慌起来,就沿着小路慢慢的朝前走。路是土路,不平,昨夜下过雨,一点灰尘也无,两旁平地上凸起一座座了无生气的土包,清明刚过,上面插着的破破落落的白幡已经灰败,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坟前零零散散的翻着几只土碗,洒了一地的白米,几片腊肉孤苦伶仃的夹在倒伏的草中间。韵之是不害怕的,坟地阴暗潮湿阴气逼人,却也隐秘,韵之是放心的。
但是韵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昨天晚上到约好的时间时,雨就下起来。韵之犹豫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还是在茶绿色的短袄上披了斗篷,很小心的戴好风帽,怕不小心压坏底下刚插上的那支茉莉。虽怕人看见,还是提了一盏灯,走出门去。雨不是太大,就那么无休止的连着绵着。到了坟地,平日里干燥的空气里不时飘过的磷火一丝也不见,四下里空寂寂的,只听得见雨敲在草皮上的悉悉声,然后就有双热乎乎的大手拉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就裹到一件灰袍子里,湿冷又烫呼呼的身子,就在这个时候韵之看见前面坟包闪过一丝亮光。下着雨,怎么会有光。
后面忽然有急促的小跑,韵之转过头,景成穿着件灰白的褂子跑过来,压低了嗓子暗暗的喊,韵之,韵之。
可以看得见一池清水的屋子
屋子朝南,竹篱笆,旁边是田埂和菜洼,花格窗正对着一池清水。以前养了满塘的鱼的,也栽了一池的荷,可是败下来,什么都没了,连同这一池的收拾,幸好人是爱洁的,也就随时都弄得干干净净,主人陪笑着站在旁边。讪着脸双手垂立。
我觉得还行。景成转过脸看着韵之,小心翼翼的提议,韵之却低着头,伸了指头绕着脸旁落下的一缕发,淡黄的脸皮泛着油光。
就这吧。旁边的男人松下一口气,蛋青色的褂子伸展开来,讪笑着关上门退了出去。又下起雨了,屋子里暗下来,光线抖落就散了。景成轻轻的走过来,把手搭在韵之的肩上。
冷么。
不冷。
韵之将头轻轻往后靠在景成胸上,两人在窗前相拥着,空气是冷的,两个人互相依偎着也还是冷的,因为畏惧和等待原本就是冷的。就算是有了这个推窗可见一池清水的屋,又能躲到何时呢,孙家的人未必肯放过她的。天是阴的,水溢在阴气里,晕玄的晃动。可是不管怎么说,在这个下起隔夜雨的早晨,韵之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勇敢的,这世上有些事是难说清的,但一开始就知道定是极好的事,比方说,在这边遇见你。韵之把脸埋了手心偷偷的欢喜,只为的这一句话的男子,韵之勇敢的让自己都不相信。
坐在窗前面,水看起来轮廓分明,这和在外面看的感觉不一样,从窗户里望出去,田埂上走着一个挽着篮子的女人,素花布包头,拢在袖子里的手忽然伸出一只来捋了捋露出来的头发,可是隔得远,暗淡的天气还下着细雨,那只形状便看不分明是如何的状况了。
孙家大院
孙三起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
打了水洗脸漱牙,站在院里面精神气爽的伸伸懒腰踢踢腿。年岁不饶人啊,孙三看看自己的胳膊腿,不由得不叹气,年轻那会的胳膊粗得跟大厅里头那跟原木一样壮实,腿抬起来能担半桶水一根香时间不倒,人是要老的,一年不如一年啊。孙三的心里忽然间充塞了无边无际的沧桑。
饭菜端上来,全是清爽的下酒菜,一碟凉扳芹菜,一碟酱螺蛳,一碟油炸花生,一碟发芽豆,外加一小壶白干,孤零零的搁在一大张圆桌上,孙三一个人坐下,拾起筷子,有一嘴没一嘴的吃起来。清明的雨敲打在屋檐上,点点滴滴,像韵之手底下的琵琶一样细腻忧伤着,天晓得那个随时藏头藏脚的成天不是穿茶绿就是浅绿看起来粘糊糊的韵之会在琵琶里弹得出细腻和忧伤呢。
要不要去寻回韵之呢。
忽然想起上次一起去吃白虾,韵之依是穿了茶绿的短衫,掖下夹了绿沙手帕,因为玉娘去回娘家,韵之就顺序坐到了他的左手边,伸出手夹菜,茶绿的袖子便抬起来。大家都略微喝了点酒,韵之的脸红扑扑的,衬着绿的衣服,一双眼就清得见底,整个人妖媚起来。孙三扶她坐上轿,鼻尖触着韵之的脸,一股淡淡的水果香味就从韵之微微翘起的嘴角边沿过来。
孙三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整个大屋静得发闷,旁边站着的两丫头慌忙收拾了碗盘。雨中的大院里栽种的花花草草都显得出奇的干净,池塘旁边的石桌年月久了,边缘开始泛黄,这会却被雨水洗刷得发白,弯弯曲曲的藏在两旁倒伏的草地的小路的尽头,大门紧紧的锁着这千秋万业的家产,可这家产连一个女人也留不住。
雨下大了,孙家的大宅笼罩在雨水里面,灰蒙蒙的。
缓缓流过的时间
景成坐在屋里听滇剧,京娘,丝弦和襄阳调缓慢的流泻,赵京娘与赵匡胤,作古的爱情。景成支起身来,喉咙里挤出几声咳嗽。手巴掌上攀着紫沙壶,趿了双白棉底的布鞋,走到门口,天气暖暖的,韵之在池塘边支了盆架正在洗头。一头的黑发齐刷刷浸泡在盆里,惊心动魄。
景成愉快的伸出指头搅了搅韵之泡在水里的头发,韵之垂着头躲开,笑声藏在水底下,荡出些气泡。略微吹起风来,池水起些悉悉唆唆的动静。愉快着的韵之抹了一脸的水抬起头来说,昨天回巷米店的妇人来过了,收这半月来的欠钱,我本想连带着把这个月房钱给她带过去给陈叔,但瞅了抽屉里没剩几张也就没给。景成穿过脸,哦了声。韵之绞着头发,又说,今早你睡的时候在桥西端了锅鸡汤,鲜的,赶早看见店家在杀,只是还没付钱。
景成忽然觉得百无聊赖了。
暮色垂了,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对面田埂上青翠翠的菜叶看得一清二楚。池水上罩了一层晕黄,晚霞是有的,却仍然是晕黄的,只不过在黄的里面,加了点微红。时间流动得缓慢,让人心急,连同这黄昏也慢得让人心焦,怎么这么几年了,这暮色和黄昏仍是一成不变呢,一生的黄金时间,就守着这一成不变的暮色和黄昏了么。景成烦躁的翻起来,披上衣裳走出门去,沿着田埂往前,向右手拐弯上桥,桥底张家妇人的板船泊在水面上,一丝声息也无。景成看着这桥这水这船,忽然的渺茫起来。
韵之老了,景成忽然想到。
润儿
韵之是在庙会上和孙三不期而遇的。说是不期而遇,其实只是韵之看到了孙三。韵之一下子放慢住脚步,心慌起来,却又低下头赶紧急急的走开。韵之心底里是觉得对不住孙三的,即使不是心甘情愿嫁了这男人的,即使玉娘给她定了那约法几章,甚至连玉娘的洗脸水都是亲自端到上房,有罪的还是韵之的。
听说孙家买了回巷整一条街呢。
是,这孙家倒是才大气粗得很的,河那边一整个镇子都是他们家的。
有钱人日子就是好过,也不知会不会发发善心,降降米价呢。
人们怅然的散开来,韵之停在原地,朝孙三他们坐着的高台上望过去,那男子依是瘦削如故,也依是精气神足,人是老了,眼神依是有光的,看台上纷纷扰扰演人间沧桑,十拿九稳的现世安定,旁边依是坐着玉娘,整洁光滑的皮肤,嘴角带着矜持的笑,胸口前襟上别了一大朵肥大的茉莉。
韵之叹了口气,不自觉的伸出手抚了抚开始褶皱的脸,穷苦的女人是禁不起日子的,那么短的几年,就开败了,挽回去的余地都没有。
孙三有没有寻过自己呢,韵之忽然就被这个想法揪住了,脚底下的路面也渐渐的浮起来,空气中荡悠着八月的桂花香,忽浓忽淡又忽远忽近,韵之使劲的嗅着,却是近不得身的,眼前的一切都似乎不是真实的。就这么晃悠悠的回了去,收敛了下精神,坐在厨房里淘菜,一盆的玉兰根,晃过去晃过来就像一盆肥白的茉莉。
忽然有人进来,探出头,竟是一个女子,水红色的衫子,有些透明。韵之满脸狐疑问她,你找谁。
景哥哥在么。
你是谁?
我是润儿。
花只在昨日绽放
韵之呆呆的坐在桌旁,景成仍是摇头晃脑的听着小匣子头的花灯,阳光明亮亮的,照在外面的田埂菜洼池水上,透明的,似乎带了香气,像那个润儿扬起的,水红色袖子。
韵之忽然拿起桌上的茶杯,使劲一扔,杯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到地面,像朵被撕裂的花朵一样,绽开所有的花瓣。景成一下子挺起背,看了看韵之死气沉沉的脸,关了匣子,端了茶壶走出去。韵之将身子向椅子里靠过去,很慢,很优雅,能清楚的听见景成在外面从喉咙里咳出一口浓痰,继而吐到池水里去的过程。
天渐渐黑了,韵之没有点灯,穿着深绿的绸子衣服,像黑暗里飘着的阴绿的浮萍。他是不害怕的,他是故意的,他是舍得的,这男人,这么狠心的,韵之坐在黑暗里咬牙切齿,眼睑青紫,爬着根恨恨的筋。
烟雾从烟筒里弥漫,绕在屋子里,雾沉沉的。烟筒是沉木上雕了花的,面前笼一炉炭火,手间是熄了的纸煤。韵之软软的靠在塌上,在腰那里塞了只枕头,脸上化了浓浓的妆,听着空气里隐隐约约的声音,窗台上放了一盆黄菊,花瓣还是湿忽忽的,才浇过水,可是却已经枯死了。
忽然“啪”的一声,有人伸手开了灯,一个男人走进来。
这种地方是不需要对白的。韵之躺在男人身下,脸依是朝外仰开叼着雕花的烟筒,闭着眼。屋子里热烘烘的潮湿,韵之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湿的液体流出来。一个哭着的人是柔软的,特别是个女人。动作着的男人忽然停下来,抱着这个绵软的,快要融化了的女人,一动也不敢动。
阿鹏师傅
回姐推开门进来,一下子就给一屋子的烟雾和酸臭无比说不清楚是什么气味呛眯了眼,顿时气得扯了喉咙尖骂,你这个衰女人存了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你弄成这样让我怎么做生意,这里到底是你卖的还是你享福的地儿,大脑抽筋是不是。
韵之茫然的抬起藏在暗影里的呆滞的目光,看着几步窜到她面前的回姐,一身的红衫耀花了她的眼。韵之终于想起这个女人是主宰着她的,忽然的紧张起来,捻熄纸媒搁下烟筒爬起身来。
有人赎你了,起来收拾收拾跟我出去。
赎?
韵之忽然很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渺茫的眼由于光线而明朗起来,飞快的跑了镜子前面,是个怎样的男人呢,是怎样选中了自己的呢,韵之全身都激动起来,不自禁的微笑,细碎的牙齿露出来,不管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吧,总是要了她的,是在这个地方要了她的,没有嫌弃。脸颊上是要轻扫点胭脂的,眉是提了炭笔轻轻的勾过,韵之记不得自己有许久没有这么的快乐过,或是,期待过。
依是一身的水绿色,嘴角轻轻的勾起,走进来的时候步子放慢,因为是晚上,并且精心的修饰过,韵之显得出奇的整齐,鸦片对她的毁坏竟是一点也瞧不出,头是低着的,耳却是藏在簪边垂下来的几缕发丝后灵敏着。
男人坐在圆桌前,腼腆的搓着双手。韵之从眼角下面扫过去,那是个一眼看得出憨直的男子,穿着宽大的白布衫子,纽扣一直扣到脖颈,还是看得过眼去的。回姐抬起茶杯,把浮在面上的茶叶吹开,喝了一口。
他是阿鹏师傅,在前门做的木匠,日子是给得起你丰裕的。闲了又说,韵之这女子是苦命的,她以前那男人负了她不说,还赌,最后还把给弄到这地儿,跟了你,可得好好带着,女人,可是吃得了苦却是忍不了男人负心的。
一直在等你。
男子忽然开口,很诚挚的,声音意外的好听,韵之蓦地放下了心,这样的结果,是料之不到的。
一直在等你来的
梅雨天,韵之把所有的衣物翻出来晾晒,穿着敞袖的褂子,一头的发挽在脑后,胡乱就用一支胡桃木的簪别住,腰肢依是的柔软,眼神也吸足了水分样的清澈,润泽潮湿的梅雨天,对花木和对韵之一样的滋润。
阿鹏完工回家,手里提了一小口袋虾,韵之拍拍手上前接了,眼里带了细微的温情,男人走进来,宽大骨架上穿着的蓝的布衫一下子就遮挡住了外面的湿冷和阴气。韵之是安全的,所祈望的,也就是一个男人能给的安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即使他听不懂琵琶,买回的虾参差差劣,可是韵之是高兴的,高兴着的韵之用弹琵琶的十指张罗出了饭菜,一切看起来的,做起来的都是愉快的。
阿鹏倒了两小杯酒,放一杯在韵之面前,提了筷吃起来。虾是河虾,虽小而干瘦,洗净后用清水煮,还是清香扑鼻。阿鹏略微的多喝了点,半瓶的酵酒快要见底,却是不住嘴的夸着韵之挽起来的簪子,夸着韵之从敞袖的杉子里露出藕样似的手腕,阿鹏说,韵之,你喝了酒,脸红扑扑的,竟是比抹了胭脂水粉还要好看的。阿鹏说,韵之,那天你在我身底下哭的时候,真是美的,一直就等你来了。
韵之是没想到自己一时回忆旧事时的失控,竟是换来如此新新的,淡淡的日子,韵之略带羞涩的抬起手抹去眼角渗出的水珠,把十支葱样细白柔嫩的手指放到男人厚实的手心里,真的,全部心思都满足了。
天意外的晴起来,阳光暖洋洋的,但是没有厚度。韵之搬了凳子坐到门口,膝上放了些针线活,埋了头慢条斯理的做。空气是简简单单的,浮着一股微酸的味道,似乎听得见里面的微尘相互碰撞,摩擦而发出来的,细小的声音,树木的叶子都长得老大,在这个润泽的梅雨天里,闲闲的吸足了水汽,一切都是平实的,连同韵之。
桥那边有人抬了轿子过了这边来,在对面的药铺停下。韵之抬起头,揉了揉酸了的颈子,看看天已是黑下来,起身站起收拾干净,准备进屋。后面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轻而迟疑的问,韵之?
春雨一样的琴音
孙爷。
韵之听见自己声音在说,声音轻得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的瘦弱。已经垂下去的,薄削的阳光打在韵之的手上,有一种虚幻的,向四周荡漾开去的苍白的色泽。
韵之,好久不见了呵。韵之近乎的诧异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么。
远处有人在拉二胡,断断续续,仿佛是故意的成不了调,韵之站在孙三的对面,纤细的手使劲的攥紧了装了针线的篾箩。孙三却是第一眼就看出韵之的瘦了,非但是瘦了,且还是疲倦的,孙三想起了那些个下雨的晚上,这个女子手底下弹出的春雨一样细腻而忧伤的琵琶,孙三的眼神里便有了些微的震动。
韵之,多久都未听到你的琴声了呵。
那晚的孙宅,灯烛幽暗。空气是稠厚的,在一地清音的屋子里,呆滞的流动,琴音却是像弹起的水珠,在空中跳跃着。韵之撩起藏在暗影里的,细细的眼角,孙三闭了眼,躺倒在藤椅上,脸上布满了细碎的,感伤的,不规则的纹路,随了琴音的走向而细微的变化。他竟是听得懂的,可惜却一直都不以为。韵之在暗影里深深的叹了口气,悠远的,边缘有些延伸,中间却是下沉的姿态。
雨又下起来,窗户外传来植物清涩的气味,泡在水汽里面,韵之在这样的雨天里,坐在孙家厅堂里桃花心红的桌凳上,鼻端呼吸着潮湿的,植物的气息,忽然有了一种慵懒的,沉沉的,情愿陷下去的,却又畏惧的心思。琴音时断时续,在幽暗的屋子里穿行,终于暗了下去,最后无声无息。
离开的时候天依是黑的,月亮沉下去了,深不可测。韵之长叹了口气,往窗外看去,一个女人站在对面的门洞里,一动不动,檐上的灯笼照下来,青紫的脸,韵之忽然生起了一股快意。
那是玉娘。
一春一秋
又是梅雨的下午,韵之埋了头在厨房里拣菜,阿鹏进得来,站在韵之背后,忽然悠悠的吐出气来,韵之,你竟是瘦了不少。韵之转过来,擦了水,把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故意的,显出很俏皮的模样来,是么,真的瘦了么,阿鹏顿顿忽然说,韵之,下晚我在去买斤虾,依是用水煮吧。韵之眼忽然一黯,转过身子,却想起了在桃花心红的桌上,放满的,入口即化的芙蓉糕,甜酥香脆的金银火腿,还有银白瓷盘里盛满的,肥大的炝虾。
阿鹏忽然问,韵之,你发上的翡翠簪子真好看,哪里来的呢。
是在晚上离开的。黑的夜,总是能遮掩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发生。雨下起来,细细密密的,韵之隔得远远的,全身湿透,像一株忧伤的,哀怨的植物。阿鹏站在屋子中央,脸上呈现出稀有的柔和,韵之转过身,站定了,微微的弯了下腰,阿鹏却只是垂了头,木然的不动。她与这男人终是隔绝了那么远的距离了,韵之不禁有些黯然,坐上轿子,透过雨帘,那男人依是一动不动。
一树枯枝倒映在灰白色的天空上,像极了瓷碗底上的纹路,风里飘着柳絮,纠缠不清,韵之伸出手捞住一簇,放在鼻端底下,使劲的呼吸,却是没有任何的气味。孙三从背后揽住,把手放在韵之凸起的小腹上,才刮过的,白了的须根抵在韵之脸上,刺痒痒的舒服。
墙的那头,一个女人藏在暗影里,恨恨的挑起窗帘一头,咬碎了牙齿。
两个人总是要吃得更多些的,临晚娘姨照了规矩又端了鸡汤银丝面上来,伺候着韵之吃了,才四处收拾干净了各自歇息。半夜里韵之的肚子就开始绞痛起来,孙三却是过了河到镇那边,要过晚才回的,韵之在床上翻来覆去,张开了嘴大声的唤,娘姨惊醒赶过来时,一床的五丝鸳鸯丝背面已经揉成一团,脸青白得吓人,眼也肿得眯了起来,喉咙里挤出一声接了一声的尖细的叫声,娘姨慌张的想扶起韵之的身,撩开被子,竟看见韵之纯白丝的内衣上,红殷殷的沁出一股猩红来。
终是一切都静下来了。
孙三接到消息赶回来的时候,韵之已可以很安静的喝完娘姨递过来的莲子羹,眼却睁得老大,目光是散涣的,发青的两片唇一直不肯合上,喉头里却一直发出些模糊的声音来。请来的大夫从床沿立起来,对了孙三摇了摇头,没了,以后也不会在有的了。
孙三愤怒了,像只被激怒了的狮子。韵之躺在床上,听着在院子里传来的,玉娘凌厉的惨叫,无动于衷。
雪地
娘姨推门进来,带了一股冷气迎面,太太,下雪了呢,真是好看得很。韵之转过头,就看见了窗户纸外透出来的亮光,那亮不像平日的光,是有厚度的,是由了什么可视的东西发出来的。真是下雪了,掉了在地上,檐上,沟底,铺了厚的一层,都变了颜色了。韵之在肩上披了件衣服,呆呆的坐在床头。只是一个秋的时间,韵之已经只剩了一身的骨,脸是死灰的,眼凹下去成了窟窿,指甲却是留得多长,轻轻一刺,就能捅破丝绸的被面。
外面忽然就热闹了起来,鞭炮炸开,人声鼎浮,一院子的喧哗,有密集的脚步穿梭,道喜的人们抬了手互相寒暄的各式各样的招呼,韵之依是呆着,嘴却动了动,娘姨赶紧把耳凑了过去。
韵之说,是今天么。
娘姨同情的看着这女子,不忍心的,压了嗓子答说,是。
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不大清楚,听说对镇那家绸仿的二女儿,弹得一手的好琵琶。
韵之忽然感觉到了冷,是冷,用留长了指甲的手自己环起来,依是冷,于是又躺下去,伸手把被子拉到下颚,紧紧的捂了,转身对娘姨说,记得把腌好的胭脂鹅脯拿出来,爷午睡前总是要吃上一点的,几十年的老习惯了,总都去不掉。娘姨应了声,转了身去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水花,那爷,怕是早几年就忘了这边的路了的,却不知道他早不吃这胭脂鹅脯,改了吃酒酿的清蒸鸭肉的。
那边的热闹久久都散不开,唢呐锣鼓一齐震天的响起,雪下得更大了,天地更白了,这白却是热闹非凡的,一派喜气的。韵之说,外面可真亮呵,竟起了来,披上裘衣,灰白的颜色,暖暖的,动物的皮毛,明亮的触手可及的温度。娘姨用手撑了她的胳膊走出门来,隔了白片片的院子望过去,看那边红彤彤的张扬,白了发的孙三一脸止不住的笑容,忙出忙进的招呼,新娘呢,那幸福的女子,听说弹了一手的好琴。
韵之忽然又咳起来,这男子,断不了琴声听的,还留了自己,或许是怜悯以前春夜晚上的琴声吧,她一门心思的把自己掏给了要她的男人,最后却终是什么都留不住的。回到屋里,韵之脱了那件已给自己温暖和了的衣,换上箱底那件茶绿的袍子,用胡桃木的簪子挽起一头已脱了太多的发,开了门出来,一地的白,韵之忽然跑起来,灵巧的,小心翼翼的,却又是哀伤的,茶绿色的袍子一闪一闪,像极了许多年前,站在坟地里的青春的韵之,在等那个说要带了她走的男子时的,,燃烧过后的,磷火的余烬。
2002/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