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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丫珏第一次看见关霜。
台子上锣鼓喧天,几个龙套前后翻着筋斗穿梭不休,倒腾得木板台上飞起无数尘末。台下早就站着几个抱着孙儿的老人,瘪着嘴细声细气的比较着老团新团老角新角,伸出手指这个点点那个默契的评论,丫珏到是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台中间的关霜了,穿着短袖的晴纶衬衫,是粉白色的,袖口很窄,紧紧的箍住略显丰腴的手臂,深蓝的裤子,半跟的布鞋,长脸,大大的双眼皮眼睛,眉梢一直伸到鬓角里,腰上绑了彩旗,更加的衬出饱满的胸脯,脚踏八字,一脸英气,两个孩子兴奋的红着小脸,偷偷在角落里站定了,抬起头来刚好看到上边拉着二胡的淄叔正冲着他们俩笑。只看得台上的关霜踏着台绕了一圈,一个亮式站住,手握成拳,就听得唱“改男装只觉得威风浩荡”一句娃娃调西皮导板过后改原板“哪一个识得我美貌红妆”!吐字圆润,落地有声,眉毛一挑,眼神一懔,英气逼人,唱腔踩着咚锵的锣鼓,忽拨一声高调,又骤然回转落下,眼光流转,竟像是有一种颜色从里面溢出了一样,丫珏站在台子底下看得痴痴的,听到是次要的了,全没发觉慧军跟她一个样张大了嘴巴。
从剧院里出来打眼看着日头,已经偏西。丫珏歪着头问慧军,漂亮吧。慧军说是啊,真漂亮。丫珏就得意的笑起来,我就说了漂亮嘛,听说是北京来的呢。两个孩子一路回去,顺带了一罐子樊姨要的干菜柞,小心捧着回到院子,门口秦老师又搬了板凳小桌帮人写信,丫珏没事的时候也喜欢站在旁边帮着秦老师铺铺信笺,粘粘信封什么的,信的内容大都是寄到乡下或者外省有关训导小辈处世为人,嘱咐家人养家教子,开头是千篇一律的道平安,问安好,中间絮絮叨叨半文半白说上些琐碎,到最后都是“勿念”“保重”之类结尾。穿着中山装的秦老师就在丫珏她们就读的五华小学教着语文,老家是河南许昌,听说现在的云南革命大学校长跟他曾经是一个班的同学呢,秦老师也是这院子里唯一的一个文化人,所以什么写写画画的事就都落了他手上,每天上上课回来手里头要没事就搬了板凳桌子帮各家各户写写信填填表格什么的。这会丫珏大方的把罐子伸过去,说秦老师来尝尝这柞吧,慧军的妈妈手艺可是出名的呢,秦老师把眼睛摘下来,凑过去一闻,不由得“哎呀”一声,真是香啊,慧军早跑到大厨房里拿了几双筷子来了,挑出一点来放嘴里,香味醇厚,软腻适口,几个家伙就停不住嘴的边夸边吃起来。等罐子到了樊姨手里,就只剩下贴着罐子底的薄薄一层了。
这天吃完晚饭,太阳已经落到了半山,影子投在青石板路上,像是给压碎了几块,鸡从圈里放了出来,在乘凉的人脚边一点一点的漫步,不时低下头啄着什么,喉咙里发出咕咕的深沉的声音。丫珏从房子里跳出来,后面跟着丫珏妈提高的嗓子:“一天到晚不落屋,你是翅膀硬了要飞了,头上乱得像堆草衣服脏得跟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没两样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多大的姑娘了啊也不觉得丢脸”!丫珏撇撇嘴,跑出院子去,顺便捣蛋的伸出手使劲揪了一下住她们家对角的花姐正泡在盆子里洗的头发,听得“哎哟”一声就放开嗓子得意洋洋的哈哈笑起来边笑边跑,花姐还在后边大声骂,你这个丫头快疯死了看以后有谁敢要你!
没人要就没人要么,难道我一个人就过不下去了?丫珏在心里恨恨的,也不看路,埋着头朝前冲,又听得一个人“哎哟”一声,赶紧抬起头来,原来是撞到慧军了。
挨晚的昆明城人陆续多了起来,一些孩子在街道上跑过来跑过去,商店里的半导体夹着电流沙沙的播着新闻,好象要下雨了,从西山那边传过来一阵闷雷,丫珏坐慧军的单车后边有点兴奋起来,慧军看看头顶压下来的乌云,弓起了背把轮子踩得飞快,刚转进南通街雨就劈里啪啦下了起来,慧军把车停好在德鑫园隔壁的单车棚里,丫珏看看半湿了的衣服,嘟起嘴埋怨慧军骑车骑的那么慢,又说这不是春城吗怎么天气变起来跟几岁娃娃换脸一个样啊,单车棚里那大妈接过话头去说,就是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天是一年一个样了,气温什么的变化一年比一年厉害,丫珏颇有同感,老成的皱起眉头来,是不是什么预兆啊,那个大妈看着丫珏,吃惊这个孩子怎么就说出这样深沉的话来呢。
旁边德鑫园里生意火旺旺的,穿着白褂戴着白帽的服务员急促的穿梭于拥挤喧闹的饭堂里边,两手用力抬着盘子,上边支着一碗又浓又滚飘着厚厚一层油的热汤,旁边挨着叠起放着各种佐料的小碗,一个中碗里盛着细白柔滑的米线,丫珏站在窗玻璃外边,即使是刚吃过饭也还是不由得使劲淹下去一口口水,慧军捏捏口袋,红着脸碰了碰丫珏胳膊说,我们去那边吃碗豆花米线去吧,丫珏说好,慧军说那我过去先推车子,丫珏忽然伸手扯住慧军袖子说,哎哎慧军你看,那不是京剧团新到的那角吗?
关霜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前放着一套过桥米线的全部家当,汤是一点热气都看不出来,摸上去反是烫得吓人,在看看旁边搁着的七碟八碗,有点无从下手,抬起手来看看表,已经超了十来分钟了,黄团还是没到,晚饭没吃练了一下午功,肚子饿得呱呱叫,对着一堆吃食又不知怎么吃到嘴里,不由得烦躁起来。 这个时候外边的雨已经下得均匀了,雨声忽然主宰了这个城市,其他的声音就好象静了下来,全部在这势不可挡的雨声里偃旗息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