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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老房子,犹如记忆深处的一棵枯藤,挂满了我早年的乐趣与忧伤,令我每每回想起从前的往事就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那是靠村子一头的两间土房,结构匀称、框架周正,门窗古香古色,墙壁石灰粉刷光光亮亮。大门前两棵老榆树高大醒目,有如两位威武健壮的士兵,气宇轩昂地守护在大门两旁。方圆百米的深宅大院里宽敞平坦,东西两道柳条墙森严整齐,院内十分清洁寂静。
老房子里面住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姑姑妹妹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整天三出三进,大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事,孩子们在一起疯笑玩耍喜怒无常。
老房子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留下无穷的乐趣。
记得每年的早春二月,燕子是远方归来的最早客人,它们熟悉地落在老房子的门前,我和玲妹拍手蹦脚重复着奶奶说的农谚:“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燕子们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是在述说别后之情,我们进行了一阵稀奇古怪地对话,然后,燕子飞到老房的外间仔细地巡视一番。没过几天,它们就把原来建在房梁上的旧巢修葺一新,以后的日子里,燕妈妈带着燕娃娃出出入入,幸福欢快地生活着。
阳春三月,院子东面的柳条林渐渐地冒出了绿芽,老房内便一天天地热闹起来。天刚亮,外屋就传来锅碗瓢盆的交响乐,那是母亲做饭的声音。清晨,婶子抽开鸡架门,一个个地摸着鸡屁股,检查母鸡们腹中是否有蛋。这时红冠白毛大公鸡仗着身高体壮,踩着母鸡们的脊背猛力地钻出来,扇动着翅膀,活动着筋骨,扯着嗓子“勾勾呕儿、勾勾呕儿”地打着鸣。紧接着婶子往地上洒了半瓢带土的玉米高粱粒,这时,群鸡啄米的声音有如雨打芭蕉。小姑姑淘气,每当听到这有趣的声音都佯声喊:“下雨了,下雨了!”害得家里人信以为真。
春日高照东风送暖,大人们开始下地种田,老房子前后静悄悄。小黑狗乖乖地趴在门旁,小花猫在炕头睡懒觉。我和小叔叔放学回来(小叔叔比我小三十天,我们同时入学),他牵着小黑狗,我抱着小花猫,小狗冲着小猫汪汪地咬,小猫瞪着眼睛喵,喵,喵!叔叔一个劲地往前走,我就一个劲地往后躲,小花猫一看事不好,在我怀里挣脱下来越身而逃。
转眼夏天来到,外边炎热得像着了火,而老房子里却阴凉宜人。午饭后,在北面的小板床上可以舒服地睡上一觉。大门前的老榆树枝叶茂盛,奶奶时常带着我们坐在树下乘凉。树上的小鸟唱着欢快的曲子,我和玲妹妹仰脖啾嘴学着叫。有时我们爬上树梢去摘“榆树钱”只听“唰”地一声,许多鸟儿惊慌地一齐飞掉。院子里绿茵茵的两道柳条墙就像舞台上的帷幕,当你把视线跳入幕内,便看到黄瓜接满秧,豆角爬上了架,西红柿、大辣椒、长茄子、小香瓜还有爬满柳条障上的红、黄、白、蓝的喇叭花。园子里五颜六色,果香四溢,让人望而流涎。我和小叔叔玲妹妹经常偷偷潜入其中贪吃,有时竟把留籽的老黄瓜、大柿子都给造了,大人们发现后少不了一顿训,可我们往往一缩脖儿做个鬼脸就跑掉了。
老房子门前有条小河,夏日里,碧波粼粼,静静地流淌。每逢大雨季节,河水猛长,有时逼进院内,我们几个孩子,挽起裤腿,手拿锣圈,跑进水里去抓鱼,看见水中的波纹涌动,马上过去用锣圈子扣上,然后手在里面一摸就是一条鱼。收获最大的一次,我们共摸了二十多条小鱼,爷爷奶奶笑着骂我们“小鬼们真能作妖”
小河的南岸是我家开垦的自留地,五十多米长,百余米宽。地的四周绿树成荫,被鲜花野草包围着,很有风水,当时可谓村内的一大景观。顺着家门前小河沿上的一条羊肠小道行走三分钟就来到自留地,地里黑土肥沃,植物丛生。我最喜欢这里种的甜高粱(俗称:甜秆),放学后,我和小叔叔悄悄地跑进去,撅了几根甜秆,吃完后就在地里抓蝈蝈、追蜻蜓。最开心的是捉蝴蝶,自留地里种了很多鲜花,引来五彩缤纷的蝴蝶成群结队,我们疯狂地捉了一堆花蝴蝶,把它们用线绳绑上,连成串,我扯着绳头,叔叔拽着绳尾,我们一路跑着回家,把蝴蝶串挂在窗前,眼看它们飞呀飞呀,怎么也飞不掉,我们感到特别好玩,非常有趣。
迷人的金秋到来后,老房子屋内盛满了丰收的果实。土豆成山、大豆成堆、秋葱满地,南瓜茄子成筐成篓。红辣椒挂满墙,玉米吊子上房脊。一天,我们几个小鬼每人耳朵上挂着红辣椒,脖子上搭着玉米吊儿,手里拄着葵花秆,用灶坑里的灰墨炭子描成黑眉梢,撇着脚,猫着腰,排着队学老头老太太走道。不料,爷爷下班回来碰个正着,他老人家给我们一个人一脚,并说:“没正事儿,净胡闹。”然后罚站,面壁思过,我们几个站在墙根前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捂着嘴笑起来,爷爷吆唬道:“没脸了,笑什么笑!”说着,他自己也憋不住笑出了声,于是把全家人都惹笑了。
老房也有伤心时,每当秋夜秋风加秋雨,它就发出了凄惨的哭泣声,这时,家中的男人们就要急忙给老房子外壁抹上一层泥,女人们集中力量糊好窗户玻璃缝子。
所以,当寒冬到来,大雪纷飞,屋檐儿结满冰溜子时,老房室内却热乎乎、暖融融。
冬日里,麻雀们在老房屋檐里建筑了舒适而温暖的家,它们朝出夕归,哺育后代,过着平和而愉快的生活。当时,我最感兴趣的是夜幕下和一群小朋友悄手蹑脚地搭成人梯偷袭它们的家园,可是大的麻雀每次都拼死地逃掉,扔下小麻雀成为我们手中的战利品。
老房子不仅载负着我童年的兴趣和快乐,也记录着我青少年时期的迷茫和忧伤。
老房坐落在村头,西边远离邻居,东面没有人家。房子后边是一大片坟茔地,大的小的坟冢数不清。我七岁那年的春节期间得了一场病,发高烧,几天没起炕。漆黑的夜间似睡非睡中我仿佛看见满地人脑袋,面目狰狞,都是大豁牙子,吓得我满头大汗“嗷”地一声从炕上爬起来,大人们惊慌了,以为我这下子病得不轻。
两天后妈妈马上找来老巫婆行脉,老巫婆看完脉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神叨叨地说:“你们老房屋地底下埋的都是死人,千万小心别再得罪这些鬼,每天晚上要烧柱香磕两个头好好念叨念叨就好了。”妈妈信以为真,照办不误,几天之后,我果然地好起来,妈妈却以为是巫婆的功劳。长大了我才明白,其实,那次就是重感冒高烧得神志不清所致,而老巫婆纯属胡诌。
再说房后的坟茔地,我家所有的烧柴都垛在那里边,大人们从来不敢黑天去抱柴禾,就是白天取柴也要结伴行动,她们说:“那里发”坟茔里经常跑出大个的老鼠和黄皮子(黄鼠狼)来到我家院子里作客,它们越混越熟,后来几乎不怕人了,竟然把家搬到老房子前的一大堆木头里。白天在院子里窜来窜去,爸爸叔叔碰见了一跺脚就把它们震跑了,而婶子姑姑们看到了却吓得慌慌张张往屋跑。母亲的胆子大些,经常描述着黄皮子活动的情态,并说:“听人讲老黄(黄皮子)神通大,能作妖,爱魔人,千万别招惹。”
爷爷却不信那一套,买回两盘大夹子,下在洞口,三天后,果然打住了两只大个的。这两只黄皮子的嘴巴处都是黑色的,据说:“这黑嘴巴的年久了,‘道行’最深。”爷爷听了很得意,以为把做坏事的领导头目给干掉了。于是,就把它们的皮扒下来挂在了老房子的窗前。
说来巧合,自从打死老黄,家中连续发生了怪事。一窝小鸡崽二十几只在一夜之间都被咬死并排儿摆在仓房的一个装米的柜子里;三天后,全家吃饺子,奶奶给上学的姑姑留了一盖帘,第二天早上,饺子一个都不见了,奶奶找遍了全屋子,却在炕柜的一个大抽屉里发现了,不过仅剩下一半了。
后来,身弱多病的奶奶,又添了一种怪病,她心里一难受,就说自己是早年死去的这个、那个的,并代替这些死去的人说些他(她)们生前的事,说得一二百圆的,令人恐怖极了。奶奶是个好人,一生诚实本分,从不说假话,所以家中人感到非常奇怪,想不到这种怪病把奶奶折磨得痛苦不堪。无奈之中,在所谓“明白人”的指点下,竟把打死的老黄供起来,爷爷虽然一百个不信,但为了奶奶的病没法子,只好顺其自然。这时靠老房子东侧又接出一间,由原来的两间房改为三间房,供黄皮子的牌位就按在新接的那一间的小北屋里。两支香炉上插着两柱香,上边写着“供奉”两个大字,下边分别竖写着黄仙太爷、黄仙太奶的字样。平时小北屋内装满了粮米油盐缸罐坛等一些日用杂物,里面没有一扇玻璃窗,一进去黑洞洞的。
父亲去世后,母亲带我和妹妹走出了老房。15岁那年,我又回到了爷爷奶奶身边回到了老房里。几年间家里变化很大,姑姑们都结婚了,三叔三婶分出去过,家中由原来的十几口人仅剩下爷爷奶奶小叔叔和我了,这时我已长大了,要承担很多家务活。平日里,我最害怕的地方就是黑洞洞的小北屋和房后垛柴禾的坟茔地,每次去抱柴,我都头发、心发惧,脚下好像踩着鬼的肩膀,一路颤颤巍巍地小跑到屋,放下柴禾往往通身是汗。奶奶一天天地病重,经常神志不清地说些神呀鬼呀,我每次做饭必须到小北屋里取米倒油,可是我的脚一迈进小屋心就发抖,总觉得屋里有两双鬼神的目光在审视我,捉弄我,我硬着头皮从缸里取出米急忙往外跑,一不小心,被门槛儿绊倒,将小米撒了一地,惊动了病中的奶奶,我感到十分不安。
一九七年家乡遇到了二十几年罕见的水灾,老房子经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八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两点多,洪水犹如野兽一般凶猛而来,瞬间,屋内的一切都泡在水里。村子里多数房屋被水冲垮,墙壁倒塌,人们哭天喊地,十分凄惨,可我家的老房却依然站立,默默地承受着灾难的侵袭。大水撤后,爷爷用泥土彻底修复了老房的破损,使它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自从奶奶去世后,我就离开了老房,但是对老房始终怀有至深的情感,那里留下我不寻常的生活经历。结婚后经常回到老房去看望爷爷老叔老婶,每当走进院子里,从前的往事就历历在目,常和爷爷叔叔讲起早年的趣事。调到大庆后,很少回到老房里。
随着时光的流逝,老房真的老了。后来转卖给同村的牛小宝,再后来听说老房子被拆了,主人进行了翻盖,我曾为此难过了一阵子。
近几年,我总想去老房子的位置看看,今年“五一”放假我终于如愿。五月四日那天,历经了几个小时的汽车颠簸,从五百余里以外风尘仆仆地来到老房的旧址,定神一看,哎呀!面目全非。大院不见了,门前的老榆树被砍了,前边的小河干涸了,河边的自留地融入了大田昔日老房子的模样已无处寻找,我的心中几分暗淡、几多怅然。
我拿出相机,想给老房旧址拍个照,可仔细一想,算了吧,还是让早年那种门前树木葱茏、小河流水潺潺、蛙声鸟鸣悦耳的老房景色永远停留在内心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