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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骆秋霞跨进门，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心里狠狠地说。
天气闷热，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整整一个下午，民政局的那位办事员尽管已经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还是喋喋不休地把一切又重复了一遍，耐着性子坐在那儿，提问，回答，最后签字，付了工本费，才拿到离婚证书。当着已经不是丈夫的他，长嘘了一口气，好像一切终于了结。而他，则是淡淡地苦笑了一声，还说了句在她认为是多余的话：“以后多加保重。”那时，她感到了轻松，想尽快地回家洗澡。坐了半天，虽然电风扇呼呼地吹着，但她仍感到胸罩已经贴紧了肌肤。快湿透了。
此刻，回到了家，骆秋霞却突然被一种莫名的烦恼袭扰着。窗帘紧遮着窗户，刚走进房间时的阴凉一会儿就没有了。房间和外面一样闷热。她觉得身上又是汗涔涔的，但不想立即去洗澡。她坐在床边，从提包里拿出离婚证书，用双手捧着，手里的证书在眼里慢慢地变得模糊起来。她放下证书，用双手捂住脸，硬是没哭出声，让眼泪顺着指间流了下来。
这是新建的公寓，周围还没有学校。儿子住在外婆那里。三十多平方米的两间朝南房间，只有她一个人住。过去，丈夫只有在周末才回来住一晚上，第二早晨，他便匆匆地走了。有那么多的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寂寞，孤独。她宁愿在车间加班加点，累了困了，回到家朝床上一躺，呼呼入睡，什么也不想。然而，她又何尝不想让生活变得更充实些呢？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有家，有丈夫，有孩子，有永远做不完的家务事。她听惯了车间里的姐妹们平时对日常生活所发的牢骚，但她知道那是一种满足的发泄。而她却得不到这种满足。车间里姐妹们羡慕她，有一位工程师的丈夫，有宽敞的住房，不和婆婆一起过日子，孩子有人领，生活是多么轻松，自在。可是，谁又知道她心里的苦楚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很难受。倒下身子，伏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嘴，终于呜呜地哭出声来。晚风带来了丝丝凉意。哭了一阵，她才好受些。推开窗户，经凉风一吹，顿时清醒了许多。“离也离了，还哭它干什么？”她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不离，你这个女人今后的日子更不好过。”她甚至用粗俗的话语来教训自己。
三年前，丈夫就提出了离婚的要求。那时，她感到了吃惊而手足无措。“究竟为了什么呢？”她反复地问丈夫，然而他却皱着眉头，慢条斯理地说：“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缺乏情感吗？”
缺乏情感？骆秋霞不懂。什么叫情感呢？难道生儿育女，家庭生活不是情感吗？可是，她不敢问丈夫。丈夫是大学毕业生，工程师。而她，初中毕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工。她转弯抹角地去问了同车间的好姐妹姗姗。姗姗说：“情感吗？就是爱。缺乏情感，就是缺乏爱。”听后，她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认定自己是爱丈夫的。她愿意为丈夫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洗衣，收拾房间，所有的家务活，哪怕再苦再累也不要丈夫做一点点。她很愿意做个贤妻良母。除此还能做些什么呢？丈夫回到家，不是看书就是写字，或者就是听那些让她感到头痛的交响乐。她很想和丈夫说些什么，说说工厂的事，说说物价的事，但看到丈夫总是一本正经的脸，她就是想说也不敢了。
每天，上班之前，她早早地起床，为丈夫和孩子料理好一切，然后匆匆忙忙地去上班。下班回来，把衣服洗好，把饭菜弄好，伺候丈夫和孩子。天一黑，她就感到筋疲力尽，直想睡觉。她想，我辛辛苦苦地为这个家，你总该体谅我吧！然而，丈夫并不体谅她。说出的话让她伤透了心。丈夫说：“我并不希望家庭生活是这样的。”
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家庭生活？有时，她真想和丈夫吵一场，但看到丈夫那严肃的脸庞和站在那儿居高临下的神态，她退缩了。她害怕丈夫说她没教养，更害怕丈夫说她像个家庭妇女。她只能忍受。她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丈夫并不爱她。
自从搬进公寓后，为了孩子的读书，她把孩子送到母亲那里。而丈夫也因为工作的需要，住进了宿舍，只有周末才回来一次。
“你为什么不主动呢？你是一个女人。”就是在周末的晚上，两个人睡在床上，丈夫还对她说这样的话。她终于感到这个男人的可憎。平时，堂堂正正地一个男子汉，连说句平常的话都显得很严肃。然而，在床上，她看到了丈夫的脸在变形，充满了贪婪和一种抑制不住冲动的可怜相。她想，你平时的斯文到哪里去了？你仅仅是为了一种满足才回来的吧？你能离得开我吗？她躺在床上，脑子里竟是一些怪念头，听任着丈夫的摆布。其实，她心里有时也很清楚，她睡在床上，并不是不想动，而总觉得什么东西压抑着她，她不敢动。
自从丈夫提出离婚的要求后，她一直觉得有个阴影在压迫着她。关起房门，她不知流了多少泪。“我给你时间考虑。我不想为这件事搞得满城风雨。而且，我能够尽一切力量满足你的要求。”丈夫总是这样心平气和地说。
她想了很多。甚至想到咬紧牙关就是不离。“你也该为孩子想想。”她对丈夫说。丈夫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正是为孩子着想。夫妻间没有情感的生活对孩子的成长更不利。”“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我就这么招你恨吗？”她流着眼泪说。
丈夫一言不发地坐着，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不停的咳嗽。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着。有很长一段时间，丈夫不提离婚的事。但她在这段时间里，也没有感到过快乐。她有时感到痛苦，有时感到无所谓。其实，心里常常想到的是万一和丈夫离婚，别人会怎么看待我呢？
她在家庭中和车间里完全是两个人。她听惯了青工们的粗言俚语。有时，还会说上几句。她觉得在车间里比在家中快乐。只有干起活，她可以忘掉很多烦恼。她乐意和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一起说笑话，拉家常，说粗话。甚至为物价，奖金发牢骚。如果说到家庭，她总是把自己的家庭生活说得很美满。丈夫工资很高，老公公过去是大资本家，落实政策补了一大笔钱，他们也得到了不少好处。但是，离婚的事她在车间里一句也没有提起过。没人知道。
骆秋霞决定同意丈夫的离婚要求，是在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姗姗突然来到家中，两位好朋友倾心畅谈后而做出的。
那天，正是大伏的高峰，暑热难熬。她下班回家后，草草地吃了一点晚饭，洗了澡，然后坐在阳台上乘风凉，为儿子织毛线衣。
姗姗来了。不知什么缘故，姗姗的脸色很难看。推门见了骆秋霞，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下来。骆秋霞顿时感到了慌乱，把姗姗迎进家门，竟不知说些什么好。而是立即在卫生间的浴缸里放了水，让姗姗洗澡，并找出更换的衣服给姗姗。洗完澡后，又问姗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离婚。这一次我是下定了决心，非离不可。”姗姗余怒未消地说。
听到姗姗说离婚，骆秋霞心口突然怦怦地跳了起来。“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吗？心血来潮怎么会呢？难道。”骆秋霞语无伦次地说。
骆秋霞曾经到姗姗家去过。姗姗的丈夫在城建局工作，是个一般的工人。但人倒是老实厚道，对姗姗很体贴。家务事一揽子都做。买菜，洗衣服，烧饭，早上一起来也是马桶刷好才去上班。而且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骆秋霞想：姗姗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
“秋霞，你不知道，他哪里像个男人。有些事我早就跟他说了，叫他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要做。可他就是不听。还说我身体不好，多多照顾我，让我休息休息。”
“他要做你就让他做呗，就为这你要和他离婚？”骆秋霞不经心地说。
“哪里就为这些。”姗姗说：“是他自己要做，我有什么办法。可别人都说我是个懒女人，我婆婆甚至说我是个懒得连胸罩、三角裤都不洗的女人。你说气不气人。”姗姗说完，委曲地哭了起来。
“这，这种事总可以说清楚的，姗姗，想开点，何必为这点事非闹离婚不可呢？”骆秋霞劝道。
“秋霞，说穿了，这点小事我并不放在心上，可是。”姗姗说到这里不说了。
“可是什么呢？”骆秋霞问。
“他，他，”姗姗吞吞吐吐地说：“他不行。已经有二三年了。”说完姗姗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骆秋霞一听就明白了。但又不便多问，静等着姗姗说下去。
“每次，我都帮他，但只一会儿功夫就不行了。开始，我以为他大概工作辛苦的关系，谁知道会这么长的时间。我叫他到医院去看看中医，他说不好意思。我想也罢。就买了很多药给他吃，还是没用。秋霞，你说，我能受得了吗？”姗姗说完，轻声地哭了起来。
骆秋霞感到惊异，竟不知说什么好。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骂他，气他，他哼都不哼一声。我说离婚算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只要不离婚，以后随便我干什么，他绝不干涉。这说的是人话吗？这是污辱我。和这种男人还有什么过头。”姗姗嘤嘤抽泣着说。
姗姗的各方面在骆秋霞听来，句句刺心。她能够同情姗姗，但同样也同情姗姗的丈夫。过去她一直认为姗姗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却不知姗姗的生活并不幸福。而这又是姗姗的丈夫造成的。一个可怜的男人。骆秋霞想。难道家庭生活夫妻间就靠此维系吗？骆秋霞想不明白。她想到了丈夫，一个伟伟岸岸的男子汉，充满着阳刚之气。而自己，丈夫不是曾经说过吗？为什么不更像一个女人呢？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其实，骆秋霞的眼泪并不完全是同情姗姗，她更多地想到了自己的夫妻生活。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并不是丈夫所说的那样，不像个女人。而是由于害怕丈夫产生了一种畏惧。有时，她同样有着强烈的欲望。可是，这些她又能跟谁去说呢？
姗姗把一切都告诉了她，而且是为了女人羞于出口的事要和丈夫离婚。那自己的丈夫难道也是为了这才提出离婚吗？想到这，骆秋霞终于不顾一切地把丈夫提出离婚的事告诉了姗姗。
姗姗大吃一惊：“你从来也没有提起过。”转而同情起骆秋霞：“他凭什么要和你离婚呢？”
“上次我问你的事，就是他对我说过的。说我们夫妻生活缺乏情感，所以离婚。”骆秋霞轻声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两位好朋友不顾炎夏的酷热，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一夜，两人都没有睡觉，互相诉说着彼此的生活。最后，两人都感到活着很苦，特别是结婚后，心里从来没有尝到过甜味。为孩子，为丈夫，还要承受心灵的苦痛，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离吧，既然已经不可能互相再爱，生活在一起只有更加痛苦。”姗姗说。
是的，骆秋霞明白了。她和丈夫唯一的选择只有离，否则，她发现自己会慢慢垮下的。她决定等周末丈夫回来，就和他说离婚的事。
周末，丈夫回来了。晚饭吃好后，她才对丈夫说：“既然已经无法维持了，我们还是离婚吧。”说完之后，她顿时感到心口一阵阵疼痛，强忍着没把眼泪流下来。
“那好吧。”丈夫和平常一样，淡淡地说：“我们好合好散。”
这天晚上，骆秋霞早早地上了床。她觉得既然已说出口，就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心平气和地和丈夫解决离婚的事，也是她的愿望。现在她已经没有过去对丈夫的那种畏惧感，反正迟早就分手了，完全没有必要了。睡在床上，她突然感到一阵燥热，脑子里冒出了怪念头，她想，今晚上我要让你知道我这个女人的魅力。然而等她一觉醒来，竟发现丈夫睡在房间里的沙发上。
事情办得出人意料地顺利，才几个月就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
骆秋霞从民政局回来，哭了一阵后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等她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黑了。她拧亮日光灯，洗了澡，又马马虎虎地吃了东西，随后准备把“丈夫”留在这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好让他拿走。刚准备动手，她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她开了门，竟愣住了。是他，刚办完离婚手续的丈夫。
“你回来干什么？”她问。
他好像一下子憔悴了许多。站在门口深情地看着骆秋霞，然后轻声地说：“从民政局出来后，我竟不知到哪里去，在路上闲走到现在。我也不知怎么又走到这里。“
“你大概饿了吧？”
“是的。”
“快进来吧。我给你弄吃的。”
骆秋霞简单的给他弄了点吃的。而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过去，你从来也没有弄得这么好吃。”
“不，过去的每一顿饭菜我都是精心为你准备的。”
“不会吧？”
“那是你忘了。”骆秋霞终于大笑了起来，又说道：“刚准备为你收拾东西，你就来了。”
“今晚上我好像觉得已经无家可归。”
“那就住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