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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在坐出租车穿过这个城市时,我想到了这个故事。
车窗外的光影如幻灯般在我的眼镜边沿一闪而过,女孩拿不稳手中的传单,散落在风中像一群惊慌的白鸽。我想我的故事该有个有趣的开始。它要如绿色蔓藤般,攀爬过很多时间,蔓藤上可以长出很多人,但他们都要像叶子一样脱落枯萎,最后只剩下我那最俊美最忧郁最孤傲最茫然的主人公,漫无目的地停顿,向前,停顿,退后。
至于它该有怎样的结局。我前前后后做了很多设想,但都被自己一一推翻。正当我阻塞在瓶颈里,我看到我的主人公正朝这方向走过来。一切都已来不及。
原来思考会发出声音,声音会造就生命。
这故事在我还没将它写下来时,它自己就已经迫不及待开始了。
现在,他正在前方的十字路口过马路,随着出租车的前进我渐渐能够看得清楚。他穿着皱巴巴的浅色条纹衬衣,头发略显凌乱,牛仔裤,人字拖。左手提着一个貌似装满食物的透明胶袋,微微低着头向前走,像是要数清斑马线的数目。
我不禁为我亲爱的主人公的过马路方式捏了一把汗。那条该死的马路宽得像河一样,不停有转弯的车子在他身边倏倏经过,他仍盯着路面,以散步的速度前移,仿佛在表达他的藐视。
“先生,麻烦开慢点”我对司机说。
我要在与他交错的瞬间好好端详他,他的神态他的五官步调举止。但我知道这几乎徒劳,因为我对接下来事情的了如指掌。
如我所料,在快能完美地看清他时,一辆转弯的大卡车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出租车带着遗憾往与我主人公相反的方向前行。
我看着手表,我可以毫不客气地称自己为最负责的作者,因为在我小说里事件与事件之间的间隔精确到秒。
没错,我现在的构想是四秒。
1——
我按下车窗
2——
城市的风柔软得像婴儿的嫩手
3——
那双手在我脸上来回摩挲,感觉舒服无比
4——
“停车吧”我对司机说。
几乎是同时,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从我的左耳膜贯穿到右耳膜,接着是一个女孩的尖叫,然后周围的行人都停住脚步往后望。我推开车门往左后方快步跑去,我的主人公正倒在马路中间奄奄一息。
只有这样我才能站在他跟前长久的近距离地看他,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眉毛很浓,下巴有没刮干净的胡渣,双眼紧闭的样子显得格外迷人。嗯,满意的主角人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播急救电话,有人用手机大声地报警,还有个愚蠢的女人上来摸摸他到底有没断气。这时警车嚣张的鸣叫声由远及近,我有些慌张地拨开人群,仿佛我是肇事者。事实上,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
在走出几十米时,我听到身后一片哗然。不用看也知道,我那可怜的人们以为快死了的主人公,正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默默地把他散落一地的东西装进胶袋里,最后忧伤地叹了口气,一瘸一拐离开。
(或许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这到底是第几次了。)
二
我像幽灵一般走在他前面,穿过错落的小巷。或者可以说是我在为他指引道路,让他能顺利来到我用意念构筑的象征意义的房子里。
他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无比,让人心疼地垂头丧气着,我开始对我残忍的剧情安排进行忏悔,可我不幸的主人公已经被送上了传送带,传送带已经启动,一切难以扭转。
家到。
于是我低头默念。
他找遍全身,从上衣皱巴巴的左口袋掏出一串钥匙,上面竟然系有铃铛。
再默念。
他将钥匙插入锁眼,向右旋动三圈,动作的粗暴显示他的耐心不足,门尖锐地吱一声,开。
电音时代后摇青年营养不足之屋,精致处极精致,凌乱处惨不忍睹。当然,这些都是按我喜好安排。我甚至让每张窗帘,都长得像效果器出来的点泛音,风吹过,sigur ros响(1)。
他边脱衣服边踩过满地零乱的碟片和稿纸,我蹲下身来仔细辨认,a片和摇滚各占其半,我的主人公欲求不满。
在这时,趁他走进浴室洗澡之际,我对他家进行了地毯式的大搜查。
首先,在卧房左边床头柜找到身份证和存折,我的主人公的名字叫*****(为了尊重他的隐私,我在这里将他真名略去),他名字缩写的最后一个字母是r,所以我们以后不妨就这样叫他。生于1975年5月,男,现三十岁,存折上有6位数,存储业务已办5年,但支取纪录寥寥。有钱但节省的完美金牛座。
床底拉出来的抽屉里找到小铁盒,里面有多张他与一男性的亲呢合照,包括裸照。与我的设想吻合,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
接下来是书桌,凌乱地放着许多药物和外伤包扎工具,上面搭起来的书架上有不少医疗急救书籍,然后是右下方抽屉,翻出一大叠病历和医疗保险单,一一核对上面的资料,我悟出破绽的所在,阿,我的主人公多么天才和狡猾。
带着某种邪恶的得意洋洋,我从他的床上爬过,继续翻他的右床头柜。打开上面那一隔,票证,整整的一大盒,恋物狂,收集癖。里面竟然如小型博物馆一般,涵盖了各种类型的卡片类物,车票,衣物商标,借阅证,方便面积分卡,公园门票,各种收据和发票。翻到一张我出生年份的日历卡,极喜欢,于是占为己有。很遗憾我年轻英俊可爱的r竟然碰上这么蛮不讲理的作者。
关键,注意,关键在于车票,各个不同城市大量的公车车票,表明他曾在很多城市生活过,而不是游历或者出差。
继续床头柜的下隔,整齐的一叠笔记本,数一下有七本,抽出一本打开,竟然是日记。
欣喜若狂。
我想我该戒掉偷窥的嗜好,当然,不是现在。
手头的这本是1992年的,粗略翻了一下,写的不外乎足球阿摇滚阿自卑寂寞单恋学业这些让所有十七岁少男揪心的事情,思维混乱,文笔乏善可陈,偶尔还会夹杂几句生涩的咏叹诗。
换另一本,不需替我急躁,我自然再清楚不过我要找的是哪一年的了。就在那一年他的生活发生了意象不到的奇异变化,像坐疯狂过山车,正当你随着车子变换不同的角度而尖叫时,忽然旁边有人对你说,这车子不会停下来了,一辈子,永远。
没错,那一年,车子不会停下来了,1994,我找到了这本。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我慌忙将东西放回原位,我的主人公洗刷完毕,正汲着拖鞋啪啦啪啦地走过来。
很快推开卧室门,光着身子,穿着灰色内裤,头发湿漉漉的,典范的成熟版的日本美形男。我真怕这样下去我会爱上他,那这个故事该如何收场?作者恋上自己小说的主角,强行改变他的性取向,然后一起步入婚姻殿堂。算,我承认自己的天马行空。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不让他影响我偷看日记。
于是,我这霸道的作者就借了个无辜的路人乙过来,让他打电话约r出去,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肆无忌惮了。
r锁上门走了,我重新拿出那一本。让我心跳不已的我的伟大杰作。
黑色皮面,打开后,扉页有三个字:让我死。
我屏住呼吸,虽然明了接下来所要看到的每个字,却仍不无紧张。这是r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我借了1994年r的手,r借了2006年我的口,共同将它讲述出来。
以下是部分日记的摘录,括号部分是我的忍不住插嘴的旁述:
1994年4月5日雾
绝对不可相信,或许这世界连同我本身都只是一个庞大的梦。
今天有个神经兮兮的乞讨者(那是我派的临时演员),竟然拉住我的衣襟原原本本向我描述出那个梦。并且告诉我一切已成定局。
已成定局?那个困扰了我多年的荒诞的梦,荒诞到我不屑于向任何人提起,但他却连细枝末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当我想知道更多,他却向要我手中的面包片,给他之后他便只顾着吃不再吐一个字了。
这一切可笑至极,却又让我脊背发凉。
1994年4月6日晴
昨晚那个梦又出现,像往常一样,响起超级玛丽的前奏,进入游戏界面,吃了幸运星的玛丽一路冲锋陷阵,被飞碟人袭击,复活,被毒花咬住,复活,撞上流弹,复活,最后跳上旗杆,救出公主。
公主转过脸,却是个男人,他用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对我说:你永远都不会死。
然后前奏又响,游戏又开始,不停循环,永无休止。公主用男性有魅力的声音一次次对我说,你不会死。你不会死。
若是平常,这样的梦一开始的话除非我醒来才能停止。有时就算醒来,头脑里也昏胀并一直响着超级玛丽的音乐。
但昨晚,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局开始的界面是第七局,玛丽踩死红乌龟后,跳上旗杆往下滑,救出公主,公主转过脸,是个男人,他说,你看到的一切已结束,你看不到的一切即将开始,这个无限还将以其他形式一直存在着。
而后罕见地出现the end画面,音乐结束,游戏结束,我继续像甜葡萄酒一般睡得酣畅无比(r从此将成为我的试验品,我要赋予他漫长漫长的生命,然后观察他如何与没有尽头的时间搏斗,再将这些挣扎一一记录)。
莫非这真的预示着什么?而什么是其他形式?
1994年4月8日晴
两天两夜没隔过眼了,多么害怕梦境,忽然觉得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掌控着(正解,那是你美貌与智慧并存的作者小姐),令我恐惧。可是,如果一个人不会死了,那他还恐惧什么呢?
1994年4月1o日
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没有任何梦境出现,头脑像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哗哗哗一片雪花。紧凑的生活,在顷刻间涣散崩塌。
世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不会死,是否也意味着我可以没有顾虑地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可以通过自己不懈的没有期限的努力,得到自己想要得任何东西。(我多么爱你,可爱的小野心家)
或许,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是吗?(不是的)
1994年4月11日
今早出去,觉得自己在人群中像是某种气体,极稀极薄地飘浮在上方,看着这群蠕动的为生计奔忙的可怜虫,我是多么孤独。
所有人类要为活着所做的一切努力,对我来说都已没有意义。
我决定辍学,开始长途旅行。
那可以预见的像梯子一样狭长的生活,已经失去了高度和界限,变成浩瀚的大地与时间。我要努力让上面沸腾着光。
1994年4月19日
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终于来到上筑(带着暂时的自豪感)。整个城市都充满了工业时代硬朗的轮廓感,四处流动着刺眼的光。
找好落脚处,算一下口袋里的钱,最多只能熬一个月,不打工只能饿死。哦,对,我不会死的(傻瓜)。
疲累,最近感觉到鲜有的疲累,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周围的所有人,那些崭新鲜活的生命,我将目睹他们一点点老去死去的过程。可我仍要毫无办法地活下去,如无脚鸟一般,不停不停向前,不同之处在于,我就算耗尽,也永无着陆的一天。
(我没耐心地跳过几个月,r的日记带着少男抒情诗的累赘和婆妈。当然,他的生活我了然于心,无非是打工,恋爱,并爱得青光荡漾。多么烦人的爱情,我不愿赘述,r你要原谅你悲伤失意的作者。不过,我知道不翻一篇出来读读你会不开心)
1994年8月9日
以前的厌恶一扫而尽,如今时光对我来说简直是流光溢彩的蜜糖,他的嘴角似乎连着我心脏的神经,微笑一下,我的心就紧张地抽动一次。
我喜欢他为我做的早餐,每一个煎蛋的火候都把握得完美无比。晚上他常加夜班,我会买好宵夜等他回来,偶尔有几晚清闲的,我们会开着昏黄的灯,在家看租来的碟片,互相轮流为对方剪脚趾甲。
这样的生活密实如厚重的鼓点,每一点都对准节奏,每一点都恰如其分,我终于觉得我悬在半空的生命,被一双暖而敦实的手,缓慢下压,安全着陆。
如果可以,我多么盼望可以在这一刻死去。
(然而,应残忍的作者我的安排,死去的不是他,是他年轻的恋人。夜归遇劫,被刺。身亡。)
1994年1o月2日
没有重量的生命,长度只是折磨。
他离开我后,我常常莫名的颤栗,哪怕是在明媚的阳光和拥挤的人群中。
这冗长而灰白的时光,莫如说是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蟒,猝不及防就把我吞进肚子里,我多么恶心那软绵绵的没有尽头的食道。
但我无处可逃,我恨这不公的命运,极度地。
三
看到这里,我合上日记,因为我请来的那个不称职的路人乙已经草率地结束掉他们的约会。r正往家的方向走来。
我将日记归位,关上灯。
r吹着口哨旋动钥匙,这次门开的声音吱得万分悦耳,看起来心情不错。
我怜爱地望着他,不得不将他的好心情摧毁掉,否则剧情无法充分发展。
首先,要设个圈套:
在圈套里他进门不开灯,沿着圈套的边缘走到窗前,拉开布帘,月光在圈套正中央像清澈见底的歌声,缓慢落地。这满屋子明亮的窗格子印,让他想起童年玩过的跳房子。(逐步落入)
而后他懒懒地在沙发躺下,又起身打开音响,是舒服的bossanova(2),夹杂着曼陀铃的声音。他去冰箱里拿了罐装的啤酒后,重新陷入沙发。
很好,圈套收紧,麻雀手到擒来,他已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可以回忆的环境。
随着“啪”地一声开啤酒罐的声音,r的回忆汹涌而至。
慢着,我决定换个角度,否则我作为作者太没说服力。所以我要先把这部属于r的小说撕个小口,让自己像条邪恶的蚕虫般钻进去,在r存在的每一个时空里与他同在。
r开始回忆,而我开始经历。这时他是我的作者,而我是他的主人公。
换位大致成功。
1995年,夏季来的猝不及防,仿佛只是在几个小时之间。几个小时前大街小巷的人们都还穿着冬衣,几个小时后便已经换上短袖夏装。
“世界多么神奇。”r递过来一片口香糖。
“谢谢。”我剥开黄色糖纸,香蕉味。
午后的光穿过树荫,在我们身上落下各种各样的影子。操场上鼎沸的人声像被一个看不见的脸盆罩住,听起来极度失真。
“你的建议值得考虑。”r把手中的糖纸折成几折。
“给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就要夏眠了。”我学着他将糖纸叠起来,再从中间对折,展开,变成小扇子。
“不用了,就现在吧,你有带来吗?”
“有。”我拿出合同。
他在上面签字,成交。这份保险合同将保他一生意外事故的医疗费,赔金丰厚,受益人是他自己。
几个小时前,我路过他楼下,他从楼上跳了下来。“砰”地一声闷响,嘴里的鲜血流了一地。
几个小时后,我们坐在学校操场的阶梯看台上,愉悦交谈,各自从彼此身上挖掘到了一个金矿。
他买这份保险的提成足以我去一次长途旅行,而我提供给他的保险足以养活他一辈子,只要他能够持续不断地受伤。
我们最终谈成的附加条件是,他每次索赔成功都会给我百分之十作为保密费和保险公司医疗确认方面的内应。
只要我不说,没人知道他永远不会死,并且受伤会很快愈合。
世界多么神奇。
1996年底,我穿着羽绒服抱着暖水袋在办公室仍瑟瑟发抖时,看见r走了进来,满头满脸缠着绷带,脖子上带着固定器。
“先生,有什么你可帮到你吗?”我带着业务性的笑容,声音甜美,他绷带后的脸分明也在笑。这是我为他办理的第七次保险索赔确认手续,半个月前表格上的事由栏是这样填的:r先生路过某住宅区,被楼上掉下的花盆砸伤,脑震荡兼颈椎骨折,可能有生命危险,需手术,需住院观察。
有时我怀疑他是一块吸铁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次是被疯子砍伤,上上次是车祸,上上上次是触电。
“你是怎么做到的。”周围没人,我压低声音说。
“”绷带令他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
“你说什么?”我凑近头问。
“寻找。”
我大致明白,此人已成了寻找意外专业户。
“每次有地方即将发生意外时,我都会有预感,门牙会发出嘟——嘟——的响声,于是我就在原地等候。”他跟我说这话时,已经是半年后的咖啡厅。我的报酬每四次结算一次,因为我懒得出来,闲暇时间我要夏眠。
“不可能。”我带着笑腔说,埋头数钱。
“为什么?人都可以不死,门牙为什么不可以嘟?”
我知道他在蛊惑我,不过我不打算拆穿他。天知道他使用什么方法。
“事件和事件之间存在着缝隙。”他继续陶醉在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维中“当时间经过这些缝隙时,就会像风穿过墙缝那样发出声响。”
“然后呢?”我点头对他的说法表示欣赏,把钱包好,一共九千块。
“而人类的牙齿就是最敏感的传感器,当年贝多芬失去听觉后,就是靠牙齿咬着木棒代替耳朵进行创作。而我的牙齿比别人更为灵敏”
“三千六百九十五加一千五百七十八等于多少?”我重新核对他给我的对帐单,但我总搞不清数字。
“五千二百七十三,我的牙齿能捕捉时间流动的声音,”他显然没被我打断“并把捕捉到的信号直接反映到脑中枢”
“好,你来自外星球。计算完毕,你很大方地多给了我五十六块三毛。”我从稿纸上抬起头。
“我知道,所以这次下午茶你请。”他面带绅士微笑。
这很公道,我没有理由不同意。
1997年,街上的男孩们穿起了五颜六色夏威夷风格的衬衣,女孩流行染色调怪诞的头发,就连电话亭也换成了斑斓的蘑菇状。世界是游乐场。
我坐在游乐场的角落,默默听地球绕着轴心旋转发出生涩的声音。
公司里的空调吹得人们头重脚轻,我已经两个月没见过r,自从上次办完他第十六次索赔手续后,他就像气体一样蒸发了。
我怕从此断了额外收入。这样就买小型吉普的愿望就彻底落空,看中很久的那套红色家具也要暂时搁下,就连每晚睡前一个的芝士蛋糕,估计也要换成甜腻腻黏糊糊的奶油了。
贫穷多么可怕,我一定要找到他。
于是开始摁电话,这次是他消失后的第三百二十七次,依旧是不在服务区。
在第三十二次时电话曾经接通,他气喘吁吁说他现在在高原骑牦牛,然后啊地一声尖叫电话挂断。第一百五十六次是一个嗲声嗲气的男人接电话,叽里咕噜说着韩国话,我说你他妈快去死。
之后就开始渺无音讯,不停不停地忙音或者不在服务区。
日子多么难熬,也许不只因为钱。
后来他就灵异地出现了,提着两条鱼干,说是去北海道回来的手信。味道腥臭无比,胜于放了一个月的袜子。
我们提着它高兴地在枪林弹雨的藐视下,钻进一咖啡屋。
天空很湛蓝,上面大片大片的云朵形状像一只烦躁的大母鸡。
它生不下蛋。
我开不了口。
“其实我可以去报吉尼斯纪录。”
“报什么?”我吞吐了一次唾液,声音如进了水的笛子。
“遇到灾难最多的人。”他不无得意地说。
“你最近都平安无事。”笛子终于甩干了水分。
“被虎咬,被鹰啄,遇到山崩,摔断腿,泥石流,不过太遥远了就没回来拿保险,反正我想它愈合它就会快速愈合得毫无痕迹。”
果真是吸铁石,我想。
“我可能是块吸铁石。”他若有所思地说。
莫非我大脑运转时会有回音?
“不过可惜的是,同行的两个朋友都伤得不轻。”
“和你交上朋友真是厄运。”我眼神游移,外面的大母鸡缓慢前进。
“这点不错。”他把剩下的咖啡咕咕咕喝完。
我抱着两条咸鱼走出咖啡厅,r精力充沛讲述他旅途中遇到的趣事。例如有个老太太把他认成失散多年的儿子,一路跟着他走。例如遇到星探,力邀他拍同性恋a片。例如和某外国男明星的一夜情。例如被羊群被他吓跑,只因他头发太长像大灰狼。
我望天,继续思考着说与不说。可大母鸡已经平静下来,安详地进入睡眠,并融化。风把一切抚平,它拂过我的脸,我就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没有嘴,也没有心。
旁边的所有声响变得遥远而扩散,就连r大喊“小心!”我也没有听见。
一切都恰到好处,不快也不慢。黑色汽车以完美的力度和弧度将我撞飞起来,落地动作优雅无比,两条咸鱼一左一右落在我两边,像翅膀。
我爱你。可我已经失去了呼吸。
“我知道。”他跪倒在地,趴到我耳边说,顺便吻了我的耳垂,凉丝丝。
四
静止。r的记忆黑屏,我从时间的窗口回到现实,我的记忆也黑屏。
bossanova的节奏,在空气中像一只欢快地打着节拍的手。
我终于想起墓地的冰凉,以及来这里的目的。
但这一切不过是虚构,在刷刷流过的时间里,所有厚重都没有分量。
我让亲爱的r打开灯,关上音乐,拿起我早已准备好的饮料一口喝尽,缓慢睡倒在地。和我的计划一样,他在三秒钟内毙命。我俯下身去亲吻他的耳垂,现在他的样子多么甜美静谧。
事情只不过是,他用回忆令我死亡,我用叙述让他死亡,我们互相是对方的作者,不时交换身份,做着对称平等的交易。
而时间在背后发出悦耳的笑声,星星多么明亮。
我对出租车司机说,麻烦掉头,去上筑公墓。而车里此时已经多了一个人,我们坐在后排相视而笑。
汽车在公路上平稳缓慢向前,两边的红色路牌不停后退,八月里天空高远。车子撞向路边加油站,华丽爆炸。
注:(1)冰岛后摇滚乐队
(2)爵士乐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