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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一场雨。
新打下的水窖,汪汪地聚满了甜甜的甘霖。羊儿们舔着干裂的口唇,围过来聚成了一片云。
阿叔倔强地仰望着苍天,余光中对面荒凉的山崖飞过一只秃鹰,停在崖边那棵孤独的松树上。
把鞭子甩得山响,水窖映出阿叔苍老的脸。水面破碎的时候,是阿叔拨开了漂浮的零星的草叶,双手捧起甘露的虔诚。在山腰阿叔透过长长烟锅寂寞地随同村舍单薄的袅袅炊烟升腾起来的丝丝透明的气体的视野里,是村庄里愈来愈少的村民,而越来越多出现的是祖先们求雨时虚幻的身影和场面,就从山腰处开始,人们一步一磕头地迈向山巅。大山里回荡着人们祷告的词语,持续了多年无法说清的夙愿。
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碑文和老人们的传说,记载这里求雨的方式很传统,很盛大,很经典,并且传说这山腰某处有一处天眼,只是深深地隐藏在了地下,还连接着地下龙泉。
村子里多少代人为了寻找天眼,来到这广袤的山野。许许多多的废井口,仿佛一张张渴死的青蛙的嘴,据说是验证后半途而废失明的天眼。
阿叔,是村子里解放后的第一任村长,退下来后,仍认为自己是一个村长。他不会带着大伙儿搞迷信求雨,但是,他相信,从骨子里相信天眼的存在。
贫水淡化了乡民固守家园的决心,看着更多的人寻找绿色的生命背井离乡,阿叔曾几多次跪在土地庙前向大伙儿赎罪,说一个不称职的村长规劝大家耐心等待,挽留逃荒的村民。
阿叔参加过工农红军。曾经的战友,在生活和记忆里保留下来的,还有位已退休的下南干部保持着联系。那位老同志是阿叔从枪林弹雨的阵地上成堆的尸体中背出来的。前不久接到其来信,声称晚辈中还有个出息的。
阿叔把那封信和一张黑白照小心地归纳到一起。
那封信点燃了阿叔尘封的激情,光秃秃的山上荡满了山歌的清亮:
山个蛋蛋的高,水个蛋蛋的清
俺骑着驴儿下山坡
老天你开开眼,俺的十亩玉茭等春播
俺的泪蛋蛋吆把地浇
娶回个媳妇儿留不住,那个要出走
我的那个心肝吆
疼地像火燎,似刀割,我的那个亲妹妹哟!
唱罢,阿叔一磕烟锅,背着羊皮口袋进了省会都市。那里的街道平,那里的人们穿的阔,霓虹灯刺痛了阿叔的眼。阿叔枕着月亮,盖着星星被,圈着腿,变成了天桥下如水夜色中的虾米。
翌日,省委大院的工作人员,挡住了阿叔的视线。
回到土炕上,阿叔的嘴边沁着血,阿叔的眼里少了色彩,阿叔握着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潮湿的梦里,阿叔回到了刘邓大军的首长的身边,送军粮赶牲口鞭子的手,被首长温暖得不舍得抽出。首长说,除了您老人家,还有谁能走南闯北地跟我们长年奔波,一个光棍到最后。解放了,回去当个领头羊,建设好家乡。水!在山腰处,奔涌的水,那里地底下肯定有水,首长曾经站在那里的一处茂盛的草地说。
是雨声敲碎了阿叔的梦,风吹开了羊圈的篱笆。阿叔起了个大早,把羊儿慈祥地逐个儿梳理了一番,赶着养群走出了山麓。
黄昏的晚霞染红了阿叔花白的胡须,长长的落日眷恋着阿叔疲惫的身影,阿叔的羊群不见了,他的口袋里多了一沓子薄薄的纸。
就在山腰草儿茂盛的地方,没有了养群,却多了一些打井的设备。
这地方,花岗岩多,工程队不愿干,阿叔好烟好酒伺候人家。打井队跟钱走,打了50米,资金不到位就停下了。阿叔回到家,看到满屋子的东西扎眼,干脆一股脑儿换了钱。机器再次轰鸣。
时隔不久,机器又没了声响。听说阿叔去医院卖血换钱,乡民们自发站在土地庙前敲响了捐款的钟声,村长和乡领导也濒临现场。
其实机器的挖掘维持不了多久,彻底停下了。
阿叔望着满地挖出来的新土和圆圆的石块,朦胧中昏花的老眼望见了养群喕喕地回来了,正在啃食绿油油的青草呢!阿叔下决心猛地一甩烟锅,消失在了城里的月光。
一副老骨头终于见了那个晚辈,是秘书把一张黑白照递进去后的结果。
机器彻夜轰鸣的时候,超过550米进度的深井,共消耗了阿叔从省里要回的巨额拨款,还有市里,县里,乡里,村里自上而下的款项,以及阿叔最后的财产和夕阳。
白花花的水像白银一样流出来的那一天,阿叔喝了一口,就幸福地倒在了尘埃,白手巾飘在了水面。
乡亲们像求雨的方式,厚葬了这位老人。一块碑文,树在了土地庙跟前。
水龙头唱着欢乐的歌,夕阳中成群奔跑归家的牲口,小媳妇儿呼唤着丈夫的名字,炊烟四起,娃娃们撒欢儿,那管晚饭父母着急。
一位老婆婆静静地走向村口的土地庙,看望霞光中应该回家的阿叔,她心里明白阿叔说村子里只要有了水,就来接她过门儿!
晚饭后,乡亲们总会到土地庙前看一看,望望山腰的那口井,那座人工隆起的小山,有只秃鹰在那里盘旋。
有人说他好几次看见了,阿叔经常站在土地庙的那口钟的跟前,依然是打仗时的那身儿打扮,白羊肚手巾缠着头,披着羊皮袄,又唱起了山歌,你听,应该是阿叔的声音:
山个蛋蛋的青,水个蛋蛋的绿
俺骑着驴儿上山坡
种地不靠天睁开眼来,牧羊不缺水
俺离家的人儿都回来
还带回个小媳妇儿
俺们小两口,有水耕地的那个日子哟,红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