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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午后,救护车把病重的爹带回到了故土。
爹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因为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了。葡萄糖点滴还在努力地流淌着,维持着一个奄奄一息的游子的思绪。
那年,村口的老槐树的枝杈间喜作一团的九只喜鹊正在七嘴八舌地在欢迎着客人。
几个带兵的解放军同志来到了这个村庄。他们说,这是继抗日战争之后再次来到这里招募新兵。那时抗美援朝的宣传如火如荼。
爹刚好完小毕业在家里闲居。
那阵子,爷爷把祖传的中医秘方悉数传给了爹。
打听到中医世家的长子,已然到了参军的年龄,带兵的同志光临了这个三代贫农的家。
听说打土豪分田地,你们家的老太爷勇敢地站出来听到这些赞许,爷爷小的眼睛眯缝起来。
孩子应该为国效力,更何况他会医术,军队上缺的就是他们这些人才!
奶奶泪光涟涟,爹穿上了军装。
爷爷和奶奶,以及那九只麻雀把爹送出了村口。
爹成为了一名军医。
爹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爹有时遗憾地感叹:虽说当过兵,没有硝烟的战场
没有轰轰烈烈的战斗生涯,爹一直这样叹息。转业了,回到了地方。
你应该去某个县当一个县长?肯定行的!你应该在地方上担任武装部长!没问题的!不,爹斩钉截铁地说,我无法放弃我的技术,治病救人是我的优势!
在一个国营的农机厂,爹组建了医务室。
曾经有多少个工人兄弟鲜血淋漓地从工作现场跑进医务室,不分黑夜白昼,被爹迅速地包扎治疗。工人们对爹的崇拜不亚于民间传说中的就苦救难的菩萨。
有一位身患骨癌的老乡,举着拐棍找到了爹,一见面就要下跪。爹急忙搀住了他说,我们新社会不需要这样的礼节。药很难找,二斤鹿角胶会同一部分中药,在长达半年的治疗中让这位老乡终于没有失去那只脚。
也还是那九只喜鹊在村口张望的端儿,爹把娘娶进了家门。
爹的吝啬也是出了名的。家里的亲戚都被他惹遍了。
舅舅们有谁病了,就跑了几十里的山路找到爹。爹说,有钱的话,把药拿走,公家的药,不会赊给你们,没有商量的!
娘就和爹闹上了矛盾,感情开始有了裂缝。
听大姐讲,爹这一辈子就挨过一次打。那是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三、四个人围着爹拳打脚踢,爹的眼睛里喷着怒火。事后他说,他这一辈子注定是为救人而生存,绝对不会去伤害他人,更不会去中伤他人!
爹没有诬陷别人,所以文革后期人们淡忘了爹的存在,没有骚扰过他。
病人们却没有遗忘爹。病人是爹的最好的朋友,他们无拘无束地交流,坦然地面对。
整整一生,爹就在那个厂子里默默无闻。厂长轮到他当的时候,爹摇摆着双手,脸红脖子粗地藏躲在人群里。
没有任何名利企图的爹,他的三个孩子成为他无法承担的重负。贫穷让这个家庭最终走向了破裂。
爹带着一台小收音机,唯一的家当离开了那个曾经给他温暖的地方。
爹始终没有适应了高速发展的社会,他像一个毛主席语录雕版印刷的思想制品,始终能够大公无私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改革开放了。市场经济指导了这个厂子,厂子换了名字。医务室也开始面向社会。
爹依然还是那个贫穷的样子,尽管他承包了那个医务室。
爹到了病危的时候,他的工资只能靠社会养老保险,仅仅只有460元,那只是一个刚刚毕业实习的毛孩子的基本工资标准。和爹一样年龄的人,听说工资已经是2000以上了。
那个爹辛辛苦苦组建的医务室在爹的病退之后,终于关上了神圣的大门。人们的眼睛不会再看到一个医药费收取廉价的地方,大医院每天人来人往
爹的一位同行后来听说爹去世的消息,竟然黯然神伤,红着眼圈说,他曾经给我们当过导师,他是一个非常勤勉的人,从来不会高声地说话
看着点滴如同生命在延续,我走出这所破窑洞。
院落外的落光了叶子的树枝间,依然跳动着几只喜鹊。我知道,肯定不会是爹参军时的那九只喜鹊,但是可以肯定,一定是它们的后代。
听叔叔讲,爷爷死的时候,爹从县里徒步赶回家。那时候,国家穷得那能见到汽车!你爷爷被你爹喂了两勺水之后悄然长逝。
相同的镜头,我喂给爹两勺水,爹停止了呼吸。
下葬后的第二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大姐说,真好,这是说咱们孝顺哩!
其实,在此之前我们曾无数次抱怨过爹的冷漠和大公无私。
我们在葬礼三天后,到了爹的坟头给墓冢复土。我看见有两只喜鹊跟随着我们出了村口。
那天中午,我们迈着沉重的步伐在白雪皑皑中回到了村子里。
一共有九只喜鹊。我兴奋地喊。
叔叔把一套雕版印刷的本草纲目交给了我。我说应该给爹放进坟墓的,我们都没有继承他的事业。叔叔的眼睛红了,哽咽着说我们愧对祖宗!
我翻着发黄的页面,看着一味味草药的名字仿佛熟悉的药材的味道窜入我的鼻孔。我的眼前来回走动着爹的身影,那是爹在医务室忙碌的身影。
爹在天国依然行医么?我祈祷,九只喜鹊会牵引他寻找到回故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