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向午夜的盲目时针

常秋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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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利斯

    当乌鸫在幽林呼唤

    那是你的灭顶之灾。

    ——特拉克尔给孩子埃利斯

    1

    四点五十五分,下午。

    天是阴的,衰弱的云彩脚下窝居,像搜索枯肠写就的诗句,沉重,乏力,步履蹒跚。

    电脑桌上摊了满满的公文资料,公司的秘密有三分之一泄露无遗,只不过恁小的一间公司,让对手没有相觑的欲望。背景简单的如通俗小说可删可略的细节,不占份量,强增篇幅,聊胜于无。

    常秋来缩在一堆里杂乱里惯例的发呆。天阴了几天了,全堵在嗓眼里,酸酸的在胸腔里上窜下跳,潮水一样去而又返,来回反复。她只是不敢张口,出声就该是大雨滂沱,一发不可收拾,湿到一塌糊涂,就那么强压着,跟自己较着劲儿的强压着。

    老板蹑着脚进来,很是小心的说,秋来,收工了。

    秋来很是嫌恶他的小心翼翼,搞不清排位次序,硬生生把自己降下一格来迁就她的喜怒无常。她知道这小心后面的铺垫和言外之意,也享受这些题外话带来的好处,尽管表情似是而非,却从未摆出却之门外的晚娘面孔。她明白,男人都钟意这似是而非的暧昧,拒绝和接受都是进了死路的愚蠢行径,她是被调教出来的妖精。

    女人最高段的本领就是颠倒众生,而她,乐此不疲。

    秋来从眼帘缝隙里扫他一眼,义正辞严的说道,还有五分钟。

    老板讷讷的退了回去,拖欠工资的面皮上有了杨白劳的赧涩,怎么都是演错戏码的荒唐。

    五点。

    电话铃响。

    秋来抄起电话,手里收叠着资料,漫不经心道了声好。

    那端缓缓的流出一个声音,沉厚的幕布慢慢的拉开,刹时天光四射,聚光灯打出一个身影,开场白只一句,我来了。

    突如其来。炸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心也空洞似的回荡热烈的回音,瞬间乱了节拍。公文资料撒了一地,只张口答了一声,嗯。

    雨,哗然而下。

    2。

    2004年1月24日,炫说,我来了。

    我横穿整个城市,去赴他的约。

    他知晓我每处秘密。我的75b内衣,我的暗恋,我夜半的失眠,我敏感到轻轻一抚风声水起的后背,甚至我做ài时惯用的姿势,他都了若指掌。而我甘愿奉上这些私密,换他一些俯就的疼爱。

    疼爱是一个并生词,缺了爱的孩子,会不时惊跳起来,因为,疼。

    炫说,傻孩子,让我来疼你吧。

    我让他疼。可是,我怕,他也会疼。

    炫说,我来了。于是,我横穿整个城市去见他。

    3

    常秋来跨进蔚蓝色的蔚蓝色酒吧,就开始在水雾里飘荡,总也分不出前后左右,漩涡似的旋晕。世间事无非如此,越想透明的反而越多些遮掩,这厚厚的一层层的蓝叠加上去,怎么通透得了。她奋力向前游去,岸堤却摇晃着后退,水浪涌来涌去,推搡着把她拥到了彼岸

    初石是她要的彼岸,一石击水石破天惊,一下子水流云散,江清月白,这通体的蔚蓝就成了淡蓝的眼白,澄清透彻,心悦无比。

    他坐在那里,桌子上整齐摆开五只生力酒瓶,是去掉一点的省略号,所以再多的话到此就可以打住了,言外之意是指着桑骂给槐的,意犹未尽是酒逢知己再开宴的,而他们的言语,这个省略号最后的一点儿,被初石噙在嘴里,慢慢的,慢慢的,吞咽到肚里了。

    怎么,来了?这话说的虚弱无比,她气馁的黯淡一笑,遇到他。她的出场词总是失败,所有的招数统统就地做废。

    第一次见他,蒙了头的擦桌子。灰尘是没有的,只是心管里捣鼓如雷,需要借个额外的动作来安定魂窍。餐巾纸用光了,他又递过来一包,说,孤男寡女很好看。她想到郑秀文狂刷马桶的神经质,忽然,就笑了。他却不笑,把她一点点看进眼里,喜悦很灿烂。

    她穿黑色的斜肩衫,露一点点圆润的肩,半是纯真半是诱惑。长长的直直的头发垂下,橘黄色灯光下,安静的像一小樽淡香水,无声无息的芬芳。后来,他说当时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击中了他的心脏,勾魂摄魄。

    那是2002年的10月。

    初石并不作声,太过明白的题目,答案就无足轻重了。他去另一座城市开会,车到她的城市,却停了下来。他不可能。逃开她。

    他握紧她双手,平放桌上,脸孔深埋进她掌中,抑不住的酸楚湿了她手心。她抽出右手去抚他头发,一触,一个激灵,又缩了回去。

    他低着头,热热的水流不断冲刷她的掌纹。

    他咬她手指。一点点加重力道。啮她小小瘦弱的尾指,她皱眉,去抓他头发,拍打他的脑袋,然后,痛哭失声。

    他醺醺然偎紧她手臂,秋,每喝一瓶,我会想一种见你的方式,现在想了六个。可是,你居然一个没用。我想你会叫我哥,你没叫。我想你会骂我,你没骂。我想你会很高兴,可是你在哭。我想你会不见我,可是你来了。

    秋来说,哥,你来了。

    好像之前全是彩排,真正的大戏,长长的水袖正噫呀而来,开锣了。

    4

    炫说,你来找我吧。

    我说,对个暗号吧,比如说糖葫芦玫瑰花之类。

    炫说,不用,看妖精是否够妖。现在开始计时。

    对迎面而来,佯作顾盼的清瘦男人说,别跑了,就是你。

    炫瞠目,大笑不已。街道上积雪未融,炫牵了我四处游荡。大年初三的路上,几少行人,两个人靠的很近,怕路滑跌倒,怕离散,怕明天再也不见。

    他一直追问怎么识破天机。我得意的言传身教。1,我的手机显示号码是附近。2,就近的公话只有两个。3,在五分钟之内离开公话的只他一人。简单推理,我不是白痴。

    他益发大笑,一面大是遗憾的摇头,一副未曾尽兴的表情。

    酒店叫做玫瑰,听名字就带了香薰,沾了调情的欲望。我们做好了准备,要赶一场沉沦的约会。我不再是当初生生死死爱恋别离煞费苦心的小女生。我许我的枝叶沾满毒汁,宁可错杀,决不放过。

    据说这就叫做堕落,而我玩的是飞蛾的游戏,追赶是有趣的,但是千万不要停下,不要以为光明是确实存在的。

    喜欢把自己包裹的结实呈上,谜底一层层昭然若揭。炫抱我在墙角长长的吻足,手一步步伸向谜底。

    不!我惊声叫道。我爱你吗?炫。不爱对吗?我在心里悄悄的自问自答。下定决心的毒药,连给自己解药的机会都不给了吗?根本没有解药对吗?除了死,我们没有别路。可是死很冷。除了你,我不信任何人的。炫,你抱我吧。今天,我只爱你一天,对于一只飞蛾来说,一天就很漫长了。你看时针,现在是下午六点,我爱你到明天。

    他的手掌撩拨地划过后背,瞬间燎原。

    5。

    十月初八。

    秋来一大早去剪了头发,水草样随波流动。她甩下头,想起很久以前的诗句。在草木一秋,让水草成为幸福的水草。

    幸福多半都是盲目的。

    盲目是她的天生嗜好,很多事情来不及辩清真伪,如果事不关己,她有百般推托。可是其实,盲目就已是最好的理由。

    在浴缸里滴了柠檬汁和依兰依兰的香精,慢慢的漂洗出一个精致水灵。好像距离迟暮又远了一步。

    她爱自己的身体,多远的路上,只和她同伴。她们亲密无间,她知她好处,是永不背叛。这时间,只有自己是可以肯定的。

    秋来径去玫瑰酒店446号。门应声而开,初石的黑色boss毛衫在26度高温里心不在蔫。秋来笑着扑进初石怀里,傻子,你要热死啊?

    初石踢上门,转身抱紧了她。翻来复去的接吻,从两人喉间同时漾出醉意,融入滚烫的肌肤。他们互相撕扯,直至裸露,细胞对准了细胞,心脏对准了心脏。

    今天的高温来得唐突,这热情也骤然加温。初石沿着秋来的后背一寸寸吻了下去,每一个动作都似在心尖上游走,游走,直涌到泪腺出口。

    秋来抽噎着,哥,抱紧我。

    初石缓缓的进入,用勒到骨头里的力度抱紧,四周只回荡两人的喘息,时光在体内静静流淌。

    秋来绯红了脸颊,忍不住吟哦出声,天啊。初石也是一般的忘情投入。他们想不出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让彼此亲密到无间无隙。

    这样,无处不在,有影有实,房间里零乱的散发着惑人的气息,可以让他们接触到短暂的幸福。尽管这感觉似是而非,却是日后回味的唯一根据。

    电视里闪烁旁若无人的对白,厚重的窗帘遮了天蔽了日,看不见光景。秋来裹了素白的床单,扯开落地大窗的帘幕。

    天,悄悄的暗了。

    时针一格一格的走动,秋来不敢稍有交睫。恍惚一下子睡着了,现在的一切就成了盐柱,呼不起唤不醒。

    秋来说,明天一早,我就得走了。

    初石惊惶的又一次勒紧秋来,生硬而迫切的把她贯穿。

    世界空无一人,一次次,像是末日的狂欢又像是千年万年的等候,一寸寸缠绕成灰,而后灰飞烟灭。时空错乱,不知道下一步是天堂是炼狱,下一秋是天遥还是地远。

    这时节,秋来忽然记起一个清晨。

    那个陌生的广场。

    天乍亮。风翻动着冷。有两只风筝看不见目的的游荡。

    秋来缩在初石怀里,两个人不说话,灵魂出窍似的追寻那纠缠的两线,像审视自己,却永远看不清底线。

    那时秋来说,哥,我会忘了你。

    6。

    我几乎很少睡眠,梦浅显到一触即醒。

    弗洛伊德说,睡眠可以消除顾虑,摆脱恐惧,甚至停止思考。可是我的睡眠在一年前就消失了,在身体之外碎裂了。

    炫睡的很安稳,孩子似的霸了整张床,表情是全然放松,信赖。他的鼻息在耳边轻轻的哼唱,竟像是班德瑞奇妙之风的旋律。

    我轻轻的吻他鼻尖。刚认识炫的时候,种种机巧,天衣无缝。奇怪这世间怎么会,还有这样一人和我这般契合。我们有同等的寂寞,一样的狂热,我们是贪得无厌的鲸,一点点撷取的爱让我们越发干渴。

    炫却说,我不怕寂寞。我有字和烟。

    可是炫,这两样东西只会让人越发寂寞。寂寞到了边,就是疯狂了。我们的脆弱拿什么来生受这些。

    电影台在重播经典剧音乐之声,我缩在沙发上,听着炫轻轻的鼾声,看着奥地利的湖光山色,心里有片刻的安定。

    炫的怀抱和一张薄被一块罩了下来。

    我笑,怎么不睡了。

    炫说,你这样不行。我知道了怎么可以让你继续这样下去。

    我说,习惯了。

    炫抱我到床上,一点点暖热我的冰凉。

    我说,炫,几点了。

    凌晨一点。

    午夜是我的关口,颠颠倒倒,不辩黑白。每个夜里,我都无比清醒。如果有伤,可以醒着痛。如果是麻木,那只好醒着空白。

    炫说,喝杯牛奶,试着让自己睡。

    我只是想清楚的看着时间从我身上流走。认知是一项悲哀,时间的正直,无法抵挡自己的盲目。我隔夜的希望,只是昨天的残渣,在一个死去生命的魂灵里,余香脉脉。

    炫抱着我说,告诉我。

    从哪开始说起呢?从失眠,百般周折的昨天,还是今晚?

    炫,一切都有开始,开始却是走向结束。

    7

    夜在头顶上发光。

    秋来裹在被里,盯死窗帘上的蓝,那蓝一点点远了,一忽儿又近了,慢慢的涣散,又慢慢的收拢。隔壁小女生的钢琴练习曲单调的如同正步走,鼓躁的心跳也合它节拍,一二一,一二一。

    炫走了,她打不起精神去上班,老板很体恤的允了大假。也会每天按时把门铃摁的山响,携了大大的包裹朝奉似的虔诚。

    她的过去离弃了她,她虚弱而疲惫,她不能不接受他的温热。

    初石又回到了他的婚姻里,他对她的感觉,已不再仅限于皮肤。秋来是他对自己的一个亏欠,长久的哽在夜里。这是她最初的诱惑也是最初的预谋。

    一切圆满结束,身体里有狂欢过后彻底的疲倦。虽然难以理解,但她做完了自己。

    她知道炫了解了所有的一切,他不追问,但是他明白。

    她知道她只是要在他身上找寻初石的影子,但是他知道他自己。秋来把她的过往强加给他,他帮助她完成一个幻梦。

    那天临行前,炫将她紧紧一抱,竟然跟初石丢给她的眼神一样彻进骨髓。他离去后,她才发现,恍然是自己的影子在黄昏里慢慢的黑了,消失,接近幻灭。

    炫说,要好好的。

    他的身后车辆响声彻天,把她的过往碾的粉碎。

    那时,阳光无尽,记忆如旧伤,再不复发。

    老板说,今天晚上带她去吃大餐。如果他这时候求婚,她会点头。

    他无需知道,她的手提袋里放着的是妇产医院的手术清单,是她和初石唯一的一个纪念,时间是一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