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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那年，父亲获罪，原因不明，临走前，他凄然笑道，这就是官场。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和弟弟。娘死得早，爹从小对我们就很溺爱，他说，我要给你们母亲不能给你们的那份爱，他也一直没有续弦，只是小姨过来照看我们。
我说，爹，我们逃吧。
他摇了摇头，转头对小姨说，以后这两个孩子就拜托你了。
小姨噙着眼泪说，我们可以远走他乡，隐姓埋名的。
不，君要臣死，我怎可一避了之呢？我相信，圣上圣明，一定会还我清白的。
圣上是否圣明我不知道，但是，他没有还我父亲清白。一个月后，消息传来，父亲死于狱中，没有人告诉我们原因。只是别人说，进了大狱，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呢？
小姨说，以后，就是我们相依为命了。
相依怎么为命，我们并不知道，对于以后的生活，我们只是茫然，父亲是我们的主心骨，但现在他不在了。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带上了自己心爱的琵琶。小姨说，带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呢？不如带点有用的东西吧。但我坚持带上了，对于我来说，琵琶才是对我有用的东西，事实证明，的确是这样。
我不再是富家的小姐了，在我们离开家的时候，父亲遣散了所有的家人。虽然，一开始，我们还坚信，这一切会重新拥有。
后来的日子像外面树上鸣蝉的叫声，尖利而惶急，我们带来的细软不多了，除了小姨给人家做点刺绣，我们根本就没有别的谋生的手段。刺绣并不能带来多少收入，没钱的人家不是不识货就是买不起，有钱的人家根本就不屑到下面来看。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一日黄昏，我弹着琵琶，唱着高适的塞上听吹笛，愁绪满腔。这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首诗，想起父亲，我的眼泪便落到了拨弹的手指上。
“好一个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诗好，歌好，弹得更好。”
门外有人赞道。
我停了下来，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青衣书生。
“公子谬赞了。”
“小姐的琵琶真是神乎其技，让人觉得梅花从眼前飘落，风声从耳畔拂过。”
“哪里，让公子见笑了。”
“我说真的，可是，我总觉得你的歌声中有一种难以排解的忧伤，这是为何？”
“小女子一时感触，睹物思情罢了。”
我抱着琵琶走向里间，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他还呆呆的望着这里。
“公子，天色不早了，早点归去吧。”
这个人是谁？竟然能听出我琵琶中透出的忧伤。看他丰神俊秀，不是名门世胄，就是风流名士。
弟弟推门进来，一头汗水，开口就问。
“外面那个书生是谁啊，傻站在我家门口。”
“不知道。”
“不会是姐姐你的追求者吧。”
“少贫嘴，他根本就没看到我。”
屋外不远处是条江，我一直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更很少去关注它，这些天来，我一直将自己关在家里。小姨对我说，绿珠，你也应该多走动一下，别老抱着琵琶弹。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小姨，我帮你去卖刺绣吧。我看着她一个人劳累着，心里很是不安。
不行，你不知道卖，而且，你是小姐，你爹将你们托付给我，我怎么能让你抛头露面呢？
绿珠，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我会照顾好你们的。小姨总是这么安慰我，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外面那个年轻人突然朗声念了这么一首诗。我看着外面流淌不息的大江，不由得痴了。半江瑟瑟半江红，人生不也如此吗？十三岁之前，我还是被人宠着的小姐，十三岁之后呢？一切都改变了。
“感谢小姐的歌声与琵琶，小生就此别过！”
门外的青年朝这边一揖，消失在黄昏的光影里。
能在瞬间做出这样优美的诗，肯定不是等闲之人，连弟弟都说，这呆子的诗念得真好，他是谁啊？我摇头。姐姐，你真的不知道吗？那他怎么会向你拜别？
我真的不知道。
我何尝不想知道他是谁呢？但是，他没说。
我记住了这天，九月初三，我记住了这样一个男人，但不知姓名。
残阳还没从对面的山上落下，月亮却已经升了起来，看着前面的大江，我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逝者如斯。人不能总是沉湎于过去，小姨鬓间开始有了白发了，而弟弟还小，如果，我还是不能从过去中拔出，他们该怎么办？
“姐姐，我要去从军。”弟弟兴奋的告诉我“现在外面在征兵，当了兵，我就立战功，当将军，让你和小姨过上好日子。”
“不，我不要你去，我能照顾你。”
“我长大了，不说帮你们做点事，至少不能拖累你们啊。”
“除了小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要你离开我。”说着，我有点生气了“爹死了，你怎么还不听我的话呢？”
小弟最怕我生气。
“姐，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你别生气了，我不会离开你！”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弟吃了一会就停下来看着我和小姨，我想，他大概还在想着从军那件事。我这才仔细的注意到他，他已经长高了，都快是个男人了。
“小弟，姐知道你还想着白天的事情，姐不是想骂你，姐是害怕离开你，从军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他闷声不响的吃饭，眼圈有点红。我摸了摸他的头，心中有些酸涩，我在心里说，别埋怨姐姐自私，但你是姐姐的精神寄托，姐不想失去你。想到精神寄托，自己的心中竟然还有一个人的样子浮现出来，并渐渐清楚。那个男人，那个吟诗的陌生男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去了哪里呢？
第二天早晨，在小弟的门口叫了半天，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推门进去，小弟不在里面，被子叠得很整齐，桌上放着一封信，是小弟的字迹：
姐姐、小姨：
原谅我最终还是走了，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他乡了。我其实早早的就已经在征兵处报了名，我一定会多立战功，让你们以后过上好日子。
姐，小姨身体不好，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弟泣首
我拿起信，疯了一样跑出门去，嘴里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我感到心突然就空了，离开父亲的时候，感觉还没有这么强烈，那时候感到自己应该坚强，毕竟小弟还有小姨需要我。
征兵的已经不在，我拿着信，颓然坐倒在地。
小弟走后一个月，小姨就走了，小弟是我和她心中最后的支柱，现在，这根支柱在她的心中抽离了，劳累也让她的身体极度虚弱。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我的手背。
绿珠，对不起，我不能再照顾你了，我没能完成你父亲的嘱托。
我早已经泣不成声，上天对我太不公平了。
绿珠，我要走了，我会在天上祝福你的，我还没有看到你找到幸福呢，我真不甘心就走啊。
我只是拼命的摇头。
绿珠，你要
话没说完，小姨的手就从我的手心滑落下去。这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塌了下来，那些碎片插满了我全身。
短短的这些日子，我就看到了别人一生才能经历的生离死别。在床上躺了一天之后，我起来了，本来我想，我就这么永远的睡着吧，那样，我就能和父亲、小姨他们在一起了，我甚至仿佛听到了父亲在天堂的召唤。
我想，我还有一点希望，那就是小弟，他现在到了哪里呢？他在军营里过得好不好？门外的大江不舍昼夜的向冬流去，江边的柳树又绽放出新绿。又是一年了。
小姨死后，我开始在街上给人家弹琵琶，顺便探听一下小弟的消息。
怡青楼的妈妈对我说，绿珠姑娘，你的琵琶弹得太好了，来我这里弹吧，你在街上弹会连饭都吃不饱的。
我说，我只是想打探我弟弟的消息。
她说，在我这里，来往的各路客人都有，还怕打探不到你弟弟的消息吗？
从那天开始，我去了怡青楼，但是，只弹琵琶，连酒也不陪客人喝，除非是我愿意。在我的心里，还牵挂着一个人，就是那个青衫的男子。有时候觉得，去想念一个只有半面之缘的人，太没来由。因为，他连我的模样都没有见过呢。
自从我去了之后，怡青楼的生意骤然好了许多，很多人都想听我弹琵琶，当然，也有很多人只是为了见我一面。不断的有人送我钱帛，但大多被我拒绝了。
一天，我正在帘子后面弹琵琶的时候，一个姐妹告诉我，我的弟弟在一次意外中坠马身亡。琵琶的弦发出裂帛之声，全部崩断。我抱着琵琶大哭起来，但还有不识趣的男人在大叫：
“弹唱一首‘临仙曲’。”
我悲愤的将桌子掀翻了。
我离开了怡青楼，虽然妈妈极力的挽留我，她说，你能上哪儿去呢？你没有一个亲人了。
不，我还有一个亲人，我还有一个哥哥。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中就想起那个陌生的男子。
那怎么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见过呢？
他出远门去了，他会回来的。
那你准备去哪里呢？
我要去找他。
我的希望一个个的破灭了，只剩下他了。
我用赚到的钱买了一条船，雇了一个船夫，顺水漂流。我相信，在某个江畔，我会找到他。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那是多么好的一个晚上。但现在，我却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九月初三了，一开始，别人给我说媒，我总是说，我在等人，但渐渐的，没有人再为我说媒了，也在不知不觉中，皱纹开始爬上了我的额头。
那个在我少女时候出现过的男人渐渐的模糊下去，就像那昏黄的阳光。每次在想完他之后，我都会喃喃自语，这只是一个梦了。我最后的愿望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和我的梦再度狭路相逢。
“小姐，到湓浦口了。”
船夫老余告诉我，这些人，他一直这么叫我。
“老余，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小姐了。你怎么还这么称呼我？”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小姐，都是那个最漂亮的小姐。”
我没有就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老余对于这个问题很执拗，我根本就没法改变他。
“哪个湓浦口？”我问他。
“浔阳江。”
我从船舱走了出来，月亮已经升在空中，微微有些寒意。日子有如船底的流水，汩汩流淌，但我没记数过，都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快九月了吧。”
“九月？”
我看着那皎洁的月亮，心开始飞到了过去，那个半江瑟瑟半江红的九月，那个露似珍珠月似弓的九月。
“老余，进去把我的琵琶拿出来，我要弹一曲。”
“好的。”
不一会，琵琶递到了我的手上。江面悠远而辽阔，天地浑然一色。我心里突然 有一些感动，我很久没有多这种感觉了。
我弹唱了一首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波光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当弹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时，那种凄惶的情绪有如夜雾从内心的江面上袅袅娜娜的升起。
“唉，不弹了，还是徒增愁绪。”我叹了口气。
“小姐，你又想到不好的事情了吧。”
“不是，只是突然没有兴致了。”老余怎能明白呢？我在那一刻想起了那个吟诗的男人。
“请问贵船上弹曲的朋友，可否移船相见呢？”
一艘船在我所在船旁边停了下来，一个青衫男子站在船头往我这边抱拳行礼。
那个身影似曾相识，难道，但我马上自我否定了。不会这么巧的，仅凭一袭青衫怎能断定是他呢？
我还是抱着琵琶走了过去，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全身一震，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他赫然就是以前的那个男子，虽然，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但由于，自己一直在心里念着他，他也在自己的心里一起成长，所以，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但他显然没认出我，其实，他怎么可能认出我呢？他从来就没有见过我，但我还是有一种被他认出的感觉。
我应该记住这一年，元和十年，我再度碰到他了。我想，这是上天对我唯一的一次垂怜。他的脸上也有忧愁，这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在江边大声吟唱的青年了，而我，也不是当年的绿珠了。
坐定后，他看着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当年，我也是在一条江边，听到一阵琵琶声和一个女子的低唱。可惜，几年之后，我再去找那个弹琵琶的人时，已经人去室空了。”
他去找过我？几年后，那一定是我去找他了，原来，我们就这样错过了。我差一点冲动的说出来，我就是当年那个弹琵琶的人，我也在找你。但是，理智告诉我，我不能这么说，他始终只是一个梦，虽然现在如此清晰，但也只是我将自己沉浸于这个梦中了，梦终究还是会醒的，当梦醒的时候，所有的美梦都会如海市蜃楼一样消弭于无形。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的问道：
“你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呢？”
说完，我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有点颤抖，我抬眼看了看他，他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异样。
“我问过她的邻居，他们说她叫绿珠。”
“绿珠，绿珠”
“怎么？你知道这个名字？”
“啊，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特别。”
“是啊。我一直只顾着回忆往事，听您的口音是长安人氏，还没请教您的芳名呢。”
“我？”我声音有点涩。“我只是长安一个普通的倡女。”
我不想告诉他真实的身份和真实的事情，能够再见到他，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有些东西如果是你的，你一开始就会得到，如果不是你的，你就要学着舍弃，毫不留恋。
我改编了自己的身世，只保留了小弟和小姨的事。与自己本来的生活相距更远，他才更不会将我和以前他所知道的绿珠联系，如果他想着以前的绿珠，却看到现在年老色衰的绿珠，那对我和他都是一种残忍。
“您的琵琶弹得真好，当年，绿珠也弹得有这么好。”
我开口说道：
“如蒙不弃，我愿为您弹奏一曲。”
“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请您就我的经历即刻赋诗。”
“你怎么知道我会作诗呢？”
“我我看您气宇不凡，故有此一说。”
“那以什么为题呢？”
我想了一下，说道：
“就叫‘琵琶行’吧！”
我开始转轴拨弦，他的诗也在这无边的夜色中如清风一样飘扬。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当他吟道：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我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暗暗的说道，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我们曾相逢也曾相识啊。你怎会知道，就是在你眼前的这个女人，曾经深深的爱过你，她找了你半辈子了。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清衫湿。”
在他的这句诗中，我的琵琶声戛然而止。我也已经泪流满面了。
我起身说道：
“对不起，我失态了。”
能得他泪湿青衫，我的这一生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告辞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是白居易。
回到自己的画船，老余问我：
“我们去哪里呢？”
我微笑着对他说：
“哪里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