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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孤独的。
想当初，我根本就不想来到这个世界。我在进娘胎之前，就知道这个世界孤独已极。后来不得不暂住娘肚子，仍死皮赖脸地不肯出来。最后我感于毛主席的恩情深厚，感于党的温暖阳光，感于娘的苦苦祈祷，感于医生的英勇挽留，我勉强从刀剪的缝隙中飘下地来。直到现在，母亲仍在恼怒时切齿道：老娘四十岁开肠破肚，养了你这个不孝子啊！我丧尽天良地对老娘吼道：我本就不愿来，是你强迫的！然后悻悻走开，对老娘的眼泪幸灾乐祸。
你知道，初次踏进陌生世界，肯定孤独。也许偶尔孤独之后，一个相同血亲的妹妹会跟在你身后。她摇摇晃晃，叽叽喳喳；喜欢你牵着她的手，喜欢你捏她的小鼻子。你们总在一起游戏，或者你总是逗她笑，气她哭，或者你总是烦她，恼她，打她走过许许多多热热闹闹日日夜夜，你还会有孤独的感觉吗？
可是我没有妹妹。
我为什么没有妹妹？扑向母亲的怀里追讨：妈，限你三天之内，给我生个小妹妹！母亲编造个故事，说你本有个姐姐来着，是你爸爸不要她。我气愤地质问：爸，限你三天之内，积极找回我姐姐！父亲无话，只用力捏捏我可怜的下巴。小时候他总喜欢做这个动作。至今我下巴尖尖，就是父亲给捏的。爸，你说，为什么不弄个哥哥姐姐给我，不弄个弟弟妹妹给我？
我从不问为何别人有兄弟姐妹，我只问父母为何只生下我独自一人。
暮色苍茫，那些没有我的日子里，年老的母亲喜欢掏心掏肝地养一些别人的儿子。及至有了我之后，母亲仍在任何花钱的时候给养子们买礼物。每次打开母亲拎回的包裹，里面再小的礼物也不会是我的。她说，别动那个，那是你东门哥哥的。喂，别动这个，这个是你西门哥哥的。从此我不再抱有得到母亲礼物的幻想。
某日，母亲有个养子要当兵了，她逼着我叫声哥哥。我不关心当兵的哥哥，只想得到他满满一箱子的彩色玻璃球。母亲说，你喊声哥哥，就把箱子给你。哥哥。哥哥。穿着新军装的哥哥随口应了一声，就把箱子提起来放在高高的衣柜顶上去了。这样即使我站在椅子上也够不着箱子。谁稀罕你的破球球？我站在那里喃喃自语：我发誓，我没有哥哥。我发誓，我再也不玩玻璃球。接下来的送别宴上，我在满屋惊诧的目光中，不动声色地将餐具一次又一次地打落在地。母亲看着一地的碎片，毫不客气地扇了我一巴掌。她明明知道我需要什么，却默默不语地跟随在我身后，任由我满不在乎地走回家去。
你知道，我是喜欢孤独的。放假的时候，我乐意母亲和父亲将我反锁在房间里。我喜欢在床上翻筋斗，喜欢在墙脚捉蜘蛛；我喜欢打开所有能敲开的箱子，研究里面乱七八糟的物件；我喜欢叠起凳子爬到窗口上去，往院子里的孩子们身上扔泥巴，为他们看不到自己而自鸣得意
只要不看见别人的哥哥弟弟，就不会去想自己有没有姐姐妹妹。
某日路上一个同龄小孩撞了我，他恶狠狠地说，我喊我哥来打死你滴。我听了笑出了眼泪。我说，你去喊你的臭哥哥吧，我不屑喊的，我的哥哥永远跟着我呢，因为哥哥就是我；我也不屑去喊弟弟，因为弟弟就是我。你是个屁蛋蛋，我就不打你了哈哈。如果我打你，就是欺负你，这是不公平的。因为我打了你，就是我哥哥弟弟都打了你。你瞧他有多愚蠢呀，他张大了嘴巴，费解地看着我，我猜他的腿肚子正在发着抖哩。哈哈，这个靠哥哥来壮胆的屁蛋蛋，这个胆小鬼。
某日下课时，同学们赌跳台阶，跳下台阶最多就算嬴。我远远地站定，不想走近他们。跳啊跳，我看见他们在第七级台阶上却站住了不跳。我知道他们不敢。我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站到了第九级台阶上。然后我得意地说，看我的。我从上面往下跳，感觉这一跳无比舒畅，就象跳在太阳里，跳在梦里。他们同样张大了嘴巴，费解地看着我，好象我是一个怪物。一个小屁蛋却不以为然。他说，我哥能从第十坎台阶跳下来。我哥最行！我听了哑然失笑。我笑出了眼泪。然后我站到了台阶最高处。数了数，有十三级。他们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让我更加豪情满怀。我在心里飞快地估算着，大约是可以跳下去的。当我下定决心的时候，正好上课的铃声响起。我高喊了一声，然后奋力跳了下去。我喊了什么？你知道的。你看过电影列宁在1918吗？一个英雄从高楼上跳了下去。跳下去的时候他高声喊道：瓦西里！
我跳下去了。我安然无恙。同学们啧啧赞叹，然后飞快地跑回教室上课，这让我来不及品味自己的英雄壮举。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英雄行为把我的双腿弄丢了。把我的双脚弄丢了。它们好像逃离了我的身体。我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奇怪地看着两只脚，它们一如以往地生在我的腿下，却不听使唤。于是我把裤脚提起来。我惊恐地叫了一声，差点没晕过去。仅仅一节课时间，我的小腿竟然发疯地生长起来。它们长得好像比大腿还粗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要回家。我要像往常一样回家。此刻父亲早已准备好了钵饭。香喷喷地，雪白的米饭中放有一根绿莹莹的香葱。这是父亲做的记号，以便区别于机关食堂所有相同的钵饭。
可父亲不会知道我走不动了。母亲更不会知道。她也许正在某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找她新收的干女儿聊天。你知道，自从有了我以后，她就开始广收干女儿。她常年在外跑营销，每到一地，她都会奇迹般地收一些干女儿。并且是极讲孝道的干女儿。她已经习惯于奔走于众多的干女儿或干儿子之间，终日乐此不疲。至于我，你知道的，我喜欢独处。因此母亲对我的忽略，就是对我的奖赏。
于是，我就想到了母亲的那些干儿子。我以跳下十三级台阶的勇气将自己弄得站了起来。我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地移动，直到最东头的那间教室窗前。我从打开的窗口中看去，正好与他的视线相接。他是我母亲某个干儿子的亲弟弟。路远难走，我扒在这个高年级同学的背上，感受到他一次又一次艰难地托举。他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行走，一边辛苦地背负着我，一边严肃地批评我。我眼泪汪汪，初次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与无敌。我悄声在他耳根上说：
你是我哥哥就好了。可他终究不是我哥哥。
你知道，多年以后，我在一座小小的阁楼里，举行了一个仪式。我们围桌把酒，向天发誓；我们相拥而泣，歃血为盟。那一天，有两个并不美艳的女孩子成了我今生最好的妹妹。那一天，有十个并不能同甘共苦的青年成了我结拜的兄弟。弟妹称我为四哥，老大呼我为四弟。初次看见满头白发的父亲开怀大笑，他缺失了门牙的笑容真如孩童般可爱。总期待他从黑暗中伸出手来，捏捏我尖尖的下巴。母亲更是陶醉在儿女满堂的虚幻美梦中，也随着我的称呼不停地喊叫着：老三，再来倒些酒！老大，给两个小妹拿一条湿毛巾来。我泪流满面，感谢上苍在我生日这天，赐我父亲以笑，赐我母亲以爱，赐我以福，让我一夜之间，不再孤独。让我一夜之间，拥有这么多好兄长，好弟妹！
多年以后，我独自一人坐在一间小小斗室里，面对着破旧的电脑，敲打着上面这些偏执的文字。空气闷热无比，我却浑身打颤，仿佛正孤身行走在雪地上，四面是沉默的坟地，荒芜的菜田。此刻，黑夜毫不相干地从我的指缝间漏过去，让我想起那些雪夜无眠的日子。我与兄弟们提着砍刀，打着手电，在厂房周围的菜地里，快乐地将一袋袋肥美的卷心菜和红萝卜偷回宿舍。窗台外放着几个粗瓷大碗，里面放着大块大块的豆腐。一夜醒来，豆腐会冻成可爱的蜂窝状。到了中午或者下午，我们围坐电炉火锅，就着热气腾腾的蜂窝豆腐和卷心萝卜，痛饮野酒，划拳行令，把膨化的青春放倒在一个个狂醉的夜晚
某日，一位兄弟半夜打来电话：四哥，有人沾我。我提起一根落地灯管就往外跑。跑了半里地左右，我身后浩浩荡荡跟了黑压压一群人。他们都是我的难兄难弟。他们喜欢跟着我。举个例子：某晚全厂青年开会，结果到场的只有团委书记一人。因为我要看马戏，所以他们就要跟着去看。团委书记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哥啊，除非你的活动比马戏更好看。团委书记很聪明，他不像厂长骂我是母狗，不像车间主任骂我是害群之马，他微微一笑，说，兄弟，咱们是哥们，下次有马戏叫上我。我百感交集，从此喊他大哥，并对他惟命是从，让他每一次活动都组织得十分圆满，直到有一天，他爬上厂长宝座。兄弟落难，两肋插刀。所以当我冲出厂门时，得知消息的哥儿们就提着水管、铁棍和三角括刀什么的，紧紧跟随而来。那位呼救的兄弟站在工业局的大门前，叉着罗圈腿，叼着香烟，乐不可支地看着我傻笑。四哥，我说着玩儿呢，你带这些人来干嘛？
你知道，我只喜欢孤独。我回忆这些颠三倒四的日子，回忆这些扎在难人堆里的日子，其实也是因为孤独。我本打算将这些偷鸡摸狗的岁月，将这些称兄道弟的无聊岁月，这些敲打在屏幕上的岁月，一律用回退键删去，就象多年以来，在我的生命中删去一个又一个可耻的人名一样，可我暂未动手。你知道，要删除一段文字有多么简单。其实我现在要说的也不是这些。
你知道，我的兄弟，我现在想说的是，你是否在某个飞雪独行的时刻，忽然想起你白发苍颜的父亲母亲？你是否在某个天降冰雹的雨夜，忽然发现你的失败完全源于一个贪得无厌的结拜兄弟？你是否一次又一次以生命的代价拒绝孤独，却被一个无情无义的朋友所欺骗？兄弟，其实我要对你说的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
兄弟，当你站在蚂蚁般的人群之上，站在39层的高楼之上，站在云端；这时候，你就会发现，彻骨的寒冷不是来自你的肉体，不是来自南极北极，不是来自不可捉摸的空气，不是来自极高的天空那么，它们来自何处？它们来自你和我决定分手之时，来自你被欺骗击倒的那一刻，来自你百万家产失去的那一刹那间
兄弟，我知道你内心孤独。
其实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个孤独的世界。
茫茫宇宙，我们生活在孤独的地球之上。茫茫人海，我们生活在孤独的心灵之中。
有人的孤独是造出来。有人的孤独是与生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