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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清明节是与清明馃联系在一起的。热热闹闹的春节正月过后,我们所期盼的节日就是清明节了,虽然这是一个祭拜祖先的节日,但我们小孩子眼里是巴望着那清香入口的清明馃。
清明前的日子,有太阳高照也有阴雨绵绵。天一放晴,我们一帮小孩就挎篮出门。天空飘着几朵淡云,风往脖子里钻,冷飕飕的,但我们不怕冷,我们吸着挂滴下来的鼻涕,在坡地和田野里转悠。我们在满眼皆绿里寻找一种叫棉青的植物,长大了知道它的学名叫“艾”一把剪刀插到绵青的根部,轻轻一剪,棉青就归属到我们的篮子里了。棉青渐渐堆满了我们的篮子,散发着一股熏鼻的香气。天色渐暗,家里的黄狗晃着尾巴来迎接,我们踩着窄窄的田埂路回家,一边满心喜悦的期待母亲在家泡好一碗糖茶奖励给我们。
做青馃的这天,家里显得异常的热闹。隔壁邻居及村里的亲戚或空都会过来相帮。父亲抱着一堆粗柴到灶间,灶膛里燃得旺旺。母亲把大木盆、圆竹匾洗刷的干干净净。把一大早就准备好的陷料:豆腐、笋、咸肉、腌菜等入锅炒熟,置放到两个泥钵头里。接下来又把切碎的棉青和米粉放锅里一会儿,屋里飘起煮熟的棉青和米粉的香味。父亲把刚起锅的一团料胚放到圆匾里,滴上几滴菜油,卷起衣袖,随着父亲咬牙切齿般的不断搓揉,那料胚演变成一个光滑碧青的面团。随后摘成一个个小团子,母亲忙着接过去,用手里的一个圆木棒把小团子压成一张薄片。这时候,围坐在一起的祖母、阿桂阿婆以及大妈大婶们就动手把陷包进去,随着两手的灵巧舞动,收口折成花边如木梳状的清明馃就完成了。做好的清明馃整整齐齐躺在圆匾上,丰满鲜亮。我们做小孩的在一边看了唾液潜流,在屋里屋外欢快跳蹦。听母亲说,有一年,姐姐望着圆匾上刚做成的清明馃,馋得拉住祖母的衣角哭嚷着马上要吃,祖母没办法,只好拿个青明馃放到灶间的火撬上去烤熟。
那个时候我们家有七口人,每年差不多要做三五十斤米粉的清明馃。半天下来,大家都累得腰背酸胀。但做清明馃也是女人们最开心的时候,手上一边忙着,嘴里却一刻也不空闲,拿家事和乡野事来嘻嘻哈哈说。平日里压在肩上的劳累和忧苦似在这一刻皆以释放。
清明馃做好了,大家要散去。祖母不肯,颠着小脚拦住,说等尝了清明馃再回家。厨房里的灶头上翻腾着缕缕热气。第一笼清明馃蒸熟了,大家围拢来吃,嘴里咂吧着,连道好好。我们小孩子抢着拿,吃得手烫嘴烫的,嘴巴里塞得满满,香油溢流到脖子边。晚上,母亲把蒸熟的清明馃摊放到圆匾上,又装了好多到大海碗里,差父亲和我们摸着黑送到一些邻居家里。邻居家也往往会回赠他们做的青明馃。
及至清明过后的一段日子,清明馃成了我们填肚子的最好的一个食物。四月里日子长,风吹着杨柳飘荡。祖父、父亲卷着裤腿下到冰冷的水田里做秧田,三点左右肚子饥了回家来,吃着刚油煎好的清明馃,那种心满意足的神情,我想,世上最幸福的事也莫过于此吧!当然清明馃送给祖先们吃是必不可少的。在清明节的前三天后三天间的一个日子,母亲领着我们到前面山坡的祖坟前,把清明馃和一些碗装的菜及老酒摆放好,让我们跪拜着请先人们吃。祭拜过的清明馃和菜仍带回家,晚上热一热摆到饭桌上。我望着,心里惶惶的,不敢动筷。祖父见此就笑了,抿一口烧酒,迅即把清明馃塞到了嘴里如今祖父祖母已作古,我们祭拜的清明馃他们吃了吗?
清明节前两天我回到家里。走进里屋,见父亲正在埋头把已焯过水的棉青切碎。父亲做得很认真,整个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闻父亲手里的菜刀与木盆碰击的“乒乒”声音。我想起前些日子,父亲打来电话,大声告诉我,家里定在清明节前两天做青明馃,让我回家。而当时我正在处理一件急的工作,我只回答“喔”一声。电话挂掉,我仿佛看见父亲失望的神情。父亲见我们到家,自是十分欣喜,他说你下午就可以吃上清明馃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父亲早就记挂着做清明馃的事了,一个星期前就拿了个竹篮子四处去剪棉青,近边少得很,他就跑到大老远的王坞里去采。我回想起小时候在田野里采棉青的欢快情景。我问母亲近边怎么会没有了呢?母亲叹了一口气,她说大概是这些年农药用得多了吧,要不就是采青卖的人多了。街上菜场里一溜都是卖棉青的人,两块钱一斤。我让你爸去买点算了,但他怎么也不肯。这个老头子!
我心里笑了一下。我知道父亲不单纯是在乎几个钱。我想象着他一个近七十岁的人钻到一片绿色的山野里采棉青的样子。父亲大概也在寻找着他那远逝的童年吧。
下午做青明馃的场景远没有小时候的那份热闹了。父亲只请来了两个人来相帮,一个是我的堂姐,一个是隔壁的财山嫂。其他的村人或忙或不会这份手艺了。我的姐姐妹妹借口生意和工作都没回家来。没有围拢来眼馋的小孩子。连狗也不赶这热闹到桌下钻来钻去,它眯着眼在院子里晒太阳。
今年只做了十斤米粉的清明馃,两个小时的光景就完成了。不待第一笼清明馃蒸熟,堂姐和财山嫂起身要走。母亲拦不住。她们说,现在街上一年到头都有清明馃卖,不想吃了。晚饭吃泡饭和清明馃。我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那种柔韧和清香的味道让我食欲大增。但儿子吃了一个便再也不想吃了,咬了筷子呆在一边。
天暗降下来。灯光下,母亲收拾了碗筷,把蒸笼里的清明馃照例整齐地排放到圆匾里。她和父亲犹豫着要给谁家送些去,但一些邻居和亲戚之前就打过招呼,今年不要再送了,自家做了点尝尝鲜就够了。是的,现在谁家还少个吃的呢。再说也没有了种秧田的人家了。
父亲和母亲呆立一会。母亲说,明年清明馃还做吗?
停了一会,父亲说,只要我们做得动,这清明馃还是要做的。
安静的屋子里,我似乎听见父亲发出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