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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皎洁光辉宛如冰雪铸成,渐渐地便向西沉去。而在它曾经升起的地方,又会昂起一轮辉煌的日光,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这样的秩序变化,无论看多少回,赦生都觉得很新奇。
他生在朝露之城,稍大些又跟随母后在火焰之城生活。露城常年为冰雾笼罩,惟有每年的将融月,冰瘴稍稍退开,方可展出青碧的苍穹。而火焰之城更是处于永夜之中,天空之中的星辰悬于高空之上的魔火,那是魔界自亘古以来所有逝者的魂火。唯一的光源只有月亮,可魔界之月,是红的。
此方世界带给赦生太多未知的体验。风刮在脸上并非夹杂着焦灼的火星,而是清新的花木之香;冰雪落到身上并非冷到彻骨,而是微润的凉;植物并非只有单调的红、黑二色,而是姹紫嫣红,柔媚有之丰硕有之;河流并非全像魔界死海那般诡谲莫测,而是姿态万千,有的湍急汹涌,有的莹澈涓涓……
这样的生活,哪怕只有区区百年,也足以成为他生命中难忘的瑰丽回忆。何况令他至为留恋的,还是这里的人。
赦生侧过头,黛玉坐了小半夜,已经有些倦了,他转过来时,正看到她星眸惺忪,似有不胜之态。
这般深闺之中娇养长大的人类少女,连每一寸的肌肤都蕴满了娇贵柔美,稍稍用点力都怕把她给碰碎了,到底比不得彪悍成风,兴头上来能不眠不休定孤枝定上十天半月的异度之魔禁得住摔打。
“明日,我将启程。”他说。
黛玉一下子清醒了:“你要去哪里?”
赦生看着她:“昨晚元瑶的那席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藉由敲打黛玉,元瑶毫不留情的向赦生揭开了现实——不管拥有着怎样匪夷所思的神通,惊世骇俗的血统,于此方世界而言,他银赦生只是一名微如芥子的平民。若只为着潜伏在暗中守护,这样的身份自然足够,但赦生要的,只是这些吗?
“我要配得上你。”少年郑重的宣告。
黛玉却是蹙了眉:“谁在乎那些!”她侧着脸一笑,“谁配得上我,谁配不上我,谁说了都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只有我说了算。”她重的是赦生这个人,哪怕他一无所有,她也依旧心悦于他。可他若是为了所谓的“般配”就去与那拨沽名钓誉之辈为伍,反倒不是她看重的赦生了。
赦生知她会错了意:“权谋心机,我不擅长,入官场是自找无趣。”他向黛玉解释了下他盘算半夜的计划。原来他初来此方世界时,也曾捡那人迹罕至之所四处游历了数年,对边地出产的野物的熟悉程度要比对人深刻得多。边地苦寒,却出产许多稀罕之物,关东的貂皮、人参,鞑靼的马畜、铁制品,回疆的玉石、瓜果,滇藏的马匹、宝石,这些都是中原少见的。而中原司空见惯的布匹、瓷器、茶叶,却又是边地少有的。只要带足了这些东西,又肯吃苦往那荒凉之处走,便可轻轻松松换回丰富的土产,再运回中原售出,便是十数倍的利润不在话下。
黛玉听得脸都有些白了:“你常年隐居不问世事,都知道这么一个发家的法子?别人自然更是知道了。可既然这法子人人皆知,为何这么做的人却寥寥无几?李生大路无人摘,那滋味必是苦的。你说的那些所在我虽没去过,可到底也在书里看过一些消息,都是极荒凉危险的所在,那里的人不识礼乐教化,蛮横的很……你还是慎重些吧。”
赦生扬眉一笑,没有说话,黛玉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再野蛮无理,还能野蛮得过赦生自己吗?两人初识时,黛玉可没少被他气哭!
回想起自己因为被逼着多吃了几口饭就气得悄悄哭了半夜的旧事,黛玉颇觉不好意思,强道:“别笑,我这是在替你盘算——我虽不懂这些走南闯北的门道,却也知道每行每业都是明儿看去是一样,内里做的却是另一番乾坤。你什么都不懂,就强往他们的生意场里撞,怕是很难讨得了好的。”赦生那样纯粹的性子,去做商人,怎么想都是个赔得血本无亏的下场。
“无妨。”赦生却道,“我非全知全能,却可用长于此道之人,你父亲也曾留了几个打理生意之人给我。一步登天难,一层一层造楼攀登却非难事。我有很多时间。”
“也太辛苦了……”黛玉叹道。
“不能让你以后过苦日子。”赦生严肃的申明。黛玉听得莞尔一笑:“我又不是真的就一无所有,便是再加上一个你,守着我的嫁妆十辈子都尽够过了。哪里就真的吃苦了?”
“至少,看起来不能太不般配。”赦生坚持道。
黛玉无奈,翘起一根手指恨恨的戳了戳他眉心的朱砂印:“你呀……”她叹了口气,“你和我,我和你,哪一点看起来是般配的?这种混账话只说一遍便罢,我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许放在心上。以后的事,咱们可以慢慢的商量办法。”
“不般配……”赦生低声重复道。眨眼之间,似乎有什么心事,藉由这一点契机迅速的由一粒种子生发开来,压得他无法喘息。然而那沉重之色只一刹那的泄露,便被少年很好的掩藏下去,可神色到底还是黯淡了。
见他不仅不听自己的,反而着了魔似的把“不般配”三个字来来回回的念叨,黛玉终于恼了,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就掐。可惜她那点猫儿一般的力气,搁在赦生身上充其量也就算个挠痒痒等级的力道,哪里能惊动此刻正陷入未知深思中的赦生?待得赦生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黛玉已是满面愠色,星眸含嗔,眼看便要动怒的样子。
生死一刻,赦生福至心灵的“嘶”了一声,庄严的捂住胳膊,肃然宣告:“很疼!”
这演戏的本事也忒浮夸了,连被掐的位置都没捂对!真当她是三岁小丫头那般好哄好骗么?黛玉气得简直不想理他,当下便欲劈手扭身不再看他,谁知只转到一半就滞住了——
她回头看去,赦生正握着她前一刻尚在掐他的那只手,以一种并不紧致却密不透风的温热力道,不容拒绝的十指相扣。
满腔恼怒,就这么烟消云散而去。
长乐县君的心情很好。虽不至于时时带笑,但那柔缓秀逸的笑意便似从内而外沁出的一般,在她身上再也拂拭不去。小少女本就生得奇美,如今又洗去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忧愁之色,整个人更显光彩照人,令人一看便移不开眼去。
“县君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一个小太监好容易把目光从黛玉含笑的面容上移开,面红耳赤的低声嘟哝道。
旁边的小宫女白了他一眼:“你没听说吗?咱们娘娘醒了!”
“醒了?”意料之外的好消息让小太监一个没控制住自己的嗓门,大叫出声。小宫女当时就甩了他一记栗凿:“嚷着这么大声干嘛?”
小太监揉着被敲得通红的脑门,委屈道:“可我刚才从外面远远瞅了一眼,娘娘明明还睡着啊?”
小宫女甩开膀子又给了他一记栗凿:“醒了,又睡了,不成吗?”
“成、成成!您老说什么都成!”小太监捂着脑门四处逃窜。
接着闹成一团的两人就双双被掌事姑姑给抽了:“混闹什么?赶快麻利点儿收拾收拾接驾!”
接驾对长信宫人来说早已驾轻就熟,接到消息时尚是兵荒马乱,待皇帝的龙足踏进宫门时,整个长信宫上下已是井井有条。原因无他,唯手熟尔。
阖宫妃嫔们一年总有那么一百来天想活撕了贤德妃,不是没有理由的。
皇帝大踏步进了寝宫,觑了眼尚在昏睡中的元瑶的脸,眉头皱得死紧:“不是说贤德妃已经醒了没?怎么还是怎么一副样子!”
“启禀皇上,贤德妃娘娘半个时辰前确实醒过一次,大约是困卧时日太久,精神不济的缘故,吃了一盏燕窝羹便又睡了。”黛玉避在屏风后,不慌不忙的答道。
皇帝闻言颇感宽慰,连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藉由屏风的缝隙,黛玉看见皇帝立在床畔,面容洁白,乌黑的胡须打理得光滑整齐,身量修长,想来年轻时亦是风流倜傥的美公子。只是那微微隆起的腰腹、眼角细细的纹路,无一不泄露着自家主人已至中年的现实。
光阴当真是世上最无情而一视同仁的刑罚,无论是贫贱寒微,还是帝王贵胄,都逃脱不了此君的磋磨啊。
昨夜元瑶初醒,便以心烦为由把赦生和黛玉赶了出去,对外依旧装作昏迷。她自有道理:“此番我的病势不同以往,必须好生修养,应酬那些人累得很,我暂时没那个心力。但一直病着也不好,眼下是皇帝对我正在兴头上,病一病只会博他怜惜,可一旦拖得他没了兴致,怜惜反成厌烦也是不好。自明日起,隔天我会挑他来不了的时候清醒一小会儿……”
“贤德妃醒来时可有说什么?”皇帝问道。
黛玉收回思绪:“娘娘问了时辰,臣女答了辰时三刻,娘娘便叹了口气,往窗外望了一眼,再没说别的了。”
皇帝沉吟道:“辰时三刻,朕还在朝会上。”他拉了拉被子,将元瑶探出的一只手臂放回被中,柔情无限的道,“朕何尝不想一天十二时辰全陪在你身边?”
“你只管用些含混的话告诉他,此人惯是自命多情的,必会句句都往我对他情深意重的方向去想。待过些日子,我精神好一些,再亲自应付他。”元瑶的话俨然仍在耳边,眼见皇帝的表现竟与她所言分毫不差,黛玉屏住呼吸,竭力克制住忍俊不禁的笑意。
那厢皇帝出了回神,才向黛玉道:“长乐,这些时日你照顾贤德妃十分辛苦,朕该重赏你。”
“这是臣女的分内之事。”黛玉自屏风后道。
“下回贤德妃醒了,一定要尽快通知朕。”皇帝一壁吩咐道,一壁迈步向外,不一时,外面便响起了太监尖细而高亢的喊声:“摆驾韵和宫!”
韵和宫是新晋的宠妃琳嫔所居之所,据说她半月前诊出了喜脉,难怪……黛玉摇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