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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车轮滚滚,一晃三年过去,知青点有了很大变化。
小余同志结婚了,和天府之国来的粑耳朵,生了两个男孩,第一个随母姓,第二个随父姓。小余同志结婚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他们舍不得小余知青,更舍不得那一手厨艺。可是结婚了都得搬出去住,谁也不能例外。
接手知青点炉灶的是昭明,他拿手的清淡健康餐被吐槽了一次又一次,湖南来的同志天天抱着自己的辣椒粉哭。众怒之下,昭明终于厚着脸皮跟小余知青学习,主要方向就是用素菜做出以假乱真的荤菜。
小余同志毫无保留的教给他怎么做一顿全素的满汉全席,昭明则教小余同志她不擅长的西式点心。
小花同志也结婚了,和腼腆的眼镜同志,才生了一个白胖大闺女,还躺在床上坐月子。他两个都是一个城市的,以后也能一起回去。
除了最开始的两个,知青们没有和本地青年结婚,男女都没有。昭明一开始并不看好的白知青也硬生生的抗住了压力,知青里未婚的女性,最大的已经二十六,最小也有十九,在这个年代已经是不好嫁出去的老姑娘,但大家还是顶住了。
村里去年把‘杨梅制品厂’改成‘上湾村水果罐头加工厂’。
县里一家罐头厂淘汰了两个老机器,乔宽给了昭明消息,昭明又告诉大队长。大队长颇有魄力,一千多一台的机器,咬咬牙买了。为了扩大罐头种类,今年春天还进了很多果树,蜜桔、黄桃等都有。
去年一年都过得惊心动魄,今年相对平静一些,和他们知青息息相关的却是重开高考的事。十月份的时候,北京那边来了加急电报,说要重开高考。
昭明是京城户口,他的老家就是天子脚下,若说谁的消息最快,非他莫属。所以这事儿从他嘴里出来,很多人都相信了。
虽然在上湾村已经待得很习惯,但是有机会回去,那肯定还是要回去。村子的生活一眼就能看到头,他们还年轻,而城里能提供更多的机会和可能性。
昭明也很认真的复习,他准备把自己投机倒把的事业停一停。
仗着和大队长关系好,昭明这些年没少往外跑,县里的乔宽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愿意带着他。他从未从他身上感受到对自己负面的情绪,倒是很多时候看到他就心潮澎湃。要不是对方有心爱的人,昭明差点就误会了。
不过这么多年也没看到过对方的爱人,真是奇怪啊。莫非已经没戏了?
他们常坐县里运输队的车,去海边捣腾便宜的海产干货,然后返到内陆,换成别的东西,来回的赚取差价,有时候也收一些老物件。期间遇上过路匪,遇上过巡逻队,好几次险被逮住,生死一线。
昭明不懂古董,不过他的审美完全没问题,哪怕全然不懂的古董,他一眼看过去,就能找出最有艺术价值的东西,这点天生的眼光,连乔宽都只能说服。
村里人只知道他在县城里有个朋友,隔几个月要去住一些日子,谁也不知道他干的是要坐牢的买卖。或许隐隐有些猜测,但之前打下的人缘还在,谁也没有说破。
昭明会做人,从县里回来,总是要带一些村里缺的东西,一些布票、油票、工业票,甚至是稀缺的自行车票和缝纫机票。村里人就用手里的钱和粮食去换,一时没有,还可以佘着,那些票都很抢手,去晚一点都没份。
几年时间,昭明很是攒下了一份家底,不说存的古董黄金,就说手里的现金就有三四千之多。
这就足够他在北京城买几间小四合院的了,所以昭明决定收手,这段时间查得特别严,他还是别顶风作案了。他还委婉的劝告了乔宽,怎么说都是带他赚钱的大哥,不好看着他陷在里头。
乔宽筷子一顿,也就是一秒,又夹了一块排骨放到昭明的碗里,“你准备考试了?”这会儿他正请昭明吃饭,吃的糖醋排骨,昭明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喜欢细排骨,糖醋的红烧的蒜香的油炸的……全都喜欢。
“是啊,老家来消息,说可能要重开高考,我准备好好复习,考回去。”昭明夹起那块排骨吃了,一开始可能还别扭,吃了几年对方夹的菜,道道都合心意,慢慢就习惯了。
“你想上哪个大学?”
“北京的学校,我肯定要回去。宽哥,我听说最近查这个,你是不是缓一缓。”
“好……听你的。”
乔宽就笑起来,昭明觉得他的笑容有些不太对。
“怎么了?你表情有点怪。”
“你快二十了吧?”乔宽突然问。
“啊?”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能活出自己的精彩的人,才有资格得到别人的喜欢。这是个好时代,我也想努力一把,让我喜欢的人因为被优秀的人喜欢而暗自骄傲。”
“我什么时候说的?”昭明一下没想起来。
十一月,紧急备考的时候,姥爷给了他消息,说他们中有人要平反。昭明就去了一趟,他不知道是怎么的突然起的念头,抱上了他唯一酿制成功的猴儿酒。
去了他才知道,老道士让平反了,上面有人保他。
一个老同志上台了,给很多被亏待的同志平反了,上湾村有个老教授半个月前就让人接走了,大卡车送走的。按着顺序,军政人员、高级知识分子、技术人员、传统传承人员陆陆续续会返回老家。
昭明之前就猜测他的姥姥姥爷最多半年就能回去,但是没想到第一个走的居然是从事本土信仰传承的老道长。
来接老道士的是一波军人,虽然他们没有穿军装,但那股锋芒毕露的锐气是挡不住的。老道长荣辱不惊,他一一和大家道别,到了昭明这里,看他抱着一坛子酒,就笑了,“这是给我的吧,我盼着你这酒可盼了一年了。”
昭明吃了一惊,他酿猴儿酒的事谁也没告诉,这道士怎么知道他酿了一整年?
“这酒是百果之精华,酿制不易,我不能白白拿了。”老道士从怀里摸出一枚小若雀卵的石头来,灰白色的,表明光滑而不透明,像是河滩上冲刷得十分细腻的鹅卵石。“这东西的功用,一夜之后你就知晓了。”
“几辈子攒下的功德,要好好珍惜,做好人,做好事。你是有福之人。”
不但知道他酿了一整年,还知道这是猴儿酒……昭明认识老道这么久,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出点从事信仰职业的特性来,神神秘秘,特别蛊惑人心。
大概是这个原因,晚上睡觉的时候,昭明忍不住从衣服口袋里把鹅卵石拿出来,塞在自己枕头下面。
当晚,昭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梦见自己坐在虚空之中,星辰在自己脚下,日月在自己身侧,一个非男非女十分缥缈的声音念着一段拗口的经文。
那些经文他连一个音标都不认识,但奇怪的是,这段经文经由他的耳朵到了他的心,他自然而然的就明白了意思,竟是‘道德经’
却不是他知道的那个版本,有许多地方有了变动。这经文每在他耳边诵读一遍,身体就轻了一份,整个灵魂都要飘飘然起来。
如此三遍,那段古怪拗口的经文便没有了。
他醒过来,下意识去找枕头底下的鹅卵石,显然,没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昭明张嘴,想要念出他听过的那段经文,但他无论如何发音,一个字都念不出来,那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嗓子可以发出的声音。
我的娘,这是个什么神仙人物?
昭明再去回想灰扑扑的老道士,只觉得对方浑身冒着仙气。
快十二月份,高考确定重开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上湾村这个偏僻的小村子,这时候距离考试已经很近很近了。
村里大广播播报这个消息的时候,昭明看到知青老大哥的眼里泪如滚珠。他来了那么久,从来没看到过这位老大哥掉眼泪,别说掉眼泪,就是露出强烈情绪都是极少有,他总是冷静自持,从未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别的同志早就哭成了一团。
所有人都知道,改变命运的时候到了。
原本就在复习的人更加拼命学习,他们只要一有空,就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看,哪怕干活中的那一点点清闲。因为油灯太暗,蜡烛太贵,大家就聚集在一个屋子里,点了一根蜡烛复习,一晚上就要用掉两根蜡烛,熬得眼睛通红,蜡烛熏得眼皮乌黑。
他们和本地村民的关系好,大队长等人看他们这样通宵达旦,怕他们熬不住,一商量,说,让知青都上半日工,下午让他们学习。村里一些人家甚至给他们送了鸡蛋过来,让他们好好补补,好好读书考大学。
知青们自是感激不尽。他们也愿意投桃报李,把村里也准备考大学的三个人找来,咱们一起学习。知青们的复习资料比较足,昭明一知道消息就从县图书馆收罗了两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还有知青们以前留下的许多笔记,村里的青年几天复习下来都感觉良好。
别的村子的知青就没有这样优待了,白日一天的劳动下来已经筋疲力尽,还要强撑着身体挑灯夜读,时间又特别紧张,这种情况下自然复习效果不好。
上湾村的同志几年如一日的付出,才换得这一刻,别的村子的知青再如何羡慕埋怨都没用。
甚至村里人还要笑话他们;你们有人能修理农机吗?你们有人帮着村里办厂子吗?你们能几年时间一天不停的给村里扫盲吗?什么都没有这时候瞎比比什么?
昭明在这个时候更不拖后腿,他包揽三餐。为保证营养,他向村里人买鱼、野鸡等荤菜,还有豆腐、时令蔬菜,每日的鸡蛋都打了,主食从二两升到三两,每日一次夜宵,以保证每个人都能吃得好,吃得营养。
这两个月下来,到了真正考试的时候,村里人惊讶的发现,知青们好像都还胖了些,连村里来蹭饭的三个青年也圆了脸庞。
考试的地点在县城第三中学,大队长出借了两辆牛车,把考试人员送到县里。
考试有两天,大家一早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准考证、笔和墨水之类的,然后穿上厚实的棉袄,裹上帽子围巾,坐在牛车的草垛子上,因为车摇摇晃晃,这时候看书会眼发昏,大家就闭着眼睛背诵。
到了县里,时候已经不早了,考场门口站满了人,说一句人山人海不过分。
“来来,吹了一路冻僵了吧。都活动活动手脚。”妇女主任提着一个暖水瓶,里面是队里给他们准备的糖水,用红枣、红糖和生姜熬的。她身后跟着素梅,素梅手里提着篮子,篮子里有竹杯子。
在别的考生都跺着脚看复习资料的时候,他们村的考生聚集在一起,手里捧着竹杯子,喝着热乎乎的糖水,大家相互的鼓励。
“我以后也想像哥哥姐姐们一样考大学。”素梅说,她十一岁了,今年刚上了县里的初中,今年他们村子有五个上初中的。
今年小学毕业的也就八个,除了三个实在不想读辍学了,别的都上了初中,其中还有两个是女孩子。让他们家里同意上初中着实不容易,知青们捐赠了三年的旧课本和足够的铅笔和本子,又说了很多好话,描述了一下美好的未来,这几个孩子的家长才同意了。
村里的小领导有感于知识真的是个好东西(可以修车办厂),也帮着一块儿劝,妇女主任很是积极的支持女孩儿上学。她听到女儿说以后要考大学,就笑了,“好啊,只要你能考上,娘就一直供你读书。”
一会儿,大家进场了,这会儿天气还很冷,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除了小花同志额外要多考一门外语,别的人都只考四门,小花考俄语。
知青老大哥确实是个人才,两天考完了,他居然能把考卷全部默出来,大家拿着考卷到县里找老师写答案,然后大伙儿对着这张‘非标准’答卷对答案。
四门四百分的卷子,昭明对完答案后的分数是三百一十分,这是个高分,却不是最高的。知青老大哥的分数还高一点,三百二十多,其余人差他们一等,几个在两百五十分上下,还有几个不到两百分。
只考了一百多一些的人都很沮丧,觉得自己的希望大概不大了。
大家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水平可以考一个什么样的学校。
这年头填报志愿还很粗糙,三个志愿三所学校,但问题是大部分就知道北大清华和本地院校,很多人甚至不懂本科大专的区别,问县里的老师也都丈二金刚摸脑袋,全都稀里糊涂的。专业意向也没有明确想法,就分了个文理科,模模糊糊的有个大致分类。
大家便集思广益,把自己知道的学校集中一下,终于有了将近二十个选择。
每个人都把这学校抄录了一份,每日抱在怀里,一边等着初选结束填志愿,一边琢磨着自己考什么学校好。
过了些日子,公社里通知他们村里有十一个过了高考初选,知青里头有十个,本村还有一个。昭明作为其中一人,和另外十人一起去了公社社长的办公室。
大队长陪着一块儿去,他不知道哪里听到的消息,说有些公社领导会偷偷瞒下录取名单,把名额给自己的子侄亲友。大队长觉得自己这些年在领导面前也有些面子情,所以跟着一块儿去,说说好话。
说实话,昭明是很感动的,因为这个事儿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知道,这种替代上学的事儿肯定不会少,昭明甚至不敢保证说自己就不可能成为那个被替代的一员。
“叔,这事儿麻烦您了。咱们别的不求,就想平平顺顺的。”
大队长点点头,“你们叫了我那么多年的叔,我还能不管了?”
“哦,对了叔,那通知书是先送到公社里头吗?是不是除了本人别人是不可以代领的?我担心有什么意外,是不是直接送到本人手里更好一些?”
“行,我跟领导说。”
后面怎么样昭明不知道,他就知道,上湾村上了初选的十一个人,后来一个不拉全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第一个收到的知青老大哥,他稳稳的上了北大的中文系,昭明是第二个,他和老大哥一个学校,北大外语系。他两个是一块儿送来的,公社领导拿到通知书就赶紧送过来了,一路跑一路宣传,于是村里人都聚集过来,再然后看到了两人拿着录取通知书,一人呆滞一人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的场景。
“北京大学是不是北京的大学?”
“去了北京不就能去看看咱主席了?还能去长城!”
“上了大学就是大学生啦。咱们村出大学生了?”
“可不是?放以前,那就是秀才,考上大学直接户口转城里,等毕业了,国家包分配工作。”
村里人议论纷纷,昭明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嗡嗡嗡,一边眼前晃过很多莫名熟悉的镜头,一边又有那晦涩拗口的经文一声比一声清晰可见,还有个软糯的孩子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
他只觉天旋地转……
“不好啦,阿明高兴得昏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