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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约定的时间里, 徐时萋去找查医生了。
大概是因为一直有约定的原因, 徐时萋从没有在她到的时候看到他有其他的病人――他说是客户。查医生还有两个助理,甚至一个接待,但他从不让她们和自己交谈, 至于原因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看到徐时萋来了,查医生也没有问原因, 只是让一个助理请正在咨询的客户出去小坐。
递给她一杯香气浓郁的茶,查医生双手交叠, 倾听的姿势。
办公桌前是两台手提电脑, 其中一台是他专门为她准备的。手写太麻烦,效率也不高,而且一不注意还会留下证据。
徐时萋把茶推到一边, 打开电脑。
她有白发了。
查医生点开她发过来的信息, 心微微一沉。他抬头,看到徐时萋面色沉静, 眼皮略垂, 眸子隐藏其中,无从分辨内心。
“你认为是因为你的原因?”查医生轻声问。
徐时萋闭了闭眼,手缓慢地敲打键盘。清脆的声音被迟缓着按出,沉重的像这个女人的心,似乎被压抑到了一个极致。
我以前从来没见她长过。而且白发在两鬓, 听说只有心愁才会长在这里。
“所以你就痛苦了?”不等徐时萋反应,查医生又问,“后悔了?”
徐时萋掀起眼皮看他, 几乎是淡漠的。
“其实是因为你心中知道不说话会令她担心所以才对那几根白发产生特别的恐惧。”查医生耸了耸肩,“现在这时代是如何的快节奏,年轻人长几根白头发,根本就没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怎么这么说?”
我想和她在一起,所以答应这样的约定,可是却令关心我的人伤心痛苦,她们每天都期盼着我可以开口说话,但是却一次次失望。
“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就应该痛快的一刀斩?”查医生做了个手势,“你不应该给她们希望,造成只是心理的假象。你当初就应该去做一份假的检查报告,证明你永远的失去了说话的机会――长痛不如短痛,大家受的折磨总是要少一些。”
徐时萋怔怔地听着,咬了咬牙。
那不是太残忍了吗,我不忍心――珈罗会因此而永远自责,会比现在还要痛苦百倍。
“你看,”查医生笑了,“两者相较,你还是选了其中容易一些的方式,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不是吗?”
徐时萋揉了揉眉心,觉得很疲惫。
“其实我的职责是在必要的时候帮你做假,”查医生又说,“替你减压这种事,并不在范围之内。”
谢谢。徐时萋无声地说,合上了电脑,我走了。
“你似乎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查医生在她身后说,“调节整理自己是最重要的,不然就算我天天开导你,问题只会越来越多。假的心理问题如果到时候变成了真的,那――也可以说是输了。”
徐时萋浑身一震,转身朝他鞠了个躬,这才离开。
没有打车,也不可能叫文珈罗来接。徐时萋慢慢地往两个人住的地方走去。
她现在已经很少穿高跟鞋了。不需要快节奏的日子里,合脚的平跟鞋像每一步都能踩得特别的踏实,像踩在时间上一样。
查医生的诊所在市中心,她慢慢地往外走,走过很多地方。其中有一个地方,如果换在以前,她大概并不会看上一眼,不是因为没有同情心,而是那是个离自己很远的,从没觉得会产生过联系的地方。
她经过了一所聋哑学校。
很小的一家,只有三层楼的样子,并且就在街面上。
鬼使神差的,徐时萋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事实上只是大门旁的侧门,有位守门的老大爷在看报纸,看到她只是从报纸里抬头看了一眼。徐时萋笑了笑,指了指里面,那老大爷竟然也就放她进去了。
进去后是个小小的院子,中心有个圆形的花坛。看起来正在上课的样子,很安静。
“您有事吗?”
徐时萋转头,一个年轻的女孩好奇地看着自己。
“您找谁?”女孩又问。
徐时萋不能说话,只好指了指四周,露出个我只是看看的无害表情。
“哦。”女孩似乎一下子就看懂了她,竟然立即手指翻飞地做了几个动作。
徐时萋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女孩正在做的是手语。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大脑瞬间空白,耳朵里直嗡嗡作响,令她竟然倏地拔腿转身就跑了。
准确点说,徐时萋是逃出了聋哑学校。
直到跑了很远她才停了下来,喘息未定地回头,仿佛刚才有恶鬼在追她一样。
眼前还闪过那女孩的手语动作,徐时萋缓了缓神,才觉得刚才一定是被什么附了身,怎么就那么害怕了。为了放松心情,徐时萋又转进了一家书店里。她现在没有别的事可做,最常用来消遣时间的就是看书了。
一排排的书籍散发着墨香,当然不是老太太案头的那种。徐时萋慢慢地翻看着,不知不觉手里就拿到了一本书。
一本学手语的书。徐时萋看着书面上的字,克制着放下扔掉的冲动。呆立了许久后她才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掌握一门知识,多学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这样想着,徐时萋突然也就想通了另一件事。查医生说的没错,没有勇气挑起那几根白发的话,剩下的日子该怎么度过呢。
这天下午,文珈罗一下班就被徐时萋拉进了浴室。两只小凳子,放了毛巾的脸盆,还有立在一旁的开水瓶。
“这是要干什么?”文珈罗莫明其妙,看到徐时萋拿出洗发水才笑起来,“怎么想起帮我洗头了,”说着她暧昧地眨了眨眼,“不然不用这么麻烦了,一起洗澡吧,我也可以帮你洗。”
徐时萋镇定地看她,毫不动摇。
文珈罗歪了歪头,就欣然接受了她的服务。今天市局到各分局检查,要求统一着装,所以她身上正穿着淡蓝色的制服。取下了领带,解开了两粒扣子,把领子翻折进去,袖子也卷了起来。
“小时候我就经常被奶奶压在盆里洗头,除此以外,我可是不轻易低头的。”文珈罗边说着,边去偷吻那忙着兑水调温的女人,追问,“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嗯?”
徐时萋迎着她承了几下轻啄,微微笑了笑,把她按在小凳子上。
文珈罗有些微的失望。从家里回来起,这女人就有些心神不宁,她想破了脑子,也不记得有发生过什么触伤了人的事。奶奶是尽量的避开了她的难处,妈好像也没表达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而宝华则是被她支开了,就怕这人多问。
至于徐家,去接人的时候也没看到有什么不对,徐爸徐妈拉着她再三叮嘱,也是说不必太急,将人逼得不愿意回家就不好了。
今天她心血来潮要用这么原始的方式替自己洗头,原以来是有什么好事呢……文珈罗被迫躬起身窝在小凳子上,胸膝相触,心里也因此而堵堵的。
替文珈罗把头发披散下,徐时萋缓缓地揉按着,以指代梳。她轻轻撩拨起女孩耳上的头发,屏息地再次看到那被隐藏起来的几根白发。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深呼吸几下,徐时萋仔细看着那纤细的白发,离得近了,呼吸隔着空气呵在女孩的耳后,惹她痒得直躲。
别动。徐时萋无声警告,开始给她洗头发。
丰富的泡沫里,白发不见了痕迹,徐时萋极有耐心地替她揉遍了每一个角落,女孩舒服的微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她。徐时萋吻了吻她的鼻尖,不料自己的鼻尖倒沾了些泡沫,文珈罗伸指刮了走,然后抹在她脸上。
两手都是泡沫的女人无暇去管脸上的那点东西,文珈罗则是闲得很,索性像吹泡泡一样拼命地朝她脸上鼓劲。
脸颊生风,冰冰痒痒的,徐时萋抬肘把那点泡沫抹在了肩膀处,然后笑着把文珈罗的头按在了脸盆里――当然,只是头发而已。
接下来就是倒水换水,一遍遍的冲洗,浸在水里的黑发像缎子一样明亮,真可以去拍广告了。
拍了拍女孩的肩,示意已经洗好了。徐时萋替她包了头发,却不替她擦脸上的水,任她闭着眼摸黑的牵了她到外面的阳台去。
“你,要替我掏耳朵?”文珈罗终于抢到了毛巾擦净眼里浸的水,然后瞪着她手里变出来的小小挖勺。
忙碌地搬了椅子和小凳子,徐时萋坐在椅子里,把小凳子摆在身前,朝她招手。
文珈罗有一点儿迷惑。但夕阳侧照进阳台,给这女人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她唇边的微笑真像可以采下来的一朵花,隽永的朝自己开得正好。文珈罗就像嗅到了花蕊含蜜的诱惑一样,脑子里还转不过弯来,脚已经自发地朝她走了过去。坐在女人的身前,轻轻地把头搁在她的膝上,脸颊下是温热的身体,缓慢地替她擦着头发的手,是她最爱的那一双。
明明前不久也以这样的姿势枕过奶奶的腿,但心境却差得太远太远。
扭着头可以看到两个人的影子落进客厅里,斜斜长长的,逐渐又淡至全无。
耳朵里传来一点儿痒,又有敏感的地方,被那冰冷的挖勺碰到时几乎整个人都要战栗起来。徐时萋不但替她掏耳朵,而且还兼带了按摩,耳廓内外,揉得连脸都几乎要烧起来。她伸手揽住女人的腰,无意识地摩挲着,转头轻轻啃住女人的膝盖,换来对方揪住她的耳垂。
等服务得她都快点儿睡过去了,那女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放过了她的耳朵,转而研究起她的头发来。
“干什么?”被细微的痛弄醒了神,文珈罗伸手抓住了那只偷偷作案的手。
她一抬头,看到徐时萋的掌心中躺着一根细细的头发,不过是白色的。
“我头上的?”文珈罗挠了挠刚才痛的地方,有些儿稀奇地,“还有吗?”
徐时萋点了点头,俯下身去将那几根白发都拔掉了。
“哎呀,看来我老了,竟然就长白头发了呢。”文珈罗笑咪咪地看着她,“你可别嫌弃我啊。”说着又揉了揉自己的脸,“看看,长皱纹了没,法令线有没有?”
徐时萋俯下身去,把那些未来可能长皱纹和法令线的地方一一亲吻过,然后就见女孩的嘴角垮了下去。
“我怎么感觉被安慰了呢,难道真的长了?”说着她嚷嚷着挣扎着站起来要去找镜子。
等将来你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法令线不笑都可以看到的那天,我依然爱你。满腔的话,无法说出口,那个约定像个紧箍咒,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没日没夜的响在耳边,深刻在脑子里。徐时萋觉得已经快忘掉了自己的声音,怎么把话从喉咙里挤出来,张着嘴也找不到气息流经的存在。
发现徐时萋有开口的举动,文珈罗顿时跌坐了回去,她紧握着徐时萋的手,张着口,恨不得代她说话。
徐时萋张口三番,几经挣扎,最终只是流下了泪水。
“不说,咱不说。”文珈罗心疼地捧住她的脸。徐时萋的眼眸里透出来的哀伤,让她的心绞成了一团,“慢慢来,你有这个想法就好了,别放弃,记住,别放弃就行。”
是,不放弃。徐时萋阖上了眼,缓缓把头倒在她削瘦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