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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来的时候, 我感觉右手又有些酸麻得抬不起来了。
唉, 人老了就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稍微活动活动老胳膊老腿,我招呼来宫女侍候漱洗。
望着镜中的满头银丝,我不禁有些恍惚, 一转眼的功夫那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
孙儿常说要我一直活下去,永远庇佑部族的兴旺发达。对这个好似在我面前永远也长不大的孙儿说的略带着孩子气的撒娇话, 我总是一笑置之。
除了那个人,就连当初的武圣也没活过一百五十岁, 我又怎么可能例外?
人生七十古来稀, 想来我今年都已经七十九岁了,早已经活得够久了。
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有哪个活过了六十岁?我可真算得上是金家的一枝奇葩了。
金氏一族, 最早可以追溯到宇国的一位丞相, 历来以诗书传家,是一个相当古老的家族。
自从三百年金家的先人密谋推翻了当时盛极一时的燕国, 建立起了韩国之后, 金氏一族的荣光几乎到达了顶点。
地处于天下的中央,历代的韩君无不致力于考证宣扬自己的正统地位,梦想着能有朝一日达到宇国当年的地位。
韩国等级森严,对士大夫与百姓的居所、服色都有着详细的规定。对于皇族的日常行为更是制订了一套严格的章程。
想起自己从三岁起就被母妃逼迫着纠正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不由摇了摇头。
学习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呢?
除了能昭显出所谓的“皇家气度”之外, 我实在想不出这对治理一个国家或者在危难时填饱自己的肚子有任何的帮助。
是的,经过多少年高床软枕、锦衣玉食的生活,自诩为天下正统的韩国皇族终于还是由于他的狂妄自大迎来了灭顶之灾。
授城被攻破的晚上, 我站在自己的宫殿门口,看着神色慌张的太监宫女不停地在面前穿梭。
他们中的有些人似乎已经顾不上杀头的罪名,开始偷宫里的摆设器具,准备私自逃亡。
平时负责守备皇宫的侍卫也早已不见踪影,好像是被抽调到了内城墙上准备做最后的抵抗。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已经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想想也是,连父皇现在都自顾不暇,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又怎么会被人惦记呢?
母妃一生为父皇生下了两子一女。
可惜我们都没有继承到父皇身上的天人血脉。
母妃是个罕见的美人。
虽然父皇对她没能生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有些不满,却依旧十分宠爱她。甚至曾经亲自为母妃描眉画眼。
因此我和两个哥哥在宫里开始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后来母妃渐渐人老色衰。
父皇则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沉迷于美色以至于韩国在连年的战争中失去了许多土地。他痛心疾首,为了告诫自己,写下了一段被传诵一时的诗文。
从此母妃头上就多了一个“红颜祸水”的头衔。
美人迟暮,一连等了几年母妃终于还是盼不到父皇的到来。
她临终的时候拉着两个哥哥的手,让他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妹。
两个哥哥郑重地答应了,却没能实现他们的诺言。
因为半年之后,他们也相继去世了。
好像是死于被人不小心带入宫中的瘟疫?
年代久远,我那时只有六岁,已经记不清哥哥们的样子,只是依稀记得他们是暴病而亡。
他们过世了之后,我突然又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父皇。他两眼微微泛红,轻抚着我的头顶,一直叹气。
听说后来他为两个年少夭折的孩子写了一段颇为感人的诗词,又用数百个宫女太监为哥哥们殉葬。
从那以后,我在宫中的存在感已经降低到了极点。
说来好笑,我当时的性子有些乖张,动不动就拿身边的宫女出气,弄得自己宫里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十分惧怕我。
没办法,谁让我的那些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时不时地来找我的晦气呢?
我后来想想,我那时估计只有靠听着鞭打宫女的惨叫声宣泄一下情绪了。毕竟皇族应该喜怒不行于色。
直到紫钗的出现。
她虽然比我小一岁,却是个犟脾气,性子也十分泼辣。
她被送来我宫里的那阵子,我心情正好不错,很少发作宫女。依稀记得当时父皇好像要立太子,兄弟姐妹都很忙,没有人再惦记着找我的麻烦。
有一天,我带着紫钗去御花园散步。
正巧我那个在众兄弟中相貌最为出众的三皇兄在亭子里和一个宫女亲亲我我勾勾搭搭。
他大概是看我搅扰了他的好事,就开始指桑骂槐地说了一大堆文邹邹骂人不带脏字的话。
我知道他对太子之位已经觊觎了很久。他的母亲是新受封的皇后,当年母妃还在世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来巴结母妃。
三皇兄唧唧歪歪说了良久,我只当他在唱戏。当然,这个戏子长相还算不错。
不料紫钗竟然当场顶撞了他!
我愤怒极了,这不是变相地说明我宫里的人没□□好吗?
还没等三皇兄发作,我就先狠狠地赏了她一顿鞭子,打得她死去活来,咬着牙在地上翻滚。
三皇兄皱着眉头看着紫钗的惨状,悻悻然地离开了。
后来我问紫钗有没有怨过我的那顿鞭子。
她笑着说,她当时进宫不久,不懂事,我给她的那一顿鞭子正好给了她一个教训。
我又问她,怎么会去跟三皇兄顶嘴,难道听懂了他说内容?老是说我自己读的书不多,倒有几句引经据典的话没怎么理解。
紫钗摇摇头,说她当时一句都没听懂,不过看三皇兄神色充满嘲讽,一时没忍住就脱口而出。
她还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发过誓这一辈子都要好好报答我,就是为我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有一天路过管教新宫女的院子,看到有几个老宫女正在用长针扎一个被高高吊起的奄奄一息的宫女。
我当时看这人倒是硬气,身上都是细小的血洞,却愣是一声不吭,便借故让她们住了手,好像还把人要到了自己的宫里?
紫钗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了,想来大概是养了一阵子的伤,所以我压根不记得这回事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紫钗的誓言会有应验的那一天。
我站在宫门口看着她穿着我的衣裙走出屋子的时候,我心里是有几分怨念的。要想逃走的话,屋子里的金银细软随便取去就是了,竟然连我最爱的一套罗衫也要穿走吗?
她一言不发走上前来,抓着我有些微微发凉的手,把我拉进了屋。
后来怎么了?
我有些想不起后来发生的事了。
只记得她告诉了我她的家乡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那里还有她的几个亲戚。
当她用明晃晃的刀刃刺进自己胸膛的时候,真的流了很多的血。
一地的血。
以至于我从皇宫一角的狗洞里逃出去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血红色。
真是讽刺,身上没有天人的刻印,又并不受宠的我,似乎很容易就可以用一具相似的尸体代替。
后来我才听说,金氏一门在当晚就被杀得一个不留。荆帝季曦几乎血洗了皇宫,甚至连太监宫女也没有放过。
我时常在想,季曦最后的下场会不会就是他在那时种下的因所结下的果呢?
那我自己呢,我大起大落的一生又是源于何时种下的何种因呢?
唉,人老了,就喜欢胡思乱想。我从回忆中走出来,让宫女打开了窗户,一阵清新的暖风立即吹了进来。
今天天气似乎不错,终于可以出去走走了。
自从去年在雨中滑了一跤,孙儿狠狠教训了所有的宫女,就再也没有人敢随便扶着我出门了。
当时要不是我拦着,他就差没把她们都活剥了。唉,早就对他说对待百姓要宽容,可惜他就是一碰上我这个老婆子的事情就容易动气。
不过这个道理我也是逃到了北方之后才想明白的。
我那时刚刚复国失败,和墨一两个人连夜向北逃亡,终于找到了辛族的部落。
博尔辛一直向往着要拥有一个聪明强大女人,而我则正需要一个可以施展抱负的依靠。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女人。
毒杀博尔辛原来的女人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犹豫。
韩国的公主,只在这么个蛮人部落里当个妃子?这简直就是对我侮辱!
好在我也知道博尔辛不满意这个古板又畏缩的女人已经很久了。事后,他果然没有深究,听到我怀孕的消息后,立即把此事丢到了一边。
只是在想办法治疗墨一的手的时候,我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辛族的规矩,世代相传的秘药只能用在辛族的直系后裔身上。我绞尽脑汁都没有能够说动博尔辛。
最后我终于想到了一个曲线救国的主意。
我亲自跑去探望一家又一家的族人,想了无数办法来改善大家的生活和耕种的工具。这些办法有的是我之前见过的简单器具,有的我只在书中看过介绍,只能靠着摸索试着找人制造。
终于在第三年,部族里百年罕见地得到了丰收。而我也因为几乎“无所不知”被称为“天人皇后”,被当做神明一样顶礼膜拜着。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皇族之所以成为皇族靠的不是“皇家的气度”,而是无数百姓的支持。皇帝不仅是一个称谓,更代表了一份责任,给予千万子民安乐生活保护他们不受欺凌的责任。
我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企图说服韩国遗民复国的主意有些愚蠢。
我对族中众人谎称墨一是自己的亲妹妹,而她的手需要族中的秘药治伤。果然,在族人们的一致同意下,博尔辛也不得不答应了我的请求。
墨一的手拆掉夹板正式复原的那一天,她可能是想到可以继续履行她的职责,显得非常高兴。
我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刀客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当然要不是我熟悉她那张在别人看来有些狰狞的脸,也决不能抓住这个动人的细小表情。
我那天甚至比她还要高兴。
我们一起喝酒庆祝,她第一次向我说起她以前的经历。她的出身,她的童年,还有她是如何被训练成一个完美的刀客的。
我靠着她的肩膀很用心地听着,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墨一重新做回了刀客。而我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时刻陪在我的身边。
博尔辛对此有些恼火,不知道是生气有个可能随时取走他性命的人躲在暗处,还是厌恶有人可能看到我们亲热。
直到他去世都不知道,在他进我帐篷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让墨一留下,虽然她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
博尔辛死了,没有死在他一心向往的和他的夙敌决一死战的战场上,而是一场风寒夺去了他的生命。
我那尚且年幼的孩子继承了皇位,我则成了乌蛮幕后的真正统治者。
对外征讨收编其他的部族,对内又要压制住一干长老旧臣,我那段时间碰到的刺客真是数不胜数。
墨一其实是有些自豪的,因为从来没有人能躲过她在暗处的一刀。
不过我在给她包扎伤口的时候,却忍不住地心惊肉跳。我甚至又恢复了一些早年的暴戾,数着墨一身上的伤痕,发誓要加倍奉还给那些企图刺杀我的人。
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我十分难得地过了一阵太平日子。
我让我的儿子管墨一叫“墨姨”,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墨一一直以为她的小主人也是直呼她的名字。
我们一起去了一趟南边,和大楚签订了盟约,永不侵犯互通商旅。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楚帝陛下。
他是个天下公认的好皇帝。
也一定是个好男人。至少在我看到他身边的人脸上那抹温柔的微笑时,是这么想的。
那么多年过去了,除了那个和我素未蒙面却爱记仇的泉王爷似乎还对我有几分不满之外,大家可以说相谈甚欢。
可惜听说李大将军病了,我与这个几乎都快要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还是铿锵一面。
谈判进行的很顺利,临走的时候,墨一悄悄问我想不想去南方看看。
我摇了摇头,韩国早已不存于世了,而韩国的百姓都已经过上了平安富足的生活,我还要去看些什么呢?那个冰冷的皇宫里我所有的牵挂早就已经断了。
我拉着墨一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这一生有我的刀客就够了,不需要再回去了。
墨一当时的神色似乎有些闪烁,我也不能确定。
只可惜……
老天似乎总喜欢跟我开玩笑,他在同一年里夺去了墨一和我儿子的性命。
那几乎让我一蹶不振。
要不是想着我还有一个不满一岁的乖孙儿,大局初定,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做,我想我绝对熬不过来。
让宫女准备了几个小菜、一壶烈酒放在食盒里提着,我缓缓地顺着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小径向后花园走去。
人老了还是要多走动走动。
我自从十多年前那次险些被人刺死在轿子里之后就坚持不再坐轿。唉,那时墨一已经不在了。
不过自己走走也挺好,不但空气清新,又能活动活动身子骨。
亲自接过帕子把石碑前的落叶和灰尘抹干净,我把小菜摆放整齐,斟上两杯酒,在宫女带来的小矮凳上坐下,开始絮絮叨叨……
“墨,真是好久都没能来看你了。
上次你忌日的那天正赶上大雨,我走得急了,摔了一跤。谁知到回去后过来半天竟然突然昏睡了,整整三天才又醒来。
真是不服老都不行了。等我养好了身体,又被我那个乖孙儿关在宫里足足三个月,到现在才找到机会来看你。
你不会怪我吧?
不过想来你也不可能会怪我,估计你想都没想过要我来看你吧。
你那么早就走了。
早知道你的武功有那么大的缺陷,我一定不会让你继续练下去的。现在倒好,我一个孤老婆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孙儿已经长大了,族中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操心了。你说,再过个几年我去找你好不好?
听说大楚的皇帝是和那人葬在一起的。
那我们将来也做个邻居好不好?
……”
我用手抚过墓碑前的一处小小突起,那下面葬着一把薄刃刺刀,墨一的刀。
虽然刀客的规矩是刀在人在,人亡刀碎,不过我实在舍不得把这把刀折断,就只好把它埋在这里陪着墨一。
她是我的刀,却也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