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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圆满》进入整部电影最压抑的收尾部分。
在收尾的剧情当中, 只有才宽那对父母觉得一切都很美好。他们“孙子”可爱好看, 才宽父母拿着照片在院子里逢人便讲。90年代,单位的房常带院子, 里面有假河、假山, 还有凉亭, 他们总在院里溜达, 向邻居们展示幸福。
才宽郎英则关系微妙。郎英觉得, 才宽以后即使离婚也摆不脱这个家庭——李芳芳的那个婴儿在身份上是才宽儿子, 大概也会一辈子是。郎英不知还在做戏的三个人何去何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先珍惜着眼前时光。他常留宿在才宽家,他们显得非常荒谬。郎英讨厌李芳芳, 也不喜欢那个孩子。
而李芳芳对她的孩子态度复杂又爱又恨。
婴儿非常似他生父,它时不时大声啼哭李芳芳都置若罔闻,甚至还会大声喝止。婴儿几次哭到吐奶, 胸前襁褓洇湿一片。有一次, 李芳芳还想用枕头蒙他的头让他安静,幸亏才宽给拉住了。可又有的时候, 芳芳也会生出母爱, 照顾他、教育他,虽然随后她又非常厌恶自己痛恨自己。
李芳芳也痛恨才宽——房子里的另一个人。她意识到她有孕时才宽希望她生下来。如果不是想要留京,如果没有这假结婚,她根本就不可能跟龙应仁有丝毫牵扯, 更不可能给龙应仁生一个孩子。
柳摇还是演到极致了。
在白天的亮光里面,李芳芳会整日发呆。她不想吃也不想喝,随随便便嚼点饼干一整天就过去了。有时,李芳芳会走到阳台,对着楼下看上很久。
谢兰生发现,柳摇在拍这些内容时连说话都变弱了。对着才宽,对着郎英,李芳芳的声音小了。这是兰生没注意的,多亏柳摇的表演了。
而在夜晚的黑暗当中,李芳芳会满眼空茫。
祁勇拍摄大特写时,突然,柳摇眼角落下泪来。
谢兰生没示意停止,摄影机在继续运作。
泪分别从两边滑下,柳摇的手捞过枕巾,偏过头,擦掉了,再次盯着天花板看,也再次涌出两行眼泪。最后,她“意识”到四下无人,渐渐哭出声音来了,一声儿接一声儿地,十分放肆,又悲又伤,在寂静的黑夜当中像个无助的小孩子。
摄影机在默默运作,众人又被震撼到了。
“谢导谢导,”于千子说,“这个表演太厉害了。”
谢兰生:“……嗯。”
谢兰生知道,柳摇实际是演自己。李芳芳恨两个男人。才宽父母以死相逼才宽于是娶了自己,而龙应仁因妻子不在把她当作了替代品,两个都有前夫影子。谢兰生能想象出来,李贤虽然不爱柳摇夫妻生活也没少了,一边……一边享受。
说实在的,他没想到。
因为柳摇,《圆满》效果比预期的好太多了。
世上最好的女演员也未必有这个能量。
她真的已投入一切,也真的在燃尽生命,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柳摇完全不在意会伤害到她自己似的,伤心、绝望、压抑、痛苦,一丝希望一丝光明都没留给她自己,少有演员可以这样,谢兰生还挺担心的。演员不管如何投入,都应该有避风港的。同时呢,演浸水的那些内容时柳摇也是全不在意,透支生命、探及极限,实在有些太拼命了。
还有,为了演出女主的伤,柳摇她在“崩溃”那场后几乎没吃过东西!她不吃饭,只吃吃菜,甚至只喝煮菜的水,还每天都出门跑步,一个星期掉了10斤!谢兰生没要求这个,柳摇却是注意到了,主动表示李芳芳在最后这段应该很瘦。谢兰生也曾听说过演员为戏减重的事,但那都是在开拍前,他没见过这么狠的,对健康太不好了。
柳摇甚至把在场的其他演员也带动了。龙应仁的演员、龙应仁妻子的演员还有“才宽的父母亲”个个都有超常发挥,不仅仅是演出来了谢兰生他要的感觉,甚至还能升华升华,让一切更触目惊心。
谢兰生觉得,前半段有莘野压着,后半段有柳摇压着,《圆满》这部独立电影从头到尾都挺炸的。而他自己也还不错。剧本是他本人写的,他最知道自己要的,本来还有点放不开,可在拍摄的过程中一个“爱人”一个“妻子”却迅速地让他入戏了。
谢兰生是真没想到《圆满》可以拍成这样。莘影帝是一个意外,柳摇更是一个意外,他相信在展映之时它能震住所有观众。
他本来对拿奖这事也并没有太大信心,可现在,莘野、柳摇演完之后,谢兰生的把握大增。
…………
拍完夜戏都凌晨了,可谢兰生有些烦闷,抽出根烟叼在嘴里,拍拍裤兜,却没发现火机。
莘野见了,向于千子借了火柴,走到谢兰生的面前,三根手指轻轻捏着,往回一划,点着了,红色火苗蹿升、跳动。
1995年,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在用打火机了,可有些人还是在用火柴点烟。
谢兰生一愣,夹着香烟凑过脸去,猛吸一口,把烟点着。
莘野看着兰生眼睛,缓缓缓缓收回火柴,手腕抖抖,把火熄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莘野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尖捏着火柴上下一抖,谢兰生就觉得……真他娘的性感。
男人居然也能这样。
红色火焰刚熄灭了,袅袅青烟盘旋上升,谢兰生和莘野二人隔着烟雾彼此一望。
一如既往,莘野唇线抿得笔直,可谢兰生想撬开它。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兰生的心里就有莫名情绪蠢蠢欲动,口没闭住,轻轻一呼,第一口烟就自然而然地扑在了莘野唇上。
莘野垂眸,问:“你故意的?”
谢兰生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是故意的,又好像不是故意的,半天也没得出结论。
莘野显然看明白了,突然道:“谢导,知不知道夏威夷州?”
谢兰生皱眉:“当然。”
“我刚听说一个事儿。”
“嗯?”
“baehr lewin案重审结果出了——三对同志赢了官司。法官已经做出判决,规定婚姻仅限男女的hrs 572-1法律违反宪-法,是性别歧视。”
“……”
“谢导,根据这个判决结果,同志享有婚姻权利。我猜hawaii的立法机构会出一个宪-法修正,规定同志不能结婚,但是一切都在变好,别怕。”
谢兰生用夹着烟的右手指尖抠抠额头,说:“嗯。”说罢抬头看向莘野,挺温柔地说,“一点多了,回去睡吧。”
“好。”
谢兰生没再说话了。
他其实有种宿命感,觉得他会爱上莘野。
听到同志可能结婚他也跟着有些关注。
虽然只是一份契约,但历来,它代表者本来陌生的两个人所能缔结的最亲密的关系。
同志夫妻,未来真会那么美好吗?
谢兰生又抽了口烟。
…………
另外一边,柳摇回了她的房间,摘下手表,洗脸刷牙。
突然,她的室友助理小红把门敲的震天响:“柳摇姐姐!我想尿-尿!我一边尿你一边洗,行不行?!”
柳摇一慌,把门开了,小红一下蹿进门里:“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柳摇温柔地摇摇头:“你先用吧,我出去了。”
小红:“谢谢姐姐!”
因为洗脸刚洗一半,柳摇右手拿起毛巾在脸颊上胡乱擦擦,又放回到架子上面,一回头,却见小红两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手看。
柳摇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把手握在胸前。她白天都戴着手表,没人见过她的手腕。
“柳摇姐姐……”小红说,“那个、那个……那个伤疤……”
柳摇明显犹豫了下,最后知道瞒不过去,笑笑:“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傻的可以。”
小红也听柳摇说过她四个月前刚离婚了,只是不知具体原因,也不知道前夫身份,愣愣地问:“是因为……离婚吗?”
“是,也不是。”柳摇笑笑,“其实,我跟前夫结婚之前还有一段感情来着,大概三年。两段感情,一段是从24岁到27岁,一段是从28岁到34岁。”
小红:“???”
“那人后来是变心了,或者早就不大对了……总之后来跟他‘妹妹’在一起了,认的妹妹。在我们要结婚前夕他突然间提出分手,在80年代……非常尴尬。”
小红:“姐姐……”
柳摇把手叠在小腹前:“连续两次被抛弃后我一时间犯傻了嘛。我三岁时母亲去世,我四岁时父亲续弦。他们不久有了孩子,我在家里非常……多余。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渴望家人、渴望关心,所有有些受不了吧。周围朋友只是朋友,彼此没有那种羁绊,我就一直……非常孤独,于是,把整颗心都给他们了,像溺水之人看到空气,牺牲太多,付出太多,最后发现都是幻象的时候就受不了了……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永永远远没盼头了,想,与其一次次地失去最后彻底绝望崩溃,还不如就死了算了。我也知道自己很傻,那些没有就没有了,但是,人哪,会在追求的过程中渐渐变得非常偏执,得不到就特别痛苦,这个不是没追求过它的人能体会到的。不过,就像刚才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对于那些极端感情都习惯了,也麻木了,没感觉了。而且,我现在还有事业呀,还有演戏呀。跟你们大家一起拍戏非常充实非常开心。”
“嗯,”小红眨眨她的眼睛,“真没事了?”
“真没事了,现在想想当初好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这就好。”
“行啦。”柳摇说,“你不是要尿-尿的吗?赶紧呀。”
“对了!”小红这才重新感觉自己膀胱要爆炸了,一边跑一边解裤子,“憋死我了!”
“小红,”柳摇在给对方关门前,不经意似的又说了句,“我手腕上的那个伤别让谢导他们知道,行吗?”
小红:“啊?”
“谢导就爱瞎操心,我怕他又东问西问,太烦了。”
“哦哦哦哦,我知道了!”
柳摇还是握着把手,没关门,又问一遍:“小红,行吗?”
“嗯,”小红坐在马桶上,提着裤子,说:“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