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2:西西里人_第二部 1943年,图里·吉里安诺_第十章

马里奥·普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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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唐·克罗切现在已经充分注意到图里·吉里安诺,而且十分钦佩他。真是个英武的青年啊!“英武”在西西里方言中并没有“黑手党”的意思,而是指以自己特有的形式表现出的非常之美,如一张英俊的脸、一棵挺拔的树、一个俊俏的女子。

    唐·克罗切觉得这个年轻人能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一员战将。眼下吉里安诺是个麻烦,不过他没有太在意。被关押在蒙特莱普雷的两个土匪,一个是令人害怕的帕萨藤珀,一个是机灵的泰拉诺瓦。警方是得到他的首肯,与他商量后才把他们抓起来的。但是,这些他可以宽容大度,既往不咎。唐绝对不会让怨恨损害自己未来利益的。现在他要仔细盯着图里·吉里安诺的一举一动。

    吉里安诺待在山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名气与日俱增。他正忙于谋划壮大自己的力量。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对待泰拉诺瓦和帕萨藤珀。他仔细询问了他们被抓的经过,认为他们是遭到背叛,被人告密。他们两人发誓说手下的人都很忠诚,许多人死于警方的伏击。吉里安诺经过缜密考虑后得出的结论是,黑手党扮演了这伙人的保护神和联络员的角色,但却将他们出卖了。他把这个结论说给这两个人听,可是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友中友绝对不会违背神圣的“缄默规则”,因为这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吉里安诺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反而正式邀请他们入伙。

    他解释说他的目的不只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成为一支政治力量。他强调说他们不会去打劫穷人。相反,他们要把得来的东西分一半给蒙特莱普雷镇四周一直到巴勒莫郊区的穷人。泰拉诺瓦和帕萨藤珀仍将管理自己的旧部,但现在要服从吉里安诺的指挥。没有吉里安诺的同意,他们不能擅自进行任何打劫钱财的活动。他们联合之后将纵横于巴勒莫市、蒙雷阿莱市以及蒙特莱普雷、帕尔蒂尼科和柯里昂周围的乡村地区。他特别叮嘱他们要对宪兵主动出击。他说怕死的不是他们这些绿林好汉,而是那些在野外执行任务的警察。这两个人听了他的大胆计划后着实感到惊讶。

    帕萨藤珀是守旧的土匪,干点奸淫掳掠、勒索杀人的事。他立刻开始打起自己的算盘,如何才能在这样的联手中得到好处,怎样才能干掉吉里安诺,夺取他的那份财物。泰拉诺瓦比较喜欢吉里安诺,非常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心里想着如何为这个富有才华的年轻人出谋划策,帮助他走上比较谨慎稳妥的道路。这时吉里安诺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好像看透了他们的心思,觉得他们的想法很有意思。

    阿斯帕努·皮肖塔对自己这位挚友的远大抱负不仅非常了解,此刻更是深信不疑。如果图里·吉里安诺说自己能做成一件事,皮肖塔就相信图里一定能做成。此时他正在洗耳恭听。

    灿烂的朝阳给群山罩上了一层金色。他们三人如痴如醉地倾听吉里安诺:他们要领导这场战争,让西西里人变成自由的人民,吉里安诺谈到他们如何去领导这场斗争,给西西里人以自由,让穷人过上好日子,把黑手党、贵族阶层和罗马的势力摧毁。要是换个人,他们准会笑他是痴人说梦,但是他们没有忘记,而且任何人只要看见都不会忘记的场面:宪兵下士举起手枪对着吉里安诺的脑袋。吉里安诺在等待下士扣动扳机时所露出的镇定眼神,还有他那认为自己绝对不会死的信心。在手枪哑火之后,他对下士表现出的恻隐之心。这些都是一个相信自己死不了的人才有的举动,这迫使旁人也相信他的信仰。所以现在他们凝视着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被他的俊美、勇气和纯真所折服。

    第二天上午,吉里安诺带领阿斯帕努·皮肖塔、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沿一条山路下山,准备到离卡斯特尔维特拉诺镇不远的平原地区去。他很早就下来看了地形。他和他们三个人都打扮成劳工的模样。

    他知道运送食品去巴勒莫市场的卡车车队肯定会从这里经过。问题是怎样才能让那些卡车停下来。为了防止遭到劫持,那些车都开得很快,而且司机还随身携带了武器。

    在离卡斯特尔维特拉诺镇不远处,吉里安诺让他的人隐蔽在路旁的灌木丛中,自己则坐在一块非常显眼的白色大石头上。下地干活的人愣愣地看着他,看见他携带的短筒猎枪后,赶紧匆匆走开。吉里安诺担心被认出来。这时他看见路上过来一辆画着传奇故事图案的大车,只有一头骡子在拉车。赶车的老人吉里安诺认识。他是西西里乡村地区专业的车夫。他出租马车,把附近村庄里的竹子送到镇上的工厂去。很久以前他去过蒙特莱普雷,替吉里安诺的父亲运过东西。吉里安诺走到路中间,右手拎着的短筒猎枪来回晃动着。这个车夫认出了他,不过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朝他眨了眨眼。

    吉里安诺用小时候的方式与他打招呼,喊了他一声“叔叔”。“祖·佩皮诺大叔,”他说道,“今天是我们两个人的幸运日,我能让你发财,你来这里帮我减轻点儿穷人的负担。”他看到这个老人的确特别高兴,不禁哈哈笑起来。

    老人没有答话,只是用眼睛盯着他,表情木然地等着。吉里安诺爬到车上,在他的身边坐下。他把短筒猎枪放进车里看不见的地方,接着又兴奋地笑起来。有了祖·佩皮诺,今天肯定是他的幸运日。

    吉里安诺觉得心旷神怡,秋高气爽,远处群山秀丽,他的三个手下正隐蔽在灌木丛中,用枪封锁了道路。他把自己的计划向祖·佩皮诺作了解释,老人只是听着,一言不发,毫无表情。最后吉里安诺说把从卡车上卸下的食品给他装满一大车作为回报,祖·佩皮诺这才嘟嘟囔囔地说:“图里·吉里安诺,你从来就是个优秀、勇敢的年轻人,善良理智、慷慨大方、有同情心。你长大成人之后也没有变。”这时候吉里安诺想起来了,祖·佩皮诺是个喜欢使用花俏词语的老派西西里人。“这个忙,还有其他的忙我都帮定了。替我问候你父亲,他应该为有你这样一个儿子而自豪。”

    中午时分,路上出现了三辆满载食品的卡车。这个车队出现在通往帕尔蒂尼科平原那条路的拐弯处时,不得不停下来,因为路被一堆大车和骡子完全堵住了。这可是祖·佩皮诺的杰作。这个地区的所有车夫都欠他的人情,而且都听他的。

    最前面那辆卡车的司机按响喇叭,缓缓向前行驶,结果碰到离他最近的一辆大车。车上的人转过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于是他立即把车停下,耐心地等待。他知道这些车夫虽然干着卑微的营生,但在面子问题上,在与机动车争抢道路使用权的问题上却态度强硬,弄不好会一刀把他捅死,然后嘴里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后面两辆车跟着也刹车停下。司机从车上下来。其中有个司机是西西里最东边的人,另一个是外乡人,也就是说来自罗马。这个罗马人一只手拉开上衣拉链,朝那些车夫走过去,怒气冲冲地大声让那些该死的骡子和车子把路让开,另一只手却一直放在上衣里。

    吉里安诺从大车上跳下来。他没有伸手去拿车里的那支短筒猎枪,也没有拔出腰里那把手枪。他向隐蔽在灌木丛中等候的人打了个手势,他们手持武器冲到路上。泰拉诺瓦向最后那辆卡车走去,为的是不让它跑掉。皮肖塔从路边的斜坡上冲下来,直接来到那个罗马司机面前。

    帕萨藤珀此刻比其他人更激动。他把第一辆车的司机从车上拽下来,推倒在吉里安诺的脚下。吉里安诺伸手把他扶起来。这时候,皮肖塔把最后那辆车的司机押了过来。那个罗马人把空着的手从上衣里抽出来,脸上的怒气也随之消失。吉里安诺微笑着,以真诚的善意说:“今天你们三个人真交了好运。你们不必长途跋涉去巴勒莫了。我的车夫会替你们卸车,并把食品分给这一地区的穷人,当然了,这要在我的监督之下进行。我向你们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吉里安诺。”

    三个驾驶员连忙赔不是,态度变得很和善。他们说他们并不急着要走。他们有的是时间。实际上,现在是他们吃午饭的时间。他们在车上很舒服。天气也不太热。这确实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是他们的运气。

    吉里安诺看出了他们的恐惧。“不用担心,”他说道,“那些靠自己辛勤劳动挣钱的人,我是不杀的。我手下的人干他们的活,你们和我一起吃午饭,然后你们就回家去,把你们的好运气告诉你们的老婆孩子。如果警察询问,你们尽量少说一点,这样我会感谢你们的。”

    吉里安诺停下来。不能让这些人蒙羞或者记仇,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让他们回去说受到了良好的对待,这一点也很重要。因为以后还会有其他人。

    卡车司机都被带到路边一块大石头旁的阴凉处,他们没等搜身就主动把手枪交给了吉里安诺。那些车夫们卸车的时候,他们乖乖地坐着。那些人装完大车之后,还有整整一卡车东西没有动,因为他们的车已经装满了。吉里安诺让皮肖塔和帕萨藤珀随同那辆卡车的司机一起上车,并告诉皮肖塔把粮食分发给蒙特莱普雷的农业劳工。吉里安诺本人和泰拉诺瓦负责在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地区和帕尔蒂尼科地区发放。事后他们将在奥拉山山顶上那个洞穴会合。

    这次行动使吉里安诺开始赢得整个乡村地区的支持。哪个土匪会把自己得来的东西分给穷人?第二天,意大利所有报纸都刊登消息,报道了这个罗宾汉式的强盗。只有帕萨藤珀抱怨说这一整天算是白辛苦了。皮肖塔和泰拉诺瓦明白,他们赢得的是数以千计的反对罗马当局的支持者。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货物原本都是运往唐·克罗切的仓库的。

    才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到处都有了给吉里安诺通风报信的人——告诉他哪个富商带着黑市赚来的钱上了路;某些贵族的生活习惯、少数与警察高层有来往的坏蛋。有传闻说阿尔卡莫公爵夫人有时会向别人炫耀自己的珠宝。据说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这些珠宝都放在巴勒莫一家银行的金库里,有时候为了参加宴会,她就把它们取出来戴。吉里安诺觉得这是一笔大买卖。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他派阿斯帕努·皮肖塔到阿尔卡莫庄园作进一步打探。

    阿尔卡莫公爵和夫人的庄园在蒙特莱普雷西南二十英里的地方。四周有围墙,大门口有武装警卫把守。公爵还向友中友支付“租金”,以确保他家的牲口不被盗,房屋不遭窃,家庭成员不被绑架。在一般情况下,这足以对付普通犯罪,他比梵蒂冈的教皇还安全。

    十一月初是西西里各大庄园采收葡萄的时候,为此它们要从附近的村庄雇佣劳

    工。皮肖塔到镇广场报了名,被带到阿尔卡莫公爵的庄园去干活。第一天的活就很累,是把一串串紫黑色的葡萄装进筐子里。在葡萄园干活的有一百多号人,有男有女,还有小孩,他们边干活还边唱歌。中午由东家提供一顿丰盛的户外午餐。

    皮肖塔独自坐在一边,观察着其他人。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城堡里端出一盘面包。她模样俊俏,但脸色苍白,显然是个难得在太阳底下干活的人。此外,她比其他妇女要穿得好。不过给皮肖塔印象最深的,还是她脸上那轻蔑的神情和不屑与其他劳工接触的做派。他听说这个姑娘是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佣。

    皮肖塔立刻意识到找她比找其他任何人都管用。吉里安诺知道皮肖塔的为人,曾经叮嘱他在打探情况的过程中,千万不要招惹那里的妇女,但是皮肖塔认为吉里安诺太不切实际,太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行为方式。这个猎物太有价值了,而且这个姑娘也实在太漂亮了。

    等她第二次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皮肖塔把盘子从她手中接过来,替她端着。她吃了一惊。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没有告诉他。

    皮肖塔放下盘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假装很生气地对她笑了笑。“我问你话的时候,你要回答我。如果不回答,我就把你扔进那个大葡萄堆里去。”接着他哈哈大笑,表明自己是在开玩笑。他对她露出了非常迷人的微笑,以特别温柔的声音说:“你是我在西西里看见的最漂亮的姑娘。我太想跟你说话了。”

    女佣觉得他令人畏惧,但也讨人喜欢。她看见他腰里挂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砍刀,还注意到他的行为举止,好像他也是一位公爵似的。现在她的兴致上来了,说她名叫格拉齐耶拉。

    当天干完活之后,皮肖塔来到城堡的后厨房,大胆地敲开了门,要找格拉齐耶拉。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听明来意之后很客气地说:“佣人是不许会客的。”说完她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皮肖塔又接过格拉齐耶拉手上的盘子,并悄悄地对她说收工以后想见见她。他抚摸着她的手臂,而后把一只小巧的金手镯套在她手腕上。她答应天黑以后溜出来,在没有人的葡萄园里和他见面。

    当晚,皮肖塔穿上那件在巴勒莫定做的绸衬衣。剪下的葡萄堆成了座座小山,他就在这些小山形成的峡谷中等着她。格拉齐耶拉走到他跟前,被他一把揽在怀里。她仰起嘴等着他来吻。他用嘴唇轻触她的唇,同时把一只手伸向她的两腿之间。她扭动身子想挣脱,但被他紧紧地搂住了。他们吻得更深了。他掀起她的毛料裙子,惊讶地发现她的内衣竟是绸子的。皮肖塔心想,她肯定是从公爵夫人那里借的。她的胆子还真大,有点像个小偷。

    他把她拉到事先铺好的毯子上,与她一起躺下。她激情地吻着他。隔着绸内裤,他感觉到了她的反应,于是迅速把她的内裤拉下,用手触摸那温暖湿润的地方。他们继续亲吻的时候,她解开他的皮带扣,他顺势把裤子褪到脚踝,翻身趴在她身上,把手移开,接着就进入了她的身体。格拉齐耶拉轻声呻吟着,不断用力抬高体位。皮肖塔不断上下运动,突然格拉齐耶拉一声尖叫,随即软瘫地躺着不动了。皮肖塔心想,妈的,她来得也太快了。不过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好。他的主要目的是获取情报,自己的满足可以等以后再说。

    他们紧紧相拥,并用毯子裹住自己的身体。他告诉她说他正在挣些钱,准备将来上巴勒莫大学,还说家里人希望他成为一名律师。他想让她觉得她的收获不小。接着他问了她一些有关她本人的问题,诸如喜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其他佣人怎么样,并逐步把话题转向她的女主人公爵夫人。

    格拉齐耶拉把阿斯帕努的手拉回她的两腿中间,接着告诉他公爵夫人穿上华丽的衣裳并佩戴珠宝首饰的时候是多么漂亮,而她格拉齐耶拉是夫人的心腹,夫人不穿的、款式过时的衣服就给她穿。

    “我想看看你穿上你家女主人最好的衣服是什么样子。她的珠宝首饰也允许你戴吗?”

    “呃,平安夜的时候,她总要拿一根项链给我戴。”正如吉里安诺猜想的那样,圣诞节期间,珠宝是在家里的。现在他还剩下一个问题要了解,可是她突然骑在他身上,把毯子往上拽到自己的肩膀。阿斯帕努顿时觉得难以自制。毯子滑落到一边,裙子也被向上掀起,从格拉齐耶拉的头上脱下。两个人激情荡漾,翻滚到旁边的葡萄堆里。事毕之后,两人疲惫的身体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葡萄汁和他们自己的体液。

    阿斯帕努说:“户外的空气当然是很新鲜的了,不过我什么时候才能到房子里去,跟你好好地做一次爱呢?”

    “公爵在家的时候不行。他到巴勒莫去之后,家里要宽松得多。下个月过圣诞节前,他要出去好几个星期。”

    阿斯帕努微微一笑。既然需要的信息已全部弄到手了,他的精力就集中到眼前的事上来了。他扑在格拉齐耶拉身上,再次把她按倒在毯子上,疯狂地跟她做ài,把她弄得心醉神迷,有点害怕。他做得恰到好处,让她更加期待下个月见到他。

    圣诞节前五天,吉里安诺、帕萨藤珀、皮肖塔和泰拉诺瓦赶着一辆骡车在阿尔卡莫庄园的大门前停下。他们装扮成家道殷实的小地主,一身狩猎者的行头。这是他们用袭击卡车的战利品在巴勒莫买来的:灯芯绒裤子、红色羊毛衬衣,厚重的猎装上衣,口袋里装了好几盒子弹。两个门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由于是大白天,他们并没有警惕,枪都挎在肩上。

    吉里安诺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过去。他手上没有武器,一把手枪藏在他那件赶车人的粗布外套里面。他朝门卫毫无拘束地笑了笑。“二位,”他说道,“我叫吉里安诺,是来给你们漂亮的公爵夫人恭贺圣诞节的,希望她能布施一点,接济接济穷人。”

    听见吉里安诺这个名字后,两个门卫吓愣了。他们刚把枪从肩上取下,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的冲锋手枪已经对准了他们。皮肖塔夺走了门卫的枪,把它们扔进车里。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留在大门口监视两个门卫。

    去公爵的大宅要穿过一个石头铺成的大院子。院子一个角上有几只鸡,正围着一个给它们撒食的年老女佣。在宅邸那边,公爵夫人的四个孩子正在花园里玩耍,一个穿黑布裙的家庭女教师在监护着他们。吉里安诺沿着一条路朝大宅走去,皮肖塔与他并肩而行。皮肖塔的信息是准确的,院子里没有其他警卫人员。花园那一边种了一大片蔬菜和橄榄。地里有六个人正在干活。他按下门铃,顺手一推,正好碰上前来开门的女佣格拉齐耶拉。看见皮肖塔从正门进来,她着实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一让。

    吉里安诺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张,告诉你家女主人,是公爵派我们来的,我们有正事,必须当面跟她讲。”

    格拉齐耶拉虽然将信将疑,还是把他们领进了起居室。正在那里看书的公爵夫人挥手让女佣退下。她对这两个不速之客有点恼火,不客气地说:“我丈夫出去了。你们有什么事?”

    吉里安诺一时语塞。他被这座富丽堂皇的房子惊呆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而且房间的形状竟然不是方的,而是圆的。巨大的法式落地窗上挂着金色的窗帘。头顶上方的天花板向上形成一个穹隆,上面装饰着小天使壁画。到处都是书——沙发上、小咖啡桌上,还有靠墙的一些地方。墙上挂着巨幅油画,硕大的花瓶随处可见。在庞大的沙发椅和长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放着各式金银盒子。这个房间足以容纳一百个人,可是现在里面只有这个身穿白色丝绸的孤独女人。阳光和空气从窗户里透进来,花园里孩子们的嬉戏声也从窗户传了进来。吉里安诺生平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财富的诱惑力,金钱可以创造出怎样的美。他不想以任何粗暴残酷的手段毁掉这种美。他要做他必须做成的事,但又不愿意让这么美的地方留下创伤。

    公爵夫人在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她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青年竟然具有如此英俊的阳刚之美。她看得出他很喜欢这个房间的富丽堂皇,但却没有注意她的美丽容貌,这使她有点恼火。可惜他只是个农民,明显与自己的社交圈子无缘,因为在她的世界里稍许来点没有邪念的调情也不算过分。这些想法使她说的话比平时更富有魅力:“年轻人,真对不起,如果是与庄园有关的事情,你最好下次再来。我丈夫这会儿不在家。”

    吉里安诺看了她一眼。他产生了些许敌意,是一个贫穷男人对一个富有女人的敌意,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凭自己的财富和社会地位表现出某种优越感。他礼貌地鞠了一个躬,看见她手指上戴着一枚特别漂亮的戒指,就以讥讽的卑躬语气说:“我是来找您的,我叫吉里安诺。”

    可是他的讥讽对公爵夫人不起作用,因为她对自家佣人的奴颜婢膝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反倒觉得他这种态度是很自然的。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性,她的兴趣在文学和音乐,对西西里的日常事务毫无兴趣。她很少看当地的报纸,觉得这些报纸是野蛮人的。所以她很客气地说:“很高兴认识你。我们在巴勒莫见过面吗?也许在剧场里?”

    阿斯帕努·皮肖塔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哈哈笑起来;他走到落地窗前,以便堵住从那里进来的佣人。

    皮肖塔的笑声引起吉里安诺一阵不快,可是公爵夫人的无知却使他觉得更加有趣。他直言不讳地说:“我亲爱的公爵夫人,我们从未谋面。我是个强盗。我的全名叫萨尔瓦多·吉里安诺。我认为自己是西西里的斗士,今天我来见你的目的,是请你把你的珠宝捐赠给穷人,让他们也能够欢度圣诞节,庆祝基督诞生。”

    公爵夫人不可思议地微微一笑。这个年轻人不可能对她有什么恶意,他的容貌和身材勾起她内心前所未有的欲望。听到他话语中的威胁,她反而感到十分有趣。她会在巴勒莫的社交聚会上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所以她坦诚地笑了笑说:“我的珠宝在巴勒莫银行的金库里。这幢房子里的现金你都可以拿去。我还要祝福你。”在她的一生中,还没有人怀疑她说过谎。即使小时候,她也从来不说谎。这是她生平的第一次。

    吉里安诺看着挂在她脖子上的钻石,知道她这是在说谎。他很不情愿地做了他不得不做的事情。他向皮肖塔点点头,皮肖塔把手指放在牙齿之间打了三声呼哨。不一会儿,帕萨藤珀就出现在落地窗前。他的身材矮胖,丑陋无比。他那张凶煞神似的刀疤脸只有在木偶戏中才看得到。他的面部很宽,几

    乎没有额头,浓密蓬松的黑发和两道突出的眉毛,看上去活像个大猩猩。他朝公爵夫人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

    第三个强盗的出现终于使公爵夫人感到毛骨悚然。她取下脖子上的项链,把它交给吉里安诺。“这下你满意了吧?”她问道。

    “没有,”吉里安诺回答说,“我亲爱的公爵夫人,我这个人心很软。不过我的朋友们性格就不同了。我的朋友阿斯帕努虽然长得帅,但却像他让人心碎的小胡子一样残酷无情。站在落地窗前面的那个人,虽说是我的部下,但也会使我做噩梦。不要逼我让他们出手。他们会像老鹰一样进入你家的花园,把你的孩子抢到山上去。现在还是把其余的钻石都乖乖地拿出来给我吧。”

    公爵夫人惊慌失措地跑进自己的卧室,几分钟后端出一箱珠宝。她的脑子反应很快,先藏起几件价值不菲的珠宝,然后才拿着箱子出来,把它递给吉里安诺。吉里安诺很有礼貌地向她表示感谢。接着他对皮肖塔说:“阿斯帕努,公爵夫人也许忘了点儿什么东西。到她卧室去看看。”皮肖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被藏起的珠宝,随即把它们拿到吉里安诺面前。

    这时吉里安诺已经打开了那只珠宝箱。他看见这么多贵重的宝石,高兴得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这一箱珠宝足够蒙特莱普雷全镇的人吃上好几个月,何况这些珠宝都是公爵用压榨劳工血汗得来的钱买的。就在公爵夫人两手不安地绞在一起的时候,吉里安诺注意到她戴在手指上的绿宝石戒指。

    “我亲爱的公爵夫人,”他说道,“你怎么能这么愚蠢呢?你骗了我,想把这些珠宝藏起来。我以为只有那些小里小气的农民才会做这种事,因为他们的财富是累死累活积攒起来的。你怎么能为了两件珠宝就用自己和四个孩子的生命来冒险呢?这些珠宝你是不会心疼的,就像你那个公爵丈夫不会心疼他头上那顶帽子一样。好了,不要大惊小怪,把你手指上戴的那枚戒指给我。”

    公爵夫人哭了。“亲爱的年轻人,”她说道,“请把这个戒指给我留下吧。它值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这是我丈夫送给我的订婚礼物,失去它我会心碎的。”

    皮肖塔再次哈哈笑起来,他是故意的,他害怕图里会发善心把戒指给她留下。那颗祖母绿可是价值连城呢。

    不过吉里安诺没有发善心,他不客气地抓住公爵夫人的手臂,把那枚戒指从她颤抖的手上褪了下来。皮肖塔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吉里安诺当时的眼神。他很快向后退了一步,把那枚戒指套在自己的小指上。

    吉里安诺看见伯爵夫人脸色通红,眼泪汪汪。他又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他说:“为了不忘记你,我永远不会把这枚戒指卖掉——我留着自己戴。”公爵夫人想看看他脸上是不是带有讥讽的神情,但是没有发现。

    对图里·吉里安诺来说,这是一个神奇的时刻。当他把戒指套在自己手指上的时候,他感到这是权力的转移。这枚戒指使他与自己的命运紧紧联系起来了。这是他从富人世界夺取权力的象征。这枚镶着金边的墨绿色宝石仍然散发着一个漂亮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它在她手上已经戴了许多年,他夺来了永远不属于他的那种生活的一丝气息。

    唐·克罗切仔细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阿尔卡莫公爵当面向唐·克罗切抱怨。难道他没有向友中友交过“佣金”?他们不是保证他家不会受任何形式的偷盗吗?这是什么世道?过去是没有人敢这样干的。唐·克罗切准备怎样找回那些珠宝?公爵已经向当局报了案,不过他知道这没什么用,也许还会引起唐·克罗切的不快。不过倒是可以得到一些保险赔付。也许罗马政府会认真对待吉里安诺这伙土匪。

    唐·克罗切心想,的确是时候对付吉里安诺了。他对公爵说:“如果我找回你的珠宝,你会支付珠宝价值四分之一的费用给我吗?”

    公爵顿时火起来。“首先,我支付的租金,就是要你保护我和我的财产安全。可是,你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还要我来支付赎金。如果你这样做交易,怎么能赢得客户的尊重呢?”

    唐·克罗切点点头。“我必须承认你言之有理。可是萨尔瓦多·吉里安诺是一股自然的力量,是上帝降下的灾难。你肯定不能指望友中友保护你不受地震、火山爆发、水灾的伤害。我向你保证,到时候吉里安诺会被制服的。但是你想一想:你支付赎金,由我来安排。今后五年你将得到保护,而无需再向我支付一般的租金,我保证吉里安诺不再袭击你家。我和他都认为你会吃一堑长一智,把这些贵重的东西放在巴勒莫银行的金库里,他不会再去打扰你的。女人太幼稚了——她们不知道,世上的男人在追求物质财富时欲望有多强,胃口有多大。”他略作停顿,先让公爵脸上的微笑逐渐消失,然后才接着说,“如果你算一算,在今后五年的乱世中,你的整个庄园要交多少租金,你就会发现这次不幸事件并没有给你造成多大的损失嘛。”

    公爵仔细想了想。唐·克罗切说的没错,麻烦的事还在后面。可是尽管免交今后五年的“租金”,为那些珠宝缴纳赎金毕竟不是个小数目;谁敢说唐·克罗切还能再活五年,或者说他就能够制服吉里安诺?不过,这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这样可以防止夫人在未来几年内再甜言蜜语地骗他去买珠宝,这就能省下一大笔钱。他不得不再卖掉一块地,但他祖上有好几代人都卖过地,而且为了弥补自己的愚蠢行为都付出过代价,何况他手上还有几千英亩土地呢。公爵同意了。

    唐·克罗切召见了赫克特·阿多尼斯。第二天阿多尼斯就去找了他的教子。他坦白直接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你就是把珠宝卖给巴勒莫的小偷,也卖不出好价钱来,”他说,“即使那样也要时间,圣诞节前你肯定拿不到钱,我知道你希望拿到现钱。此外,你还能赢得唐·克罗切的好感,这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不管怎么说,你已经让他丢了面子,如果你这次帮他个忙,他会对你既往不咎的。”

    吉里安诺对他的教父笑了笑。唐·克罗切对他有没有好感,他并不在乎,毕竟铲除这个西西里黑手党龙头老大才是他的梦想。他已经派人到巴勒莫,去为这次抢来的珠宝寻找买家,很明显那将是一个艰苦而又漫长的过程,所以他同意克罗切的提议,但是他不肯交出那枚祖母绿戒指。

    阿多尼斯离开之前,终于不再扮演吉里安诺的文学老师的角色了,他第一次亲口说出了西西里生存的现实。“我亲爱的教子,”他说道,“我比任何人都钦佩你的素质。我喜欢你的崇高思想,我希望这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可是现在我们必须面对生存问题,你永远不可能和黑手党抗衡。在过去的一千年里,他们就像数百万只蜘蛛,编织起一张笼罩了西西里全部生活的大网。盘踞在这张大网中央的是唐·克罗切。他很赏识你,想跟你交朋友,共享荣华富贵。不过有时候你必须遵从他的意志。你可以建立自己的帝国,但是必须建在他这张网里。有一件事毋庸置疑——你不能直接跟唐·克罗切作对,否则历史将帮助他把你摧毁。”

    就这样,那些珠宝终究物归原主了。吉里安诺把从珠宝上得来的钱留下一半,分给了皮肖塔、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他们都看见了他手上戴的那枚祖母绿戒指,但是什么也没说,因为卖珠宝的钱他分文没有要。

    吉里安诺决定把剩下的那一半钱分给为大户人家放牧的劳工、老寡妇、孤儿,以及他身边所有的穷人。

    大部分钱他都是通过中间人分发的,可是有一个大晴天,他往自己的羊皮上衣口袋里塞了好几沓里拉,还用帆布口袋装了满满一袋钱。他决定带着泰拉诺瓦走访从蒙特莱普雷到皮亚尼-德格雷西之间的村庄。

    在一个村子里,有三个几乎揭不开锅的老太太,他给了她们每人一沓里拉。她们流着泪吻他的手;另一个村子里,有个人因无力偿还抵押贷款即将失去农场和土地,吉里安诺给他留下了足以偿还这笔贷款的钱。

    他还收购了一个村里的面包食品店,把钱付给老板之后,把面包、奶酪和面点分发给了所有的村民。

    在另外一个镇上,他接济了一个病儿的父母,使他们有钱带孩子去巴勒莫的医院看病,有钱支付当地医生上门出诊的费用。他还参加了当地一对年轻人的婚礼,送给他们一笔数目不小的礼金。

    不过,他最喜欢做的,还是把钱分给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在西西里各个小镇的街上,这样的孩子随处可见,很多孩子都认识吉里安诺。他把一沓沓的钱分给聚在他身边的孩子们,叫他们把钱拿回家去交给自己的父母,然后目送他们高高兴兴地跑回家去。

    他决定天黑前回去看看自己的母亲,不过这时他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在穿过自家后边一块空地时,他碰到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哭哭啼啼的,说父母给他们的钱没有了,是被宪兵拿走的。听到这个小小的悲剧,他觉得很有意思,就把身上的两沓钱拿出一沓给了他们。接着他让小女孩带了一张条子给她父母,因为她长得很漂亮,他不想让她回家受到责罚。

    对他怀有感激之情的不仅仅是这个小女孩的父母亲。在博尔盖托、柯里昂、帕尔蒂尼科、蒙雷阿莱以及皮亚尼-德格雷西镇,人们开始称吉里安诺为“蒙特莱普雷王”,以此表达对他的忠诚。

    唐·克罗切少拿了公爵五年的保护费,但他内心却很高兴。他告诉阿多尼斯说,公爵将支付的珠宝赎金为其总价值的百分之二十,但他实际向公爵收取的却是百分之二十五,而这百分之五就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他更高兴的是,他早就看出吉里安诺不是等闲之辈,他对自己所作出的准确判断感到洋洋得意。果然是个正直的年轻人。谁能料到这个年轻的人如此敏锐、理智,听从长者的劝诫?而这一切都出于能保护他自己利益的冷静智慧,这一点克罗切自然是佩服之至,毕竟,谁愿意跟一个傻瓜打交道呢?是的,这个龙头老大认为图里·吉里安诺会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到适当的时候,他就把他收养为心爱的义子。

    图里·吉里安诺清楚地看透了这些阴谋诡计。他知道他的教父是真心实意地在为他的利益着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应该相信这个老人的判断。他知道自己的羽翼尚未丰满,还不是黑手党的对手,他确实需要他们的帮助。但是从长远来看,他不能抱任何幻想。如果按教父的话去做,他就会成为唐·克罗切的附庸,这是他决计不会干的。眼下他只能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