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4

刘荣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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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并未让人感到清闲。只会感到无穷尽的烦愁。云阳地界也在下雨,满布泥泞的小路上,谭正林身背挎包,撑一把黑色油伞走在前面。姐姐谭正蓝顶一件蓑衣,脚底打滑跟在他的身后。姐弟俩一语不发,耳畔中只听见细雨敲打竹林,发出淅沥声响。有风吹过,茂密竹林顶梢漩涡一样涌动,犹似一种缠绵与不舍,发出相互摩擦的喑哑喧响。

    雨雾笼罩着通向远方的道路。那种不舍别绪,忽然让年轻的谭正林眼里涌满泪水。他加快脚步,故意将姐姐丢在身后。当看到那条通向码头的沙石路时,这才回身站定,等姐姐慢慢走上来。

    幺姐,你回吧。

    不急,我把你送上船再回。

    你还是回吧。等一会雨大起来,身子会淋湿的。我经常走这条路,船上的艄公也认识,不用你送啊……

    谭正蓝站住脚。忧心地看着弟弟。

    等到了县城,我先在同学家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能搭上去重庆的船。后天就到学校了,你也不用担心的。

    到了学校,人生地不熟,姐姐担心你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谭正林笑了,说,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那你想家了咋办?

    写信啊!想家……我就给你写信。幺姐,收到我的信,你就让云儿给我回信好了。云儿认识的字,完全能写一封回信了。不用去求别人。

    谭正林正正行李,转身朝大路上走。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姐姐依旧站在那里,呆呆朝他凝望。他回身再走,走远些再回头,仍见谭正蓝站在雨雾中,身子不动。他忽然返身,向回跑了几步。站在离姐姐十步开外的地方,声音低沉说道:幺姐,你放心好了,等我到了重庆,想办法,肯定能打听到定邦哥的消息。

    谭正蓝喉头耸动,声音忽然哽咽起来。点头说,好,好!你要好好的。等找到你定邦哥,你们俩一块回来,姐在家等你们。

    雨雾笼罩了宽阔的江面。使谭正林感觉不到一丝踏上旅途的激动与欣喜。他的心情完全被一种忧伤笼罩。除开离别家乡的愁绪,姐姐的遭遇最使他感到伤心。将近两年的时间,家中写给彭定邦的数封信,犹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一丝回音。彭定邦好像人间蒸发,给了他们无尽的犹如噩梦般的担心和想象。

    或许为了找到彭定邦,填报志愿时,谭正林毫不犹豫报考了中央工艺学院,选择去重庆读书。他已抱定一个心愿,一定要替姐姐将彭定邦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他已变成一堆丧生于战乱的白骨,也要将他的魂魄召回,来安慰家中凄苦度日的姐姐。

    谭正林到达重庆之后,除开读书,所有时间,似乎都用来找人了。他几乎跑遍重庆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甚至省吃俭用,将积攒下来的钱,交到报社,用来登载寻人启事。但在众多见诸报端的寻人启事中,他发出的消息,犹如一滴水,被汪洋般的水滴吞噬。

    那么长的时间,按理说应该有找到彭定邦的机会,但命运总会让他们擦肩而过。当某个周日,彭定邦同江韵清一同走过某一个巷口,谭正林会从那个巷口满头大汗地拐出来,却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张印有登载寻人启事的报纸,也会放在彭定邦的办公桌上。他刚刚打开,只粗略浏览一下正版新闻,夹在报缝中间的寻人启示无暇浏览,便被同事喊出去。而那张报纸,又会被别的同事顺手拿走,被当做如厕的方便之物。

    直到谭正林毕业,考入一家报社,做了资料登记员。他直接的领导,便是同彭定邦与江韵清都有接触的共产党人段成芳。当段成芳与他因工作上的事偶有交流,或暗中指派他去做一些秘密工作时,说不定段成芳刚刚同彭定邦接触过。她的身上,还留有彭定邦吸过的香烟余味。

    命运就是如此奇妙。很多理应顺理成章发生的事情,却故意做出一副“促狭”嘴脸。直到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一个偶然机会,谭正林才与彭定邦相遇。却给隐姓埋名的彭定邦,带来难以想象的危险。

    而在此间,在彭定邦与江韵清身上,发生了诸多让人感到出乎意外的事情。

    那天江韵清出门很早,却回来的很晚。由于大雾,重庆的天黑下来的很快,等江韵清进门时,彭定邦已出外张望过数次。他开玩笑说,你可回来了。我以为雾大,你迷路了哪!

    江韵清神色略显慌张,靠在门上,解开系在颈间的围巾,喘口气说,幸亏大雾,我才把“麻烦”甩掉。

    彭定邦吃惊地问起原由。

    原来,这天江韵清出门,办完该办的事,顺路走进《新华日报》营业部,买了一本闲书。而那本闲书,正是1944年,由重庆礼华书店出版的张恨水新著《天河配》。或许是以前受马天目影响,江韵清偶有闲暇,总喜欢读一些言情小说来打发时间。而当她拿着那本闲书走出书店后不久,发现身后有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始终尾随着自己。直到借助大雾掩护,左拐右拐,这才甩掉了跟踪。

    这不是件小事。彭定邦当即便将这一情况向组织做了汇报。为保障市委机关的安全,经过商量,组织上决定让江韵清离开重庆,去成都暂避一时。

    她呆在成都一家私人会馆里。

    那家会馆,实际上是一处秘密交通站,迎来送往着从各地过来的同志。他们在这里修整几天,再被秘密转送下一个交通站。在这里,江韵清得以听到更多来自前方的消息。每日除了帮会馆处理一些杂事外,她忽然有了大把时间,借以梳理此前经历的、有些纷乱的生活。

    直到这时,她才惊讶发现,被她埋藏在心底的那个男人,忽然变得有些模糊,甚至遥不可及了。她努力去想他,经过百般努力,才在眼前聚起一个模糊的影像。而那男人的影像,却又迅速被一个身材不高的,说话柔声细语,国字脸上带着温和笑容的男人所侵占——在来成都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她只收到了彭定邦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寥寥数语,说得都是家常,却有着如此之大的破坏力。让她在寂寞闲暇时,倏忽便念起这个曾与自己有过交往的男人来。

    她曾想把那封信销毁,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压在箱底,不想再去触碰它。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系,到此可以终止——虽结束的有些遗憾,让人牵肠挂肚。但她必须忘掉他。重拾以前的想念,重拾以前的梦境。除记忆之外,她的身边如今没有一件马天目留下来的信物。好像他在她的生活中已被彻底清除。她虽能清楚地记起与马天目生活过的种种片段,记起他们的儿子;但记忆和梦境又是如此不堪。记忆总是喜新厌旧的。即便那封被压在箱底的信,也会珠宝一样闪现魅惑的光泽。而梦境,更是急功近利——她很少梦到马天目。即便梦到,梦的底色也会被一片大雾笼罩。最终和彭定邦衔接起来。彭定邦成了梦境的主宰,游刃有余地扮演着他被设定的角色。不但面相清晰,甚而会散发出他身体的气味,犹如他们同居一室时,她嗅到过的那些烟味、汗味,以及脚臭味……她甚至会梦到和彭定邦缠绵的情景。那么真切,似曾是她担心过,又是她时常想象过的样子。

    她在梦里感到了羞耻。醒来后更是感到一种负罪般的孽障。认为自己已是一个罪人。哪怕是对彭定邦一个念头的想念,都是有罪的。她真不知道,如果这种生活不能尽早结束,如果马天目不及时出现在自己身边——来拯救她,她将如何应对这巨大的压力和魅惑。

    但掐指算来,自和马天目中断联系,已是近五年的时光。这五年的时光,如匆匆逝水——直至结束方显其漫长。他在哪里?他是否也在这漫长时光的流水中,如此这般地想念着她?

    所以说呆在会馆的这段日子,每接触到一位来自北方的人,江韵清无不对他们充满了好感。拐弯抹角搜罗着一切北方战事的消息。期望从中得到一点同马天目有关的细枝末节。但遗憾的是,却没有丝毫收获。

    直到一个纤弱女子的到来,这种僵局才被打破。事后回想,江韵清不知该感激她,还是该痛恨她。她那么轻易便解开她心底的困惑与悔罪;却又那么轻易的,将她推向另一重困惑和悔罪的深渊。

    不知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只记得她入住时是一个傍晚。非常安静地呆在房间里,像一个飘忽的影子。按惯例,她敲开她的房门,询问她需不需要照顾。告诉她去哪里洗漱,明天的早饭几点。她正在灯下写着什么。她们随意搭讪了几句,从彼此相近的口音中,忽地辨出那久违的乡音。这才知道她们同属那个叫做“天津”的城市。说话间自然多了一层亲昵,却并未持续很长时间。那女子站在桌案前,身子遮住放在桌上的笔和本子。她的脸上是一副极其倦怠的模样,看了让人心疼。江韵清不便过多打搅,便告辞出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江韵清喊她去吃午饭。推开房门,发现女子不在房间。床榻上的被褥叠放的整整齐齐。阳光从窗口打入,折射在床边的写字台上,使那摆放在桌上的本子,以及压在本子上的一支钢笔,像被阳光描画的静物,发散着一种毛茸茸的光泽。她从门口走到窗前,探头朝窗外看,看那女子是否在院子里。却见院子空无一人。南方的植物与花草,在盛夏阳光中一派葳蕤。她准备退出去,无意中朝桌上看了一眼。钢笔的笔帽晃了一下她的眼睛。直至走到门口,江韵清忽地顿住脚步,愣住了。觉得那只钢笔有些眼熟。忽然转身,快步扑到桌前,伸手抓起那只钢笔,拿在眼前仔细端量。

    那是一只通体黑色的钢笔,笔帽上镶嵌着黄色铜套,卡口也是黄铜的颜色,却在磨损中变得有些灰白。笔尖硕长,在它光滑的表面,镶嵌着和笔帽口同样的商标牌号,以及型号。让江韵清心里狂跳不止的,是那标有“华孚”的牌子,以及笔帽上曾被咬过的牙狠。她再次把那牙痕看了一遍,她清楚地记得,那是淘气的华姿练习写字时,用牙咬出来的。

    她疯了一样冲出屋门,手中紧攥着那只钢笔。和每一个遇到的人打听那女子的去向。所有人都被她的追问弄得莫名其妙。只见她额上沁着细汗,面色通红,身子却不住发抖。以为她不是中暑,便是发了寒热。嘱咐她去看一看医生。她不予理会,将整个会馆找遍,却不见她的踪影,便越发绝望地想到:她会不会已离开这里?直到会馆的负责人告诉她:那女子并没走,出去只是办些事。她行李都没带,怎么会走呢!她口齿混乱地表达着自己迫切的心情,说那人如果回来,务必转告她一声。她要见她!

    午后她真的发起寒热来。身子绵软,靠在床榻上睡了过去。直到有人将她唤醒,这才从昏沉中醒来。睁眼,见那女子站在面前,穿了素雅的旗袍,微卷头发像是刚刚打理过。手中拎一只小巧的皮箱,急于要出门的样子。而在她沉静的表情里,却对她有着无比的关注,显然那只钢笔的事,已有人事先告知了她。

    你认识那只钢笔吗?她开口便这样问。

    由于刚刚从昏睡中醒来,江韵清的表情有些错愕,却不容置疑说道:那是他的钢笔,他的钢笔!

    她望定她,有些疑惑的样子。

    是马天目的钢笔……

    她冲她点头。目光中瞬间倾注了巨大的哀伤。

    他在哪里!你在哪里见过他?这支钢笔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发出连连的追问,却没有力气趋近于她的身旁,同她有任何身体间的接触。只在床榻上蜷缩着,像抵触着什么,又像在厌弃着什么。

    那女子放下皮箱,走近她的身旁,轻声吐了口气,说,他牺牲了……

    这样说着,将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头。

    她抬头仰望着她。瞪着一双因溽热而变得猩红的眼睛。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怖。她多想听到一些从那女子嘴里说出来的,有关马天目的消息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第一句击中,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接下来,只看到她薄薄的嘴唇阖动,却听不清说得是什么。直到有人在外面发出急切的呼唤,这才意识到女子的即刻离去,将让马天目的“牺牲”,成为一个巨大谜团。这才追出来,像是相送,又像是挽留,期期艾艾跟在她身后走。却并不说什么。而那女子一个安慰性的搂抱,终让她止步,只能呆呆站在门口,目送她上了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那个下午,江韵清始终在门口坐着。像一个呆在那里乘凉的人。从大堂望出去,院子里绿色植物像在燃烧。有阵阵凉风袭来,看到她头顶的乱发在瑟瑟抖动。随着傍晚的降临,凉风止息。天气变得愈发溽热。聚在地表的气温全都挥发,变成蒸腾的热浪,将她裹挟。江韵清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会馆内的人全都涌出门来,惊喜的表情像是带着面具。他们手舞足蹈,行为乖张,全然没有了平常的谨慎与稳重。几个人走过她的身边,并不为她的哀伤所动,而是架起她,向迎门处的街上走。这才发现,人们好像得了号令,纷纷从家里出来,带着同样欣喜的犹如面具般的表情。不长时间街上便涌满了人,汇成一条喧闹的河流。挤挤挨挨拐过几条街,来到一处宽阔广场。见广场上站着更多的人,人们举着火把,彼此交流着什么,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有人甚至抵近她的脸,善意地对她笑着。直到夜空中升起焰火,江韵清的听觉才渐渐恢复了意识。人们的呼喊声,甚而压制了远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随着人声的渐渐安息,一个人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宣布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那大声的宣讲还在回荡着余音,便被人们异口同声喊出的“胜利”二字吞没。人群再次变得沸腾起来。江韵清的神经,就是那一刻被激活的。她泪水长流,发出和周围人同样的呼喊。看到别人脸上也流着长长的泪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有多么虚假;她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哀伤至极;说得更准确一些,也只是悲喜交集罢了。

    一直到很晚。江韵清才随大家回到住处。停了电。她点起一根蜡烛,关起门来。先是在烛光里静静坐着。而后拿出那只钢笔,拧开笔帽,在手背上划了一下。隐隐地,感到一阵麻酥酥的痛感,让她神情顿时变得专注起来。一笔一划写着字。她写下的是“牺牲”二字。之所以写下这两个字,原来她竟有着如此鲜明而强烈的感受。她虽对这字词并不陌生,常在书本中读到它,并深解其义。但现实中,她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第一次,被这新鲜的字词否定了心中的想念,并感到切肤的疼痛。它比“死”这样的俗语,显得更为庄重,更具一种仪式感。写完之后,她抬臂呆呆看着。那字体像蓝色血迹,印在她白皙手腕上。她喉头耸动,为了止住那泉涌一般的呜咽,忽然张开嘴,咬住了那两个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