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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总是半昏半明的,静默中有着些许搅动。像梦的呓语,又像外面的世界被一片大水淹没,浮着鱼儿喋水的声音。江汰清被这莫名的声音搅得睡不踏实,头脑昏沉。儿子衔着奶头,刚刚在她怀里睡去,陈烈的咳嗽声又猝然响起。那咳嗽声空洞而乏味,显然是饥饿与病态造成。江汰清想动,却被魇在床上。只能下意识嘀咕一句。意思是让陈烈起来,自己去找些水喝,好遏制一下那令人揪心的声音。但陈烈毫无反应,很快又响起他细微的鼾声。继而被江汰清略显粗鲁的鼾声压制下去了。
这一天早晨,江汰清起床要比往日早些。她悄悄踅到卧室外面,推开窗子。鼻腔里嗅到一股清鲜之气。见墙外的梧桐竟比昨日鲜嫩了一层,在半明半暗的晓色里,那抹鲜绿让人看了心疼。低头一看,见浑黑的墙体与街道间,蒙了一层湿气,显得更为滞重。这才想到,原来昨夜里听到的那些声音,竟是春雨悄悄降临在了这个城市。
这是黑白的,多年之前的上海。
这是1931年3月的上海。
对于经历了两次搬家经历的江汰清来说,这样一场无声无息的春雨显然给了她诸多的安慰与欣喜。一想到过会儿便要出门,她便暗自兴奋起来。拢了拢头发,去厨房烧水。待水半开,再去米袋里舀米,又想想今天出去,或许回来的要晚些,便准备多填两勺。竹制的汤匙刮擦着米袋,感觉坚硬而空洞,完全没有米袋充盈时舀起来的那种快感。江汰清索性将整个米袋倒拎起来,抖搂着,却只听见几粒米磕击瓷盆发出的“唰唰”声响,之后全然无声。
江汰清走回卧室。对半卧在床上的陈烈嘀咕了一句:又没米了……
陈烈不答。睁着惺忪的睡眼,似在想着什么心事。
等我回来,再去买米吧……江汰清说,午饭我一块做出来了,你和华姿吃完,放在锅里。热不热的都行。但给华川蒸的蛋羹必须要热啊,他刚断奶,不热的话,会拉肚子。
陈烈仍旧不答。
你听到了吗?
陈烈身子动了动,忽然说,早起我做了个梦……
儿子醒来,发出啼哭声。江汰清将他抱在怀里,解开衣襟喂奶。埋怨道:嚼来嚼去,也吃不出半点奶水,哪里有吃饭长身体呀!看了一眼陈烈。问:做的啥梦?
陈烈说,我梦见你走错了路……周围都是人影,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江汰清不以为意。
陈烈咳嗽一声,欠起身子,凑到妻子身前,嗅着热滚滚的奶香。压低声音问:你去那里的路不会记错吧?
江汰清抖了一下肩膀,咯咯笑了,说,我又不是头一次去。
陈烈说,要不我去,你别去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江汰清说,你去……你去成吗?上次不说好了嘛,我出了月子,再不让你插手联络工作。
陈烈叹了口气,说,那你可要小心了。别像我做的梦一样……
你别胡思乱想。一个大男人家的!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陈烈起床,脚步疲沓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翻开书页,抽出两张纸。分别折好,交给江汰清,嘱咐道:一张是上级需要调阅的文件;另一张,是咱们下月经费开支的预算。
是按我说的那些开支写的吗?
陈烈不解。
江汰清加重语气:你要和组织上申请,多拨些经费!
家里还有一点钱啊,陈烈说,再申请多拨不合适吧。
我知道还有些钱,但你要去看病,不能老这么拖着……
陈烈说,等下次吧。我觉得,组织上最近也会面临很多困难。
江汰清幽幽吐了口气。脱下外套,换上一身粗花呢衣服,赌气说,你不写,见到“老李”,我也要向他汇报,让组织上清楚我们现在的生活状况。
陈烈面露难色。
江汰清对镜梳妆。睡在另一张小床上的女儿华姿醒来,从床上坐起,问:妈,你要出去?
江汰清拢着头发,说,是啊。
华姿有些兴奋:我也跟你去!
江汰清用嘴衔着一枚发卡:你去干嘛!
华姿说,我要去嘛!你们好久都没带我上街了。
你不能去。江汰清压低嗓音说。见华姿有些委屈的样子,又安慰她道:你要在家帮你爸照看小弟。等我回来,给你买果膏糖吃好不好?
江汰清出门之后,陈烈望见搭在椅子上的一条丝巾。这才想起那是江汰清平日里出门要系的,也是去联络地点时,一个必要的装束标志。不知是出门太急,还是因天气转暖的缘故,江汰清竟把它忘记了。欲追出门去。想了想,已经追不上了。只能手托丝巾,站在窗前,怅然若失朝外面看着。
从自家住处到雷米路,大概有十多公里的路程。前两次去,江汰清都是徒步,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一路上她都在想着“经费”的事。每月组织上调拨的经费,除工作所需,维持一家人的正常开支还是足以应对。但因倒春寒的缘故,陈烈的肺病加重,断不了要抓些药吃,这就让平常的日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昨晚,写下月的经费开支预算时,江汰清就对陈烈抱怨着:我刚出了月子,又不能出去找事做;你身体不好,让组织上多拨些经费是正常的。咱们大人可以应付,但两个小孩总该增加些营养吧。江汰清这样唠叨时,见陈烈黯然一笑。知道他定不会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但她这样抱怨两句,心里总归舒服一些。
走到南丁家路口,江汰清身上已微微出了些细汗。此刻天色乍然初晴。她抬手撩了撩汗湿的额发,迅速朝周围观察一下。见周围无异,便径直走入弄堂。向右,拐进标有“文安坊”的一条巷子。
站在“6”号门牌楼下,江汰清抬头向上张望,见二楼的窗帘虚掩,暗红色帷幔坠着均匀的流苏,只右下方掀起一角,露出一盆蕙兰。在阳光照射下,那盆蕙兰生得绿意盎然。
江汰清翘着嘴角,身心放松下来。抬手,以一快二慢的节奏,在朱红门上发出叩击。连扣三下。在等待的间歇里,江汰清低眉看了看底楼的那个房间,上两次来,每当她按照约定暗号敲门之后,房间内总会有一条胳膊伸出来,将门帘放下。她只能看到那条着浅灰色棉袍的颀长手臂,想必定是个高个男子。接着,便会有一个头发梳得齐整的中年妇女来为她开门……她想不出其中因由,回去后问陈烈。陈烈告诉她:那是组织上极其严格的工作纪律——单线联系的同志之间,是不能和其他任何人碰面的。
门内没有动静。
那个房间的门帘纹丝不动。没有手臂伸出来。她又抬手,一快二缓地在门上敲了一次,敲得极其耐心。
仍旧没有动静。
拐角的街巷里传来商贩的吆喝声。江汰清退步,离门几步开外,仰头朝二楼的窗口张望。见二楼的窗幔似乎动了动,右下方仍旧掀开着一角。那盆蕙兰在玻璃的反光中,被镀上了一层苍白的反光。
她趋身走到门前,再度一丝不苟地将门敲了一遍。
仍旧没有动静。
江汰清不由有些紧张。下意识拢了拢衣领。这才发现,自己未将那条丝巾系上。每次出门,她都会按照陈烈的授意,换上粗花呢大衣,黑斜纹布棉鞋,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做粗活的乡下妇女模样。那条暗红色丝巾,是几年前陈烈从东北回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便成了她初次代替陈烈来此地递送文件的一个醒目标志。不会因那条丝巾,而认不出我吧?江汰清这样想着,心里有一丝懊恼。但又马上意识到,这已是自己第三次来这儿了,接待她的同志也已相熟,况且约定的敲门暗号未变,他们不会认不出自己的。
她竖着耳朵,隐隐听到楼内传出一丝动静。一种不祥的感觉忽然攫住了她。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但本能告诉她:此刻万不能掉身离开。只能继续决绝地将门擂下去。
她完全不顾章法,擂着那门。就像擂着一面残破的鼓。也不知那紊乱的擂门声是要为她验证什么,还是要催她去赴死。
门倏忽打开。
两个男人从门内闪身出来。不由分说,钳住她的两臂,连拖带拽将她裹进楼内。狭窄的楼梯间里,响着尖利的皮鞋踢踏楼板的声音,以及江汰清惊慌的*和喘息。江汰清注意到——那个年纪稍轻的男人看清她的相貌之后,竟促狭地笑了一下。
她被人从背后轻轻一搡,跌进二楼的一个房间。屋子里的陈设是她所熟悉的。只不过此刻房间内凌乱不堪。几件旧家具东倒西歪,碎纸团狼藉满地。靠墙堆放的皮箱不见了。衣柜敞开,一块柜板几乎脱落。床上堆满衣服帽子。一顶黑色礼帽看上去颇为眼熟,却原来是她上两次来时,“李先生”戴过的。几只竹篮滚到床底。墙灰被撬掉几块,露出残破的墙体。
江汰清踉跄着步子,身子顺势撞在墙上。背转身来,靠墙站着,这才下意识地叫出了声。
别喊!那个年纪稍大些的男子冲江汰清叫道。迅速走到窗前,用鹰隼般的眼睛朝外望着。
你是这里的住户?
不……俺,俺是从河北来的乡下人,今早刚到的上海。
那你来这里干嘛!
俺来找俺表姐……江汰清故作镇定。以前为了应急,早就编排好的话脱口而出。
你表姐姓什么?
姓李。
婆家姓李还是娘家姓李?
娘家姓刘,婆家姓李。
可文安坊内,没有李刘氏啊!两个男人对望一眼,又一起盯住江汰清。
俺不知道,俺听表哥说她住在这里的……大哥,莫非,莫非俺走错路了?江汰清这样说着,忽地想起出门之前,陈烈对她说起的那个梦,眼泪不禁扑簌簌从眼里滚落。这才想起装在大衣内兜的两份文件。心瞬时绷紧,两手下意识地绞着大衣纽扣,可怜巴巴说,大哥,放俺走吧。俺走错了路,这也有错吗?俺要去找表姐。
你是共产党!年长些的男人盯紧江汰清,这样恐吓了一句。
啥?共产——党,俺不是啥党。俺是来上海托表姐找事做的。江汰清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两个男人对望一眼。耳语几句。年长些的男人走了出去。听到他在楼下打电话的声音。另外一个年轻男人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上,摸遍口袋,却找不到火柴。便在屋子四角翻弄起来。大概是江汰清的哭声让他感到心烦,忽然嚷道:赶紧交待,你就是共产党。若不交待,等会儿把你送进牢房,就有你的苦头吃了。
趁男人不备,江汰清从大衣内兜掏出一纸文件,团在手里,做掩面哭泣状:大哥,你行行好,俺真的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俺是从河北乡下来的,俺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丈夫有病,一家人都在等俺挣钱养活……
纸团卡住她的喉咙。江汰清干呕着,痛苦地蹲在地上。
男人更加心烦。由于没找到火柴,把手中的香烟揉碎。一把揪起江汰清,让她贴墙站好。故意打趣说,我看你就是共产党,凭我的眼力判断,你不但是共产党,还应该是共产党的一个大人物。
门外响起脚步声。那个年长些的男人打完电话回来。问:怎么了?
没怎么。年轻男人放开江汰清。转身,再次从兜里掏出烟。问:有火吗?
两个男人点烟之际,江汰清从大衣内兜掏出另一份文件,攥成一团,悄悄丢在脚下。她的脚下是揉皱的各种纸团。据她判断,这间屋子已全面搜查过,想来不会再搜第二遍的。
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俩男人一左一右架起江汰清,向门口走。江汰清再次嚎啕大哭。两腿踢蹬着,把脚下的纸团搅乱。有一些滚到床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