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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圆不懂医术,却知道罂粟之所以让人“谈虎色变”,乃是因为会令人上瘾,而之所以上瘾,乃是因为毒品可以带给人无上的快乐,全部身心的痛苦一一消融,直至陷入更痛苦的深渊——
可是,李薇的老爹,已是站在了最痛苦的边缘之上,是生命的终点,恐怕,都不会有上瘾的机会。
“薇姐姐,我想做几根纸烟给李老爷,轻便——好吸——让人喜欢——”,阿圆无法细述自己的打算,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想要提起“烟”这个字眼。
李薇的叙述还在耳边:“大夫用了很多法子,麻沸散也煮了,可是老爹不肯喝苦药,他说,死便死了,不能迷糊着走,要清醒到最后——”。
阿圆抱着一把烟叶,眼泪直流了一路,没有人知道,这个无声抽泣的女人经历了什么,一种难言的悲怆紧紧的包裹住了她的心脏,每一下跳动,都痛的无法自抑。
生命,是一件那般脆弱的东西,再活蹦乱跳的个体,都像一只蝼蚁般卑微低贱,大风吹来,生命便灰尘般扬起,再抛下,已不知身在何夕,大脚踏来,生命便碾碎成泥,来不及呼救,来不及叹息——
“承光——我要回家——”,眼泪婆娑的女人,抱着一把烟叶望着柜台后的男人,那眼神,绝对比阿福的“狗眼睛”还要扯动人心。
白老大手忙脚乱,大蒲扇擦上媳妇的泪眼,抹上了满脸的面粉,又和成面浆,那情景,怎一个难堪得了?
“到底是怎么了?”白老大扯了媳妇儿去后院,拿起湿布巾擦脸,心中担忧不已。
“是——薇姐姐的爹——不行了!”阿圆脸上凉凉的,也清醒了许多,抓住白老大的胳膊:“承光,我得现在就回家,做点东西,给薇姐姐——”。
“那我送你走!”白老大继续保持不追问的特色,立刻拽下围裙就往铺子里面去。
可是店铺里这么忙,白老三一个人应付不过来,那个阿福,又是个不中用的哑巴葫芦儿,抱个碗都能碎的主儿!
阿圆扬声喊:“不用你送,我自己走着回家就行!”
其实,再悲伤的感受,都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体会,阿圆也只不过是借景生情,为朋友难过罢了,而白老大,实在跟这悲伤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有人在迎接死亡,都有人在伤心欲狂,可是,花还是照样会开会落,无关自己的旁人,也还是要继续挣扎着生存,或者谈笑——
李老爷子的病痛确实不关白老大的痛痒,但是阿圆的感受,与白老大息息相关。
他是断断不肯再让媳妇儿独自上路的,何况还哭成了泪三娘,委屈的像个孩子。
这就是俗话所说的“重色轻友”,当然,现在被重的这个女人,已经哭得失了色,被轻了的,是兄弟——白老三。
牛车缓缓驶动,带着白老三无限的哀怨,他将独自承担拉面馆的主要工作,还得在辛劳之后,动用两条腿走回迷糊阵。
好在,还有阿福在身边,虽然从不说话,但是,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只要望一望自己,就什么都觉得有意义。
嫂子走了也好,就那狼一般的目光,老三还真怕会把阿福给吃掉了。
很多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没有理由的时候,才是真的好。
牛车上的气氛还是很凝重,阿圆不再落泪,却神色泱泱的不想说话,白老大原本就是沉闷的性子,自然,就只能跟大黄牛交流个几句。
镇子口上,竟然又看见那个白衣书生的身影,傻傻呆呆的,眼睛里没有焦距。
到处都有伤心的人,多情总被雨打风吹去,阿圆脑子里甚至划过一丝悲悯,如果,不是那书生的眼神忽然动荡了一下,与阿圆的视线交会时——
莫不是这小白脸儿专门等在镇子口,就是在准备捕获无知女子的芳心?而且生冷不忌,连自己这个哭的脸上皱巴巴的失色妇人都要撒一网?
阿圆狠狠的瞪了那书生一眼,牛车走的远了——
白衣书生的神色稍显狼狈,在目送了牛车很远之后,终于回身,步履缓慢的离开了镇子口,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他的影子,分外的短小,就像干缩成一团的希望与念想。
这个年纪的男子,对感情的事儿还看不清楚,该挽留的时候没有挽留,该果断的时候,又舍不得果断。
爱情,很像罂粟花,娇美绚烂,摇曳生姿,极尽妖娆之能事,一旦感知,便欲罢不能,明知不可靠近,又远远地追索——
阿圆的所有身心,此刻,就都投在了这盆罂粟花上。
连续几日的精心照料,结子的罂粟已经成熟,比鸡蛋稍小些的果实,类型有点像小石榴倒过来的样子,硬硬的外壳,果皮里包着许多的小小细细的种子。
据说,中医以罂粟壳入药,处方又名“御米壳”或“罂壳”。在夏季“割烟”后采收,去蒂头和种子,晒干醋炒或蜜炙备用。罂粟壳性平味酸涩,有毒,内含吗啡、可待因、那可汀、罂粟碱等30多种生物碱,可以镇痛、止咳——
据说,罂粟的叶子、根茎也可以晒干碾碎了做烟,麻醉人的神经——
阿圆不是一个吸毒爱好者,前世里,又根本不可能接触到如何制作带毒的香烟过程,到底这东西要采摘哪儿,怎么掺杂在香烟里,她真的不懂。
然而,潜意识里,她的双手,还是那般敏捷的,把整棵罂粟连根拔起,每一个枝叶,都扯开了母体,支离破碎的被摊晾在磨盘上。
念仁堂的东家所送的一株宝贝罂粟花,就这样,结束了短暂的生命,尽管,这株花已经神奇的把生命延续到了秋季。
“媳妇儿你——”,白老大眼看着阿圆的“辣手摧花”,忍不住叹息,纵然他是个大老粗,不懂得欣赏花草,可是,也不会这样残忍的一片片的把枝叶都扯得粉碎。
他不知道,阿圆此刻所盼望的,就是这枝叶快点儿晒干,再快点——
李薇还在承受目睹亲爹受痛的苦难,做朋友的,能做些什么减轻她的悲哀无望?
最幸福是和亲人长长久久的互相陪伴,最怕的却是和在乎的人慢慢变远的过程,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疼。
阿圆就坐在磨盘旁边,不时的翻动一下依然绿的耀眼的枝叶,晚秋的阳光,已经清淡的像一杯温开水,这样下去,就算是熬上三四天,也不一定能干松的制成烟草。
白老大守着自家媳妇儿,也不理会别的闲杂事儿,采莲和李柱子的脚步都是轻轻的,不敢轻易打断二人的思绪。
直到白老三回家,问起阿圆卤鸡蛋的配料:“嫂子,铺子里鸡蛋卖得快,咱得再煮些备着,你说放什么,我来煮。”
“放什么?花椒、大料、野菜叶子——炒好的野菜叶子——”,阿圆喃喃的重复着,她怎么忘记了,晒不干,可以在干锅上煸炒——
灶膛里点起小火儿,铁锅烧干了,阿圆颤抖着手指把罂粟的枝叶与砸碎的罂粟壳、细小如芝麻粒儿的罂粟籽儿,通通散入铁锅内。
嫩白的小手做炒勺,一次次,从锅底掠过,抓起炒货,再洒落,再抓起——
阿圆坚持要自己亲手操作,她不希望白家的亲人有机会接触到罂粟,白老大只能蹲坐在灶膛旁边,小心的,看护着微弱的火焰。
一股奇异的香气,还是袅袅升起在灶房的上空,并且蜿蜒盘旋,笼罩了整个白家小院。
阿圆的手指头已经转换成机械运动,热热的,红红的,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的心中,升腾着一股喜悦,全身都暖洋洋的,每一个细胞都叫着“舒服”,甚至,脚下轻飘,宛如腾云驾雾——
“媳妇儿——你真好——真美——”。
白老大在轻声的诉说着什么,她根本听不清楚,只觉得欢愉太满,这世界太美好——
“嫂子,你们做的什么饭?怎么这么香?”小阿文一头冲进灶房,最近他下学很晚,总是留在蔡先生那里看书问问题,他想一下子就把蔡先生的所有学问都掌握到自己脑子里呢!
清冷的空气灌进大脑,阿圆找回了一丝神智,无力的抱住了阿文探进大锅的脑袋,话语轻飘的嘱咐:“快!把灶膛里的火,熄灭——喊人——扶你大哥——出去——不许——都不许——动——锅里的——”。
眼前又是绚烂的霞光万道,她的身躯再次轻飘飘的升腾起来,神智脱离了躯壳,灵魂愉悦的想要开口欢笑,阿圆勉强靠在阿文的身上,似乎,又吐了一句:“阿文——好可爱——呢——”。
白家是怎么样的一番兵荒马乱,两个最有权威的白家当家人,是不会知道的了,小阿文又是如何哭叫着呼唤二哥三哥和姐姐的声音,是那么飘忽,那么遥远——
这香气如此魅惑,岂是区区凡人可以消受的了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