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但求令我过倦入眠

温瑞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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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死亡时常迫近他,所以他对死亡的感受要比生存深刻。可是,这段日子以来,显然有点例外。他对小刀的关念,还要比对他自己深刻。这例外连他自己都有点意外。

    ──是什么感情,使他这样一名男子汉,竟要对猫倾诉感觉?

    就在这时,他瞥见月华下,在小刀所住那间房间的窗子,闪过一道精光。

    ──剑光。

    一刹那间,冷血已浑忘了曾经贸然闯入小刀房间的莽撞,他象一头越过栏栅的豹子,飞掠而入那扇窗。

    “小刀!”他惊呼“小刀姑娘。”语音仓惶。

    然后他看见小刀。

    小刀倒悬皓腕,剑尖正指着自己的心房,脸上带了点诡秘的笑意,在剑光的映漾下,煞是清丽。

    她的另一只手,纤纤五指,正在轻抚剑锋。

    她在黑暗且静静的看剑。

    冷血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仍在房里轻轻的抚剑。

    “小刀,你想干什么!”冷血轻轻叱道,语含责备之意“放下你的剑。”

    小刀静静的抬眸。

    那么谧静的眼色,象沉睡了千年,再张开的眼。

    “快放下剑,”冷血不敢贸然逼近,因为小刀的剑尖已刺破了她自己的衣襟“别想不开!”

    小刀没有笑,但她脸上的刀疤却似笑了。

    她的眼下也似漾起了两道轻柔的水纹,可是仍留在嘴角的那一抹绝对是残笑而不是微笑。

    “你走了之后,”小刀静柔的说“我很孤单。”

    冷血着急,比敌人用剑指着他自己还急。但他又束手无策。

    “我不是怕孤单,”小刀又说“我只怕世间只有我是孤单的。”

    然后她问:“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会替我照顾小骨?”

    “不会,绝对不会!”冷血立即大声的说“只要你一死,我就会丢下他,掉头就走,我跟他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照顾他!”

    小刀一笑,并不放下剑,只柔柔的问:“我跟你也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一直照顾我?”

    月华映在剑身上,炸出一阵十彩迷幻的梦色。

    冷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是好,老半天才找出来了一个理由:“因为你照顾过我。”他理不直气不壮的说“所以我也应该照顾你。”

    “是吗?”小刀微挑着眉。

    “你还是放下剑再说吧。”冷血几乎是在恳求了。

    “如果我现在就死了,”小刀还是幽幽的问,她那张俏白的脸,加上悠幽的语音,以及在妆前的夜色、月色与剑色,给人一种有一缕幽魂坐在那儿说话的感觉,而不象是一个活着的女子“你会不会就此忘了昨天的事呢?”

    冷血望着月魄剑魂,忽然自肺腑迸裂出来似的道:“昨天的恶徒,已经死了!为了他的恶行而自毁,那是愚蠢的!小刀”

    小刀忽然也锐声道:“你们男人,当然可以忘得掉!可是我是个女子,受这样的”

    说到这里,泪就流了下来。

    流过靥上的刀疤。

    小刀的手一动。

    冷血紧张得心里几乎要发出一声鼓响。

    小刀只抹去脸上的泪痕。

    月光下,哭过的眼眸,更是清丽。

    冷血觉得汗滴象蛇一放的钻动在他的衣衫里。

    然后小刀忽然冷静了下来。

    冷却了下来。

    用一种冷清的声音,漠然的问:“我的针和线呢?”

    听到这句平凡的问话,冷血狂喜得几乎哭出声来。

    问话的时候,小刀同时垂下了剑。

    冷血慢步上前,把购得之物,尽数交给小刀。

    他的眼睛仍瞄着那柄苍凉的剑。

    “你放心吧,”小刀平静的说,并点上了烛,淡去了月色,一面摆好绢布,开始刺绣:“我不会再去寻死了。”

    冷血开心得耳际嗡了一声。

    房里只剩下了刺绣的轻声。

    仿佛烛光也是一种淡忘。

    刚才的情节似乎从未发生过。

    ──针刺破绢布,线掠过布面,手指拨出针身的声音,使冷血置身其中,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烛焰跃动时,小刀脸靥上的刀疤,仿佛也在跃动──冷血每看一眼,就被这道刀痕之美引动一种锥心刺骨的感觉。

    “你回房去吧,”小刀指了指正在刺绣的绢,和在她身上给剑尖划破的衣襟“我还有这些、那些,今晚要做好。”

    冷血呐呐地道:“你别太累了”

    “累?”小刀星眸半合,无力一笑“我但求能过倦入眠。”

    这时候,床上昏睡的小骨,又蓦然叫了一声:“猫猫。”

    房外有猫叫。

    仿佛还有点鼓声。

    ──怎么会有鼓声?

    由于太过离谱,冷血以为那大概是一种幻觉。

    他自“巳”字房踱出来的时候,就象晚风一般舒爽,心里好过多了。

    他想再看看那窗棂。

    却伸出一双月下的玉手,把窗“咿呀”的关上了。

    关窗的声音,使屋脊上的猫,都侧首聆听。

    窗纸上仍浮动房内晃动的烛影。

    月下的花,开得甜甜的,象一场场的好梦一样。

    冷血心里,忽然有一种寂寞的感觉。

    ──好象在黑夜的荒山里,听到一种遥远而神秘的鼓声,每一次全拍打中自己的心跳,击中自己的要害。

    然而这鼓声越来越近。

    ──怎么真的会有鼓声?!

    怎么会有鼓声?

    鼓声从何而来?

    ──这是什么鼓,竟是这般的夺人心魄?!

    冷血的汗珠,渐已密布脸额。

    他一向比较容易流汗。

    听了这鼓声,他的汗流如衣衫内蠕动着无数的蝌蚪。

    这鼓声让冷血有一种感觉:

    那只野兽已经上路了。

    ──那是头什么样的野兽?

    ──这野兽因何上路?

    冷血全然不知。

    他如临大敌。

    ──出道以来,对敌之际,他从未如此紧张过。

    这时候,鼓声陡止──

    屋顶上的猫儿,走避一空。

    然后,极度静止里,只留下了光──

    月光,还有星光。

    另外,就是一种风声。

    ──远的就象是戈壁沙漠上席卷的一道旋风。

    旋风愈来愈近。

    愈逼愈近。

    ──近时,便可以分辨清楚些了:仿佛有一条极长的铁链,击着一块极重的事物,正在飞掠旋转着,其力量是可以一发碎月、倒转乾坤。

    那是个什么样的巨人,能旋动如此至巨至大的、摧毁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