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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有它庄严肃穆的一面。
瞧,宏大的砖城,周围六十八里,比周围六十一里的南京城,周围四十里的西京城都大,算得上第一大城。
外城,下石至上砖高二丈,堞高四尺,址厚二丈,城顶宽一丈四,共设七门,水定、左安、右安、广渠、东便、广寒、西便,角楼六座,城垛六十二个,堆拨房四十三座,雉堞九千四百八十七个,炮窗八十七个。
内城周围四十里,城高六丈二,城顶宽五丈,分九门、正阳、崇义、宣武、朝阳、东直、阜城、西直、安定、德胜,角楼四个,城垛百七十二,雉堞凡一万一千零三十八个,炮窗一千一百零八个。
在那年头,正阳门最壮观,也最神气,门分二层,内一外三,形式雄浑,中门常闭,非帝王不得出入。
寻常百姓,连那边门儿都只有瞪眼瞧着的份儿,你走近看看,那些站门的官老爷喝一声,吃不完兜着走。
还有紫禁城,那是禁宫大内所在,百雉连云,万瓦鳞次,九重禁地,干百楼台,甚至金殿禁路,无不玉砌雕栏。
六百年来,数朝兴亡之处,一直列为禁地,寻常百姓是一辈子也别想往里去,就是做梦也到不了那儿。
其他像什么天坛、地坛、社稷坛、先农坛、朝日坛、夕日坛、先蚕坛啦、万寿山啦,多啦。
当然,它也有它轻松、热闹的一面。
不说西郊,不说八大胡同,且说天桥。
看!商贾杂技,卖估衣的、算卦的、看相的、摸骨的、戏馆、杂耍、卖膏药的、练把式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多少英雄好汉,多少江湖术士,都把这天桥当成了安乐窝,说天桥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应当之无愧!再往戏园子里看,站在那儿听听。
瞧座儿,里边儿请,萝卜赛梨呀,百台糖瓜子儿。
乱哄哄,闹嚷嚷,再加上喧天的锣鼓,戏台上的胡琴儿,角儿的唱,台下这个喊儿,那个叫妈,就别提有多乱了!今儿晚上好戏,压轴戏“穆柯寨”
整座戏园子挤得水泄不通,座儿满了,站着的比坐着的还多,门外车水马龙,里头万头攒动。
提起这出戏,本不算什么,哪个戏班子都会唱也都能唱,卖座不卖座那得看角儿怎么样。
今儿晚上这出“穆柯寨”为什么这么卖座呢?那全因为角儿好,搭配好,角儿是名角儿,红透半边大的金少楼跟他妹妹金玉环。
提起这兄妹俩,梨园里人人翘拇指,京畿一带可以说是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就连拖着鼻涕的小孩儿都知道。
大街上,小胡同里,孩子们你一根棍儿,我一根棒儿,硬说他就是金少楼,举袖子一抹鼻涕,胸脯一挺,眼一瞪,挺神气的,就是被人在脑袋上敲了个疙瘩,腮帮子上来上一下,也不能哭,不能喊,金少楼嘛!
老太太们也是一样,吃饱饭没事儿抱着烟袋就往戏园子里跑,瞧金少楼、金玉环去。
大姑娘、小媳妇儿就更别提,迷金少楼迷得是茶不思来饭不想,擦胭脂抹粉,打扮得花不溜丢,整天泡在戏园子里,泡定了,捧定了。
进了戏园子拼了命的往前挤,香汗淋漓小意思,手绢儿掉了不在乎,只要能多看金少楼一眼,或不是被金少楼多看一眼,哈,今儿晚上睡觉都会笑。
为此,戏台前经常粉拳绣腿来上那么几回,比戏台上的戏还精彩、还好看。
爷儿们捧的是金玉环,包厢,订座儿,金玉环要是一出场,或者是门帘里一句,谁要不喝个大采谁就非挨揍不可,喊得慢一点儿都怕吃了亏,那怎么行,今儿个头一声让别人喊了去,金玉环还瞧得见我么?
至于,金少楼兄妹俩为什么这么红,学问大了,那可绝不是侥幸,哥哥俊,妹妹美,唱得好,做得好,全好。论文武生,论刀马旦,全是梨园行里第一把。
金少楼还有一手绝活儿,从七八张桌子上一个跟头翻下来,落地身轻,戏台不响,面不改色,气不涌。
更难得是人家背上紧着靠,脚底下那双又是那么厚的硬底鞋,这要没有不含糊的真工夫绝不行。
这一手只露过一次,是那次“伐子都”一次就够了,论扮相论架式、气度,金少楼成了活子都。
今儿晚上这出压轴的“穆柯寨”兄妹俩扮夫妻,哥哥是杨宗保,妹妹是穆桂英,那还能不卖座,还能不满?
茶房不带座儿了,他挤不进去:沏茶倒水免了,看戏的不喝。
卖瓜果梨桃儿、糕饼点心的也不卖了,他既走不了路,人家也没工夫吃。
手巾把子也不打了,没别的,施展不开,有汗人家宁愿它流,抬手去抹都懒得抹,还有工夫擦把脸?
如今在戏合上的是杨六郎手下两员大将:焦赞、孟良。没人瞧他俩,也不知道他俩唱的什么,说的什么。
台前三排好座儿让人包了,包痤的大有来头,算算没几个人,坐不了也得让它空着,没人敢碰一下。
头一排左边,坐的是两位衣着鲜明,人品轩昂,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俱是长袍马褂,瓜皮小帽。
别的不说,单看帽顶那颗珠子,就价值连城,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有。
左边那位年纪较大些,说大也不过廿来岁,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一双长眉,一对凤目,人白,白得过了些:身子太弱,也瘦了些,十足的读书种子。
右边那位年纪小些,说小也小不到哪儿去,十七八岁年纪,矮小些,也瘦些,但瘦不露骨。
他更白,但白里透红,一双手十指纤纤,欺雪赛霜,柔若无骨,不像男人手,倒像姑娘家的柔荑。
那张脸,娇嫩无比,吹弹欲破,弯弯的两道眉,一对大而圆的眸子,像点漆的杏眼,悬胆鼻小巧玲珑,小嘴儿鲜红一抹,要是换件衣裳,准像个美姑娘。
可不是么?瞧,他额角上微有汗渍,后几排的人都闻得见汗香,当他拿手绢儿擦汗的时候,那股子幽香更浓。
敢情有来头的公子哥儿,一天到晚都在脂粉堆里厮混,都喜欢这调调儿,没一个免得了。
再看前排右边,那儿坐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身材魁伟高大,黑黑的一张脸,浓眉大眼,顾盼生威,不可一世,眉宇间带着些凶暴气。
他穿件长袍,没穿马褂,没戴帽子,一条发辫拖在身后,两只袖子卷着,两段小臂毛茸茸的,粗壮有力,好不结实。那双腕子,既粗又圆,看样子硬得像铁。
他身边那姑娘,一身墨绿,高领宽袖的小袄,八幅裙,长短适度,宽窄合身,看纤腰,细得盈握。
那排整齐的刘海下,是张瓜子脸,一双黛眉,一对凤眼,标致绝顶,清丽如仙,人带人间一点烟火气。
这一对儿配在一块儿,令人有老天爷闭着眼瞎凑一通之感,怎么说这位大姑娘她也该坐在左边那两位一块儿去才对。
本来嘛,这么一位美姑娘,伴着半截铁塔,岂不太不相称?不相称归不相称,没人敢正眼看一下,哼一声。
大姑娘她自己都不在乎,香唇儿带着一丝浅浅醉人甜笑,不住指着戏台跟那位黑大汉低声谈笑着,黑大汉或点头,或答话,看样子是唯恐不周。
再往左后方看,第五排上,也就是那两位公子哥儿的正后方,那儿坐着一位更俊的人物。
他穿一件长袍,有一副颀长的身材,长眉斜飞,凤目重瞳,比那位年长的公子哥儿还俊,也比那年长的公子哥结实健壮,更比那年长的公子哥儿多了股逼人的英气。
要比慑人之威,逼人英气,只有那黑大汉可以跟他比,但那也迥然不同,黑大汉那股子威是凶威,流露无遗,人家这位的威,是英武之威,隐约于眉宇眼神之中。
黑大汉站起来,像尊压人的半截铁塔,人家要是站起来可就不同了,人家像鸡群之鹤,临风玉树,那么洒脱,那么飘逸,那么倜傥不群。
他坐在那儿意态悠闲,没看那两位公子哥儿,对那位美姑娘也不在意,只不时地向身左瞥上一眼。
难不成身左有更美的姑娘,不,世上没有再比那位大姑娘更美的姑娘了,他身左过道上,站着几个穿长袍,卷轴口,长相凶悍,腰里鼓鼓的中年汉子。
这几个,行家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而且是高手。
这几个,全神贯注戏台上,神色间似乎有点焦急,可能是等着瞧金少楼、金玉环兄妹等急了。
蓦地,锣紧鼓密,掌声采声震耳,差点没把戏园子屋顶掀了,台上垂帘掀动,眼前一亮,杨宗保,不,金少楼出来了。
那位小公子兴奋而紧张,瞪大了眼,微张着嘴,拍红了一双娇嫩的“玉手”令人好不心疼,他却毫不在乎。
大公子哥儿用手碰了碰小公子哥儿,低低说道:“阁下,她呢?”
小公子哥儿没理他,他又碰了一下,问了一声。
小公子哥儿这才转过了脸,两眼一眨动,道:“你说什么?”
大公子哥儿道:“我问,她呢?”
小公子哥儿道:“别急呀,还没到出来的时候呢,瞧你,怎么这么没耐性,来都来了,还怕瞧不着人么?”
说完了话,立即又转脸望向台上,那双清澈、深邃的目光又聚集在一点金少楼宴上。
这时候,那几名凶悍汉子中有一个抬起了手。
座中那位俊汉子两道长眉刚一扬,却见凶悍汉子群中另一名浓眉汉子把那汉子抬起的手压了下去,低低说道:别急,还有一个,待会儿两个一块儿收拾。“俊汉子两道长眉落了下去。
过不一会儿,掌声、采声又起,震耳欲聋,是杨宗保跟穆桂英对阵交锋了,那浓眉汉子一声“是时候了,老常,你收拾男的,那丫头交给我。”
话落,他跟适才那抬手的汉子同时抬起了手。
就在这时候,俊汉子双眉一扬,站了起来,道:“对不起,三位,借个光。”
他伸出了手,那只手快捷如电,一下子按住了两只手。
乍看起来,他是想把那两个的手推开,然后好挪身走过去,可是那两个却脸色微微一变,浓眉汉子立即沉脸说道:“朋友,你想干什么?”
俊汉子微微一笑道:“别问我,只问二位想干什么?”
这一句,听得那两个跟身后的另几个脸上全变了色。
浓眉汉子目光一凝,道:“朋友,你是”
俊汉子冷笑说道:“阁下,别管我是谁,这是戏园子,别杀风景,动刀子,要是来个血染戏台,别说前面那两位不依,就是整个戏园子里的人也饶不了人,阁下信不信?”
浓眉汉子两眼暴睁,道:“谁说我要动刀”
俊汉子“嘘”一声道:“别嚷嚷,阁下,要让人听了去,戏园子里马上就会大乱,京畿是块安宁地,乱不得,惊动了九门提督那更麻烦,是不?至于是否动刀”
微微一笑,接道:“我这双眼睛还算亮,袖里飞刀,薄如柳叶,淬了毒是见血封喉,轻动不得,要不要我替二位拿出来?”
浓眉汉子冷哼一声道:“你试试看。”
俊汉子含笑一声:“我道命。”
手往下一按,那浓眉汉子闷哼一声手垂了下去,俊汉子手在回一缩,在浓眉汉子腕下一翻,然后扬了起来,道:“阁下瞧,没错吧。”
他右手拇食二指捏着一柄短小窄薄,一如柳叶的飞刀,刀苍白里泛青,行家一看就知道淬过毒。
浓眉汉子脸色大变,惊怒喝道:“好大的胆子,你竟敢”
俊汉子一笑说道:“阁下,别紧张,也别那么小气,我不要,也从不喜欢这种能要人命的凶器,还你,拿去。”反手把那柄柳叶飞刀递了向去。
浓眉汉子连忙伸手接过,他接过飞刀。身后一名惨白脸色的汉子伸了手,往俊汉子肩上就搭。
俊汉子没在意,淡然说道:“怎么?想动手,我要嚷了。”
惨白脸汉子冷笑说道:“你试试看。”
他手没停,眼看就要搭上俊汉子的肩头。
俊汉子双眉一扬,笑道:“你也试试。”
翻腕而起,一指头敲在对方腕子上。
惨白脸汉子像是被烧红了的烙铁烙了一下“哎哟”一声,皱眉缩手,苦着脸弯下腰去。
俊汉子忙以指压唇“唬”地一声道:“别嚷,吵人看戏要不得,尤其是看这兄妹俩的戏,谁吵谁倒霉,再说诸位也不愿意让头排那两位瞧见,对么?”
这句话不算什么,可是这一手吓人,浓眉汉子脸色变了好几变,然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朋友贵姓,怎么称呼?”
俊汉子道:“有劳阁下动同,我姓李,行七,阁下叫我一声李七郎。”
浓眉汉子截口说道:“朋友请跟我们出去一下。”
俊汉子摇头说道:“不行,不行,压轴戏正在好处,我怎么舍得走,更何况是看这种红遍半边天的名角儿,阁下假如想跟我聊聊,等戏完人散后,我不走,行么?”
浓眉汉子道:“是汉子说一句算一句。”
俊汉子道:“当然,这个胆我还有,要不然我就不伸手管这档子闲事了,只是诸位也请好好看戏,假如还有哪位不老实,我敢说刀一定会往头排右边飞,那时候惹了大锅,可别怪我事先没打招呼,明白了么?”
一笑转身坐了下去。俊汉子这句话,就像戏园子边上,那个摆地摊的马回回卖的“大力丸”一样,灵效无比,那几个神色凶悍的汉子,个个发呆,硬是没敢再动。
原因很简单,头排右边坐的那位黑大汉跟天仙般大姑娘,可是大有来头的,要是惹了那两位,尤其是那位黑大汉,那是吃不完兜着走,脑袋非得换个地方放。
台上的戏完了,台下的戏刚开始。
看戏的有不少赖着不肯走,想尽了主意要往后台溜,瞧瞧自已喜欢的角儿去,最好能跟人家聊上两句。
哪怕只那么两句,在看戏人的心眼儿里,也比跟皇上聊了几句还引为荣宠,一路上可以兴高采烈,回家可以吹,更可以向子孙们夸耀一番。
闹哄哄声中,站着的有的往外挤,坐着的也陆续站了起来,唯有那两位,大公子哥儿跟小公子哥儿仍坐着没动。
小公子哥儿眼望空荡荡的戏台,犹在愣愣的出神。
大公子哥儿则皱着眉,一脸的懊丧,那模样儿就像“西厢记”里的张君瑞刚被老夫人赖了婚一般。
头排右边儿,黑大汉跟大姑娘也站了起来,黑大汉巨目微睁,犀利眼神一扫,向着那两位公子哥儿一呶嘴儿,轻笑说道:“瞧那两位!”
大姑娘美目投注,嫣然一笑,道:“早瞧见了,他二位是捧金少楼兄妹最有力的人士。”
黑大汉笑了,道:“那两位是兄妹,这两位也是兄妹,正好配成两对儿。”
大姑娘轻叱说道:“别胡说,捧戏子无可厚非,着迷的也不只他两位,要谈谈别的
事情传进‘宗人府’,麻烦可就大了”
黑大汉倏然微笑,道:“也只有他们怕宗人府”
一顿,扬声叫道:“喂,二位,没瞧的了,该回驾啦。”
小公子哥儿一震而醒,忙用胳膊碰了碰大公子哥儿,凑近了去,在大公子哥儿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大公子哥儿这才收魂定魄,忙站了起来,转脸强关“怎么?二位也来了。”
黑大汉豁然大笑道:“这敢情好,来的时候是一块儿来的,进了戏园子还聊了老半天,怎么看完戏就全忘了。”
大公子哥儿好不窘迫,胀红了一张睑,只说不出话来。
大姑娘好心解围,嫣然笑道:“两位要不要一块儿回去?”
大公子哥儿刚要说话,小公子哥潇湘书院ocr小组扫描、ocr,潇湘书院独家边载儿插了嘴,忙道:“不了,我们俩待会儿再回去,还想顺便在天桥逛逛。”
大姑娘浅浅一笑道:“那我们俩先回去了。”
转身往外要走,这时候,从紧靠后排那边抢步走过来两名衣着气派,服饰鲜明的中年汉子,躬身哈腰,小心轻问:“您,回去?”
黑大汉则仍向着那两位笑道:“二位,逛是可以逛,应记住:可别人回去了,把魂儿留在天桥忘记带回去,懂么?”
大姑娘没理那两个中年汉子,也没听见黑大汉说什么,因为她在转身的时候,一眼瞥见了坐在后几排上的那个俊汉子。
她先是微微一愕,而后惊讶,继而当俊汉子唇角噙笑,也望向她,四目交投那一刹那,她有点像触了电,轻微一颤忙收回了目光。
黑大汉转过身来瞧见了,忙问:“怎么了?谁?”
大姑娘轻轻说道:“纳容兄妹身边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人?”
黑大汉抬眼凝目,俊汉子身边那几个凶悍汉子,只当黑大汉是望向他们,忙躬身哈腰,不安地赔上了笑:“泰爷,你好。”
黑大汉理都没理他几个,浓眉微扬,轻喝说道:“好俊逸的人品”
脸色忽地微微一变,道:“他怎么样,瞧你了?”
大姑娘神色微惊,娇靥微红,忙道:“你这个人怎么了,没有,别胡说。”
黑大汉冷哼说道:“谅他也不敢”
脸色又是一变,道:“好大的胆子,见了我居然还大楼大样的坐着,我要问问他这是谁教给他的规矩”
大姑娘忙伸皓腕,那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往黑大汉胳膊上一落,既惊又羞,急道:“别这样子,也许我弄错了,人家不是他兄妹身边儿的!”
只这么一拦,黑大汉变成了绕指柔,冷哼一声道:“便宜了他,咱们走。”挽着大姑娘往外走。
大姑娘扬着蝽首,整着娇靥往外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儿像小鹿儿乱撞,怦怦然跳得厉害。两个中年汉子在前面开道,他两位走了。
那空荡荡的头一排,只剩了两位公子哥儿!
小公子哥儿推了大公子哥儿一下,道:“哥哥,你还在这儿发什么愣呀?”
大公子哥儿皱着眉道:“她怎么连瞧也没瞧我一下。”
小公子哥儿两道细细的眉往起一扬,道:“别说了,提起来我就有气,他出来的时候,我拍手拍得比谁都响,也喝了好几声采,偏偏他像块死木头,走,咱们到后台问问他去,是瞎了还是聋了。”他拉住了大公子哥儿的袖子。
大公子哥儿一惊,忙地一挣,道:“要去你去,我不去。”
小公子哥儿圆睁着一双星目,微愕问道:“怎么了?”
大公子哥儿红了脸,摇头嗫嚅说道:“没没什么,我,我不想去。”
小公子哥儿眨动了一下星目,道:“不想去,天知道,别是不敢去吧,哼,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家,怎么连我这女连我都不如,你要是怕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换不起人家一指头,有我呢,我给你挡,这个都怕,别的你还想什么?说,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
大公子哥儿忙道:“阁下,咱们别惹人家行么?咱俩是怎么出来的,你就不知道人的嘴有多快,万一传进爹耳朵里,那还得了,你没关系,我就惨了,做哥哥的不把妹妹往好处带,先一顿训斥,然后书房里一关三大,那滋味儿我是怕定了。”
小公子哥儿想笑,但他没笑,脸一扬,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没错,昂藏须眉七尺躯,偏长了一颗鼠胆,怕!也行,当初你就别迷呀。”
大公子哥儿睑一红,道:“这这我跟你不一样,哪能像你,厚着脸皮往前凑,天不怕,地不怕,我可不”
“好哇。”小公子哥儿两颊生酡,美极娇煞,一跺脚道:“你敢说我脸皮看我以后还帮你不,下次你就别再想往外溜了,我先回去了。”
霍地拧腰转过了身,两眼忽地一直“咦”地一声:“你们”
大公子哥儿也瞧见那几个汉子了,一惊忙低声说道:“妹妹,他们怎么也来了?”
小公子哥儿一扬眉,喝道:“你们来干什么?”
那浓眉汉子忙走了过去,一哈腰,赔笑说道:“二格格,您您二位这么出来,小的几个有点不放心”
“胡说。”小公子哥儿叱道:“两个这么大的人,还会丢了,还会让人拐了去不成,外城这块地方我比你们都熟,说,谁叫你们来的?”
浓眉汉子忙道:“二格格,回您,这不怪小的几个,是福晋叫小的几个跟出来暗中护卫,您二位千万开恩”
小公子哥儿道:“王爷知道么?”
浓眉汉子忙道:“回您,福晋没敢让王爷知道。”
大公子哥儿神情为之一松,暗暗吁了一口气。
那位西贝小公子哥儿端起了架子“嗯”地一声,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们两个马上就”
浓眉汉子忙道:“二格格,福晋交待过,让小的几个接您二位一块儿回去。”
西贝小公子哥儿脸一板,道:“怎么,我说的没用?”
浓眉汉子忙赔笑说道:“您明鉴,小的不敢,小的天大胆子也不敢不听您的,只是
只是福晋已替您二位瞒了,万一惹她生气了”
西贝小公子哥儿忙一摆手,道:“别罗喷了,我两个这就回去。”
浓眉汉子一哈腰,道:“谢谢您。”转身就要向后招呼。西贝小公子哥儿一眼瞥见了俊汉子,一怔说道:“好俊逸的人品,这是谁呀,瞧见了么?哥哥,你平日自夸内城里找不出第二个,瞧人家,这才是须眉男儿俊丈夫,你该自叹不如,黯然失色了吧?”
大公子哥儿也瞧见了,他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嫉妒,心服口不眼,冷哼一声道:“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个头儿比我高大了些”
他两个是低声说话,谁知道人家俊汉子听见了,往起一站,含笑说道:“多谢二格格夸奖,比起贝勒爷这富贵”
西贝小公子哥儿“咦”地一声道:“你听见了”
俊汉子含笑说道:“骂我的话可以听不见,夸我的话还能听不见么?”
西贝小公子哥儿“噗哧”一声笑道:“这个人真是你怎么知道我是二二格格?”
俊汉子一指那浓眉汉子,道:“这位称呼您的时候我听见了”
那浓眉汉子叱道:“我呀我的,好没规矩。”
俊汉子笑了笑道:“阁下要弄清楚,诸位是贝勒爷跟二格格身边的人,我不是”
浓眉汉子变色说道:“你敢顶顶撞”
西贝小公子哥儿一摆手,道:“人家说得对,你想干什么,给我往后站站。”
奴才毕竟是奴才,虎威没有了,浓眉汉子凶态一敛,哈腰答应,低着头后退了几步。
西贝小公子哥儿转眼望向俊汉子,道:“我还当你认识他们呢。”
俊汉子道:“我没那么荣幸,刚看完戏,想走没能走得成。”
西贝小公子哥儿微愕说道:“没能走得成,为什么?”
俊汉子抬手一指浓眉汉子几个,道:“他几位不让我走,大概是我得罪了他几位。”
浓眉汉子张目喝道:“大胆,你敢”
西贝小公子哥儿沉脸道:“又来了是不是。”浓眉汉子忙闭上了嘴。
西贝小公子哥儿道:“告诉我,为什么不让人家走,人家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
浓眉汉子忙道:“二格格,您听他胡说”
俊汉子接口说道:“这么说诸位没拦我,那好了,我走,这就走。”
他转身真要走。
浓眉汉子一急,脱口喝道:“站住,你敢走”
俊汉子转了回来,望着西贝小公子哥儿道:“二格格,您听见了,是我胡说么?”
西贝小公子哥儿望着浓眉汉子责问道:“你的胆子不小,居然敢骗我,说,为什么不让人走?”
浓眉汉子恨的牙痒痒地瞪着俊汉子道:“朋友,你愿意等,这话可是你说的”
俊汉子道:“没错,是我说的,诸位是官家人,我则是个小百姓,诸位不让我走我有什么办法,我敢走么?只好答应留下了,咱们谁是谁非难有理谁没有,如今贝勒爷跟二格格当面,你可以说出来请他二位评评。”
天爷,杀了浓眉汉子只怕他也不敢说,他心里明白俊汉子这是存心整他,人家棋高一着,他栽了。
他心里既气又恨,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也只有让人整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听西贝小公子哥儿催促说道:“说呀,你说呀。”
浓眉汉子只得一咬牙,道:“二格格,一点小误会,是小的几个没理”
俊汉子道:“毕竟阁下自己承认了。”
西贝小公子哥儿冷哼一声道:“你们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敢仗势欺人,还不赶紧向人家赔个不是”
俊汉子忙道:“二格格,一点小误会,说说也就算了,我怎敢让他几位”
“不行。”西贝小公子哥儿一摇头道:“今儿个我非要他赔不是不可,你别怕,他几个以后要是再敢找你,有我给你做主听见了么?向人赔不是。”
浓眉汉子气炸了肺,恨得差点没把牙咬断,却只有向人家微欠身形,乖乖地赔了个不是。
俊汉子却说了声:“阁下,我诚惶诚恐,也很不好意思”
转望西贝小公子哥儿,道:“二格格,您让人敬佩。”
西贝小公子哥几道:“别客气,我不是个护短的人”
俊汉子道:“所以说二格格让人敬佩。”
西贝小公子哥儿深深一眼,道:“你这个人很你姓什么叫什么?”
俊汉子道:“有劳垂问,回您,我姓李,行七,朋友们都叫我李七郎。”
大公子哥儿微微皱眉道:“李七郎这名字有点”
西贝小公子哥儿又问道:“干什么的呀?”
李七郎窘迫一笑道:“您别见笑,走江湖,混饭吃”
西贝小公子哥儿道:“别客气,是京里的人么?”
李七郎道:“我祖籍是北京。”
西贝小公子哥儿微一点头:“那好,没事儿找我玩儿去。”
她可是随口说说,天知道,一个市井小民,想往内城里找她去,上辈子没烧过香,这辈子别想。
听起来挺热络,内城里的人都喜欢这调调儿,她可就没替人家想,人家是否能进那内城九门。
偏偏李七郎他这么说:“谢谢您,改天我一定登门拜望。”
二格格她很满意,含笑点头,又说了几句之后,偕同她那位哥哥,带着浓眉汉子几个走了。
临走,浓眉汉子恶狠狠地瞪了李七郎一眼。
李七郎可恶,冲着他咧嘴一笑,那口牙好白。
人家走了,按说李七郎他也该走了,可是他没走,不但没走,反而迈起潇洒步,直往戏台边那个窄门走去。
窄门儿开着没人拦他,可是再往后去,在进后台那肩门前,他被挡了驾,拦他的是两个中年汉子。
这两个,一个瘦高,一个矮胖,都是戏台上的龙套,他两个诧异地望了望李七郎,瘦高汉子首先开了口:“您这位找谁?”
李七郎停了步,含笑说道:“我想见见金老板,行么?”
瘦高汉子道:“您要见哪位金老板?”
可不是么?金少楼兄妹俩,他要见哪一个?
李七郎道:“随便哪一位都行,当然,最好是一下见两位。”
瘦高汉子把他当成了迷角儿,捧角儿的,当即说道:“对不起,两位金老板忙,都在卸装,待会儿有人请吃饭,车在后门口等了老半天了。”
李七郎摇头说道:“二位不知道,假如今夜再错过,我不但没钱付吃住,就是连回去的盘缠也没有了,无论如何”
矮胖汉子突然“哦”了一声,眯着眼道:“我明白了,你朋友是想找金老板要两个花花的”
他把李七郎当成了吃伸手饭的地头蛇,混混儿。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你看我像么?”
矮胖汉子微愕说道:“那你朋友是”
李七郎道:“金老板欠我的,我是来要债的。”
矮胖汉子一怔:道:“金老板欠你的?”
李七郎微一点头,道:“不错,金老板欠我的。”
那瘦高汉子插嘴问道:“哪位金老板欠你的?”
李七郎道:“两位金老板都欠我的。”
瘦高汉子微一摇头,似笑非笑地道:“朋友,据我所知,两位金老板每月拿的包银半年吃用不完,用不着向人伸手借债”
本来嘛,两位金老板是什么角儿。红透了半边天,要什么没有,何至于向人伸手借债?
别说瘦高汉子不信,还怀疑他是来讹诈的,就是换了任何人,也都会把这位李七郎当作无赖。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二位不信,难怪,二位金老板是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只差不是内廷供奉了,只要一张嘴,要什么没有,金银珠玉,自有人车载斗量,不过”
微微一笑,接道:“人都有个急的时候,是不是?”
瘦高汉子道:“你是说从前?”
“不。”李七郎摇头说道:“我是说现在,说得近一点儿,就在今儿晚上。”
矮胖汉子叫道:“二位金老板今儿晚上向你借过”
李七郎道:“不错,一点儿不错。”
矮胖汉子目光一凝,道:“多少?”
李七郎眉锋微皱,摇头说道:“这很难说,真要说起来,按二位金老板的身价算,哎,嗯,这个数目很难说,那能吓然人。”
矮胖汉子冷然一笑,道:“朋友,大伙儿都是混饭吃的,不容易,人有个急难窘困,跟谁借几个花花,那是常事,可是要狮子大开口,手掌大过天,那可就要招子放亮点儿”
李七郎没在意,笑笑说道:“朋友说完了么?”
矮胖汉子道:“说完了”
旁边瘦高汉子插口道:“我还有一句,说大,这儿是京畿,说小,这儿是天桥,论公有王法,论私有交情。二位金老板既然能在这儿一唱好几个月,可不能算等闲。”
李七郎道:“我知道,二位金老板在内城有人,在天桥有朋友,能在这卧虎藏龙的北京城唱几个月天天满座,那是不含糊,可是欠下的债不能抬出这个来不还。”
瘦高汉子似乎忍不住了,眼一瞪,道:“朋友”
李七郎一抬手,道:“朋友,你别发火,慢动气,我找的是二位金老板,只要他二位点头认下这笔债,那就跟任何人无关。”
瘦高汉子道:“话虽这么说,可是我两个不信!”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二位在台上是龙套,下了台就成了把门将军秦琼、尉迟恭了,难道说两位金老板把二位派在这儿打算赖债不成!”
瘦高汉子冷笑说道:“朋友会说话,北京城里的龙虎,我两个也见过几次,话是我说的,朋友要想进这扇门,先得我两个点头”
李七郎道:“怎么,二位是打算拦我?”
瘦高汉子道:“你朋友是个明白人!”
李七郎倏然一笑道:“没想到两位红透半边天的名角,会来这一手儿,诚如二位所说,论大,这儿是京畿,论小,这儿是天桥,我看看二位谁敢碰我一指头。”
话落,一撩长袍,迈步就要往里走。
瘦高汉子冷笑说道:“你试试,我不信你能烫了谁的手。”
腰微挫,当胸一拳捣了过来。
李七郎微一摇头,笑道:“这不像台上的架式,没想到阁下还有不含糊的真工夫。”
他没躲,挺胸迎了上去。
砰然一声,瘦高汉子一拳捣个结实,李七郎没动,身子也没晃一晃,便连眉头也没皱一皱。
打人的是瘦高汉子“哎哟”一声,脸色变白,然后龇牙咧嘴,抱着拳头矮了半截的也是那个瘦高汉子。
李七郎笑了:“怎么样,朋友,是烫了手。还是扎了手?”
一旁矮胖汉子摆住了,没动,也没说话。
瘦高汉子趁李七郎说话分神,忍痛大喝:“你再试试。”
一蹲身,一个扫堂腿猛扫李七即下盘。
李七郎笑道:“你也试试,刚烫了手,留神再烫腿。”
他刚说完话,瘦高汉子一腿扫上了他的腿,他稳得像根铁桩,依然晃也没有晃一下。
瘦高汉子大有一腿扫在铁桩上之感“哎唷”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那条没入家硬的腿直叫。
那矮胖汉子醒了过来,大声惊喝:“好小子,你敢打人,我你有种就在这儿等着,谁溜谁是他娘的杂种。”
天知道谁是,话完他转身就要往里跑。
适时,一名魁伟大汉从里面跑了出来。扣子没扣,胸膛既宽又厚,露着一片黑黝黝的胸毛,看样子他是刚下了装,出门便喝说道:“老九,什么事儿直嚷嚷?”
矮胖汉子胆气倏壮,回身一指,说:“郝老板,您出来得正好,这小子跑到这儿来打人,您瞧,老八让他给放倒了。”
姓郝的魁伟人汉脸色微变,目光一凝,道:“朋友,你是”
李七郎含笑截口道:“焦将军,请先容我说句话。”
敢惜这姓郝的魁伟大汉,就是刚才台上那位焦赞。
姓郝的大汉道:“朋友请说。”
李七郎一指地上瘦高汉子,道:“贵班子的这位朋友打了我一拳,扫了我一腿,我站在这儿连动都没动,不能说我跑到贵班子里来打人。”
姓郝的大汉想必是位明眼人,他看出来了,两道浓眉微微一耸,当即抱拳当胸,道:
“朋友,他不济,怨不得别人,我郝某人代他向你赔个罪”
李七郎举手答了一礼,道:“郝老板这么说,我就挂不住了。”
姓郝的大汉道:“我姓郝,叫郝殿臣,请教”
李七郎道:“郝老板的花脸,梨园行里称最,我仰慕已久,请教二字不敢当。我姓李,行七,朋友们都叫我李七郎。”
郝殿臣道:“原来是李七郎,七爷在哪儿得意?”
李七郎道:“跑江湖混碗饭吃,郝老板别见笑。”
郝殿臣道:“那什么话,江湖上个个英雄豪杰,我生平仰慕的就是江湖朋友,结交的也都是江湖朋友,真要论起来,大伙儿都是一家人,七爷请示下来意。”
李七郎还没说话,矮胖汉子嘴快,他已接着把李七郎的来意跟经过说了一遍,只字不漏。
听毕,郝殿臣一脸诧异色,目光一凝,道:“七爷刚才说得好,人都有个窘急的时候,你既然这么说了,郝殿臣不敢不信,您请跟我来,我带您见他两位去。”一抱拳,转身大步行了进去。
矮胖汉子一怔,刚要叫。
李七郎已然跨步到了他身边,笑道:“九爷你放心,人家做事有分寸,只要金老板不认这笔帐,贵班子轻饶不了我的,明白吧。”
擦过矮胖汉子身边行了进去。
矮胖汉子明白了,一点头,道:“白活了,还是人家郝老板行,表面豪迈,心里计较,往后得学着点儿,老八,走,进去插一手去。”
他转身要走,猛然想起地上老八脚下不便,忙又转过来把老八搀了起来,扶着他一拐一拐地跟了进去。
郝殿臣前面带路,走过一段既黑又窄的走道,就来到了后台,后台灯光通明,亮如白昼。
仔细算算,来来往往在这儿忙的总有好几十个。
李七郎看得清楚“孟良”坐在一边正跟“杨六郎”聊天。
“穆瓜”坐在戏箱上正在那儿啃西瓜。
谁叫他是“丑”他就能坐在戏箱上。
“杨宗保”跟“穆桂英”兄妹俩,正并肩坐在那儿,一边对镜卸装,一边聊着,名角没大架子,人家自己动手,不要侍候。
李七郎进后台刚好听得“穆桂英”高声说了这么几句:“我瞧就恶心,那双贼眼,下回他再坐那么近,我就拿弹丸打瞎他的眼,可恶透了”
有人瞧见郝殿臣带着个人品轩昂,气宇不凡,人似临风玉树般俊美陌生客进来了,谈笑立即停住,先后望了过来,热闹的后台顿时为之一静。
杨宗保、穆桂英镜子里瞧见了人,各自一怔,也转过了身,杨宗保两眼微睁,穆桂英一双美目睁得更大。
怪不得这两位让人着迷,让人疯狂。
金少楼,廿多年纪,身材颀长,结实而英挺、剑眉星目,高高的鼻梁,方方的嘴,人不白,但很英俊。
金玉环,约摸双十年华,个子不高不矮,娇躯婀哪刚健,大眼睛,高鼻梁,很像乃兄,人美,更难得有一种梨园子弟,江湖女儿的豪爽明朗与英气。
他兄妹四目聚集一点,李七郎身上、脸上。
李七郎含笑点头,郝殿臣大步到了金少楼兄妹面前,背着人一递眼色,高声发话说道:
“三弟,四妹,债主上门了,这位说你两个欠了他一笔债,而且数目不小,你两个怎么说?”
一听这话,坐着的,站着的,全走了过来。
金少楼霍地站起,眼望着李七郎道:“大哥,他是”
郝殿臣道:“这位姓李,李七爷,是江湖上的朋友。”
金少楼向着李七郎发了话:“李七爷说,我欠了您的”
李七郎微微一笑道:“假如金老板愿意,我想跟贤兄妹私下谈谈。”
金少楼道:“不必,班子里没有外人,李七爷有话”
李七郎摇头说道:“事非小可话惊人,假如金老板不放心,尽可以找几位陪着”
金少楼双眉一扬,道:“那好,我就跟李七爷谈谈,大哥,招呼大伙儿一声,请外边待待去。”
郝殿臣一挥手,大伙儿全退了出去,只有郝殿里,跟那位与他一般大个子的“孟良”没走。
金少楼一抬手,道:“李七爷请坐。”
李七郎道:“谢谢金老板,不客气,我说完了话就走。”
金少楼道:“那么请说,我什么时候欠了”
李七郎道:“不是金老板一人,还有令妹。”
金玉环跨步上前,檀口一张,就要说话。
金少楼抬手一拦,道:“妹妹,先请李七爷说。”
李七郎笑了笑:“我当然要说,我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前四位,外面更多,今儿晚上我就别想出这戏园子”
郝殿臣睑一红,扬眉说道:“七爷是位明白人。”
李七郎微微一笑,目注金玉环道:“金老板,我刚才好像听你说,要把谁的眼珠子打出来。”
金玉环柳眉一扬,道:“是的,只是那不关你李七爷的事。”
李七郎道:“诚然,可是我知道金老板指的是那位多情的贝勒爷纳容,对么?”
此言一出,眼前四人脸都变了色,尤其金玉环,她既惊又怒,潇湘书院ocr小组扫描、ocr,潇湘书院独家边载那双美极的大眼睛圆睁,道:“是又怎么样?”
那位孟良突然说道:“敢请您李七郎是内城里的,我们几个有眼无珠,失敬了。”
金少楼剑眉双桃,道:“的确,我没想到李七郎是位”
季七郎淡笑截口,道:“我要是内城里的人,贤兄妹如今就不会站在这儿说话了。”
金少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七郎道:“请耐着性子,容我从头说,行么?”
金少楼忍了忍,道:“您请说。”
李七郎道:“贝勒爷纳容,跟他那位妹妹二格格纳兰,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包了前三排的座儿,这个二位想必知道。”
金少楼道:“我只知道是看戏的,可不认识什么贝勒,格格。”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他二位对贤兄妹热捧,二位想必也知道。”
金玉环道:“知道又怎么样?”
李七郎目光轻扫,笑道:“不怎么样,金老板好大的火儿。”
金玉环娇靥一红,扬了眉道:“我就是这脾气,心直口快,从个会拐弯儿。”
李七郎像没听见,接着说道:“今儿晚上他两位坐在头排左边儿,二位看见了么?”
金少楼道:“没看见。”
李七郎道:“也许他两位的个子小了点儿。”
顿了顿,接道:“在他二位身后,大约五六排的地方,还站着几个中年汉子,个个腰里藏着兵力,那是万亲王纳相府里的护卫,人人允称江湖好手,贤兄妹看见了么?”
金少楼道:“也没看见。”
郝殿臣突然插嘴道:“七爷的来意是要债,怎么”
李七郎道:“郝老板别急,水有源,树有根,让我从根源说起,我那笔债就在后头”
郝殿臣只好闭上了嘴。
李七郎接着说道:“贝勒纳容兄妹,是来看二位的,捧二位的,而那些万亲王府的护卫爷们,却根本不是来看戏的,贤兄妹可知道他们的来意?”
金少楼冷冷说道:“不知道。”
李七郎道:“他们可也不是来护卫纳容兄妹的。”
金玉环忍不住问道:“那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李七郎微微一笑,翻腕自袖底取出一物,那是柄柳叶飞刀,他两指捏柄一扬,含笑问道:“四位想必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四人脸色微变,金少楼道:“你这是”
李七郎道:“这是柳叶飞刀,淬过毒的柳叶飞刀,见血封喉,歹毒无比,现在请哪位看看,这刀柄上镌刻的还有字。”
他把刀往郝殿臣面前一送。
郝殿臣脱口轻呼:“万亲王府”
“不错。”李七郎道:“这刀是万亲王府的,是我刚才从一名护卫爷的袖底摸来的。”
郝殿臣神情一动,道:“七爷,讲直截了当的说。”
李七郎一点头,道:“行,当刚才台上杨宗保跟穆桂英对阵交锋的时候,两名万亲王府的护卫抬起了手,他二位一非搔痒,二非擦汗,四位之中哪位知道他两个要干什么?”
那位孟良脸色一变,道:“难道说他们是要向台上下手”
李七郎道:“是向台上下手没错,但绝不会是对龙套。”
郝殿臣跟金少楼兄妹脸上变了色,金玉环惊怒叫道:“好啊,我还没有拿弹弓”
李七郎道:“金老板,事不关纳容兄妹,他两个毫不知情。”
金玉环要说话,郝殿臣抬手拦住了她,道:“七爷,我明白了,是您拦了他们。”
李七郎微微一笑道:“所以我刚才说,假如我是内城里的人的话,二位金老板就不会站在这儿说话了。”
金玉环掩口惊叫:“是你救了我”
郝殿臣又一抬手,道:“七爷,这就是他二位欠您的债?”
李七郎道:“郝老板,你说这算不算欠我的债?”
郝殿臣一点头,道:“算,而且的确数目不小”
李七郎道:“本来嘛,一条寻常的人命已价值不低,更何况他二位是红透了半边天的名角,身价之高,该高出寻常人千百倍。”金少楼要说话。
郝殿臣拿眼色止住了他,摆手道:“七爷,您请坐,咱们好好儿聊聊。”
顺手拉过了几把椅子。
李七郎含笑点头,道:“谢谢,债既然有着落了,我就不急着走了,至少可免却一顶好揍,可以放心坐坐了。”拍了拍椅了,坐了下去,郝殿臣脸一红,道:“七爷,刚才我不知情,您海涵。”
他跟“孟良”也坐了下去,也示意金少楼兄妹坐下。
都坐定,郝殿臣他又开口,道:“七爷,我也天生一副不拐弯儿的直肠子,有一句说一句,请您别介意,也请您多包涵”
“好说。”李七郎道:“郝老板有话请只管说。”
郝殿臣道:“我要弄清楚,这是谁的主意,又是什么意思?”
李七郎道:“郝老板,前者不难明白,除了万亲王纳桐跟他的福晋之外,谁能指使他府里的护卫?至于后者”
顿了顿,接道:“我直说一句,诸位别见怪,只因为两位金老饭是百姓,更是戏子,跟走江湖卖艺的儿女没什么两样,不但是门不当,户不对,而且简直有辰皇亲贵族”
金玉环一拍桌子道:“他们又多尊贵?唱戏也好,走江湖卖艺也好,一不偷,二不抢,并不见得比谁下贱”李七郎微笑不语。
郝殿臣道:“四妹,忍忍,听七爷说,行么?”
金玉环目光深注,赧然强笑,道:“七爷,您别见怪,我不是对您。”
“好说。”李七郎道:“我也是个走江湖,混饭吃的,在他们眼里,跟贩夫走卒一样,甚至还不如贩夫走卒。”
郝殿臣道:“七爷,真要这样的话,他们该管管他们的子女。”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郝老板,他们之中有几个是这么明白的,他们认为自己的子女是金枝玉叶,高高在上,宠上了天,咱们都看得见,不说皇亲贵族,且看八旗子弟,架鹰驱犬,跑马玩鸟,有几个是务正业的,他们真要明白,就不会这样了。”
那位孟良点头说道:“七爷说得不错,这是实情,也都是咱们瞧得见的,人都有这么个私心,瘌痢头的儿子是自己的好,更何况他们金枝玉叶,天生的富贵命。”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将相本无种,天生的命没有富贵低贱之分,那完全要看自己,看环境,他们那比人高的身份怎么来的,我以为在座的诸位都清楚。”
郝殿臣一点头,道:“是的,七爷,那叫强抢霸夺,只是,像万亲王这样未免太过了些,其实只须派个人告诉我们一声”
李七郎道:“那样不能死了他子女的心。”郝殿臣一怔,住口不言。
金玉环娇靥煞白,圆睁着美目,道:“好哇,这还成什么世界,我可不怕,我跟他们拼”
郝殿臣叱道:“四妹,你能不能静静。”
金玉环颤声说道:“大哥,平日咱们忍受的还不够多么,他们欺人太甚,简直把咱们看得连鸡犬都不如,我忍无可忍”
郝殿臣浓眉一耸,道:“四妹。”
金玉环闭上了檀口,低下了头,她娇躯抖得厉害。
郝殿臣转望李七郎,强笑说道:“七爷,我不多说了,我三弟、四妹的命是您救的,您要多少,请只管开口,就是要我这个班子,我也照样毫不犹豫双手奉送”
李七郎道:“四位间的一个义字令人感动,你郝老板的这份豪情我佩服,只是郝老板这么做,未免太轻率了吧。”
郝殿臣道:“七爷是指”
李七郎道:“随便来个人,手里只拿把万亲王府护卫们用的飞刀,跑进班子来这么一套说辞,你就把班子给他么?”
郝殿臣呆了一呆,道:“那七爷”
李七郎微一摇头,道:“郝老板,你说得好,彼此都是江湖上混的,算得上是一家人,我一文不取一文不要,只请二位金老板答应我一件事”
郝殿臣叫道:“您一文不取,一文不要?”
李七郎道:“是的,郝老板,真要那样的话,我这七尺躯就要矮上半截了。”
郝殿臣道:“那您要他两个答应什么?”
李七郎道:“休逞匹夫之勇,俗话说得好,胳膊永远比不过大腿,凭这几个人跟官家拼斗,那是大不智,也太不值得,我要诸位收拾收拾,趁夜离开北京”
郝殿臣道:“趁夜离开北京?”
李七郎道:“是的,郝老板,迟恐有变,纳容兄妹情痴得可怜,既然这样,他们在没得手之前就绝不会罢休。”
金玉环猛抬蝽首,道:“我不走。”
金少楼双眉一扬,道:“我也不”
郝殿臣沉声喝道:“三弟。”
金少楼倏地往口不言,那张脸白得怕人。
李七郎摇头说道:“贤兄妹江湖奇英,艺海葩,别让人扼腕,也别让亲者痛,仇者快”
金玉环颤声说道:“七爷,您答我一可,您为什么要伸手?”
李七郎道:“金老板,论大、论小、论公、论私,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金玉环道:“七爷,您这大小公私”
郝殿臣突然说道:“四妹,别问了,我懂,只须稍微想一想,你也会懂。”
金玉环是位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姑娘,她一点即透,美目一凝,尽射敬佩神色,道:
“七爷,我懂了。”
李七郎道:“那么贤兄妹走不走?”
郝殿臣抢着点头道:“走,七爷,我几个说走就走。”
李七郎微微一笑,道:“事不宜迟,越快越好,我告辞,诸位可以收拾”
金玉环一抬玉手,道:“七爷您再坐会儿”
李七郎道:“不了,金老板,我多坐一会儿,就会耽误”
金玉环微一摇头,道:“不会耽误什么,七爷,我还想请教您几句话。”
李七郎道:“什么话,金老板请问吧。”
金玉环睁着美目,凝视着李七郎那张脸,两排长长的睫毛连抖也不抖一下,人会让她看得不安。“七爷,您总该有个名字?”
李七郎倏然笑道:“原来金老板是问这个,有,怎么没有,只是,金老板,我小的时候,长辈的叫我小七儿,儿伴们也叫我小七儿,长大之后,有的人叫我七郎,有的人叫我七哥,还有干脆叫我李七,于是这李七郎三个字就成了我的名儿”
金玉环眨动了一下美目,道:“七爷是吝于赐告”
“不,金老板。”李七郎道:“先父母没有告诉我,这,金老板明白么?”
金玉环微微一怔,旋即歉然强笑道:“七爷,您别介意,我不知道。”
李七郎摇头说道:“没什么,父母过世的时候,我没有难过,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懂什么是难过,如今我懂了,可是”勉强一笑,接道:“我连他两位的面貌都不记得了。”
金玉环垂下了目光,犹豫着道:“一样,匕爷,我跟哥哥也是孤儿,唯一比您幸运的是我两个还记得爹娘的样子”
李七郎淡然一笑道:“跑江湖的都有一页伤心血泪史,要不然他就不会出来跑江湖,没亲人没家,到头来还不知道落个什么结果。”
这句话引起了同感,引起了共鸣,几个人都低下了头,没一个说话,刹时这后台沉静得令人窒息。
沉静中,李七郎突然长长吸了一口气,道:“诸位忙吧,我该”
金玉环连忙抬头,一双清澈、深邃的眸子直逼李七郎道:“七爷,我还有句话”
李七郎吸着气,微笑说道:“金老板,请随便问。”
金玉环迟疑了一下,道:“您会武?”
李七郎摇头微笑道:“不敢说会,懂得一点,像我萍飘四海,浪迹天涯,在这茫茫大海,险恶江湖之中混饭吃,不懂几手防身技怎么行?这就跟各位一样,既然吃了这碗饭,长靠,短打,翻跟头,总要会几套”
金玉环道:“您客气。”
李七郎道:“不,金老板,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郝殿臣口齿启动了一下,但他没说话。
金玉环却道:“拦得住万亲王府那些允称江湖好手的护卫,您能说只懂几手儿防身择?
七爷,您不必”
李七郎摇头说道:“金老板,拦他们,我用的是智而不是力。”
金玉环讶然说道:“您用的是智而不是力?”
李七郎笑了笑道:“所有来看戏的,都是金少楼、金玉环迷,尤其纳容兄妹,再说在座的还有那位大贝勒泰齐跟另一位美郡主,就凭这些,我拦他们,他们丝毫不敢声张,而后,纳容兄妹看见了他们,把他们带走了,他们也没能奈何我。”
孟良失笑说道:“七爷厉害。”
金少楼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道:“只怕差点没气死他们。”
李七郎微笑说道:“金老板说着了,他们恨得牙痒痒地,却只有干瞪眼。”
金玉环没笑,一指李七郎手里的柳叶飞刀,道:“从他们袖底摸出一把刀来,这也是智么?”
李七郎笑道:“金老板这是损我,这一手要能算是武,天桥一带会武的人可就多了,那些专向人伸手摸口袋的全成了江湖高手了。”
金玉环娇靥一红,笑了,笑得好甜,好美:“七爷真会说笑话”
李七郎站了起来,道:“诸位,咱们都不能再耽搁了,我这就走,我走我的,诸位请收拾诸位的,别送,这不是客气的时候。”这回他是说走就走,话落转身就往外走。
背后,金玉环又一声轻唤:“七爷。”
李七郎回身笑道:“金老板还要问什么?”
金玉环娇羞地笑了笑道:“不问什么了,太罗嗦了让人讨厌,我要说的是,我们走了,您怎么办?您是一个人,不比”
李七郎道:“谢谢金老板,正因为我是一个人,只要有个缝儿我就能钻进去,往哪儿去都方便,别的不行,这两条腿还不比别人慢。”
金少楼、郝殿臣跟那位“孟良”都笑了。
金玉环仍没笑,她凝视着李七郎道:“万一因为我们连累了七爷您,我这辈子的疚”
李七郎神情微震,笑道:“金老板放心,我不会让你落一点疚的。”
金玉环道:“那七爷,您保重,干万”
李七郎避开了她那双目光,含笑说道:“谢谢金老板,诸位也请保重。”
“七爷。”金玉环似乎唯恐他走,紧跟着又是一句:“什么时候再见着您?”
李七郎道:“江湖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好在咱们这辈子注定要在江湖上行走,闯东荡西,只要有缘,总会再碰面的。”
金玉环口齿启动一下,欲言又止。
李七郎趁势一抱拳,道:“诸位,告辞了。”转身行了出去。
背后又响起了金玉环的话声:“七爷走好,我们不送了。”
李七郎答应了一声,人已出了后台,外面那些人都看着他,李七郎独向老八、老九送过微微一笑:后台,金玉环呆呆地站在那儿。
郝殿臣轻轻地拍了她一下,道:“四妹,怎么了?想什么?”
金玉环娇靥有点酡红“嗯”了一声道:“没什么,这个人怪神秘的”头微低,转身走向桌子前。
郝殿臣淡然一笑道:“这位七爷何止神秘,他根本就是位江湖好手,不信问问老八、老九,人家没动手,老九就吃足了苦头。”
金玉环轻“哦”了一声,娇靥上微有疑容,道:“我本就看出了几分”
郝殿臣目光一凝,道:“四妹,他人是比那个贝勒强过千百倍,可是你要明白”
金玉环头一低,道:“大哥,别说了,我明白。”
郝殿臣倏然住口不言,旋即向外招手喝道:“大伙儿进来,都进来。”
一个更次不到,一行人有车有马,悄悄地离开了戏园子后台,趁着夜色远去,远去
一角暗隅里,闪出个人,是李七郎,他眼望车马逝去处,摇头而笑,笑得有点异样,道:“我这是何苦”旋即转身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