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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麻木的心,也会被密集的针刺穿,小样无言以对,默认自己一败涂地、一无是处。几乎同龄、同一屋檐下的两姐妹,为什么一个上层、一个下层?一个站在金字塔尖春风得意、另一个嵌在底座永不翻身?一个男友给母亲无上荣光、另一个男友让父亲从此瘫痪?是什么原因造就她们之间的天壤之别?环境?教育?机遇?还是自身?
到这一步,小样被活生生的现实追赶得无处遁形,被一把扯去东拼西凑的遮羞布,不得不**裸面对赤条条的自己,不得不承认:操控命运的主因,百分之八十决定于自身,决定于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好是你自己成就的好,糟是你自己酿造的糟,环境是羞于面对失败的挡箭牌,怨天怨地怨爹妈是无能者喂自己的鸦片烟。这个承认让小样痛心疾,她陷落在人生最低、最低的谷底,甚至觉得自己从来一直陷在这里。
小样寂静地自我否定、自我沉沦,青楚理智上知道乃她必经、必须的阶段,感情上却心疼不已:“听小样那么自责,我也特别内疚,真想把责任都揽过来。她全部行动都是跟我合谋,我是同犯。”
周晋开解她:“青楚,这只是个意外,你们都不要太自责。”
“她只想自己选择生活、争取爱情,这样有错吗?”
“至少她愿望没错。”
“青春应该自己做主,我从没怀疑过这点,可现在也困惑了,自己做主就一定对吗?”
“每个人成长都要付出代价,没有一个人能一帆风顺长大,成熟必然伴随伤痛。”
“小样这个代价也太大、太痛了。”
“生活就这样,有时候突如其来一件事,足以改变一生命运,这点我比你们更能理解小样。青楚,将来必要的时候,我希望能帮帮她。”
青楚感动于周晋所说的话,但并没有洞察到他的感受来自自身,而非小样。十年来,他一直在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埋单,埋时间单、金钱单、感情单。医生通知周晋找到肾源,建议立即安排郁欢做换肾手术,周晋独自飞往西塘,继续为过去埋单。
钱进来在北京有一弟一妹,两家都是市民阶层,除了一人塞一只装着三千块钱的信封,其他力不能逮。老钱家拿出的这点,比起杨家的贡献,九牛一毛,高下立现,杨怡立刻找到爱心无边的满足感。
杨怡:“你瞅瞅他家那姓,钱,哥仨一进来、一守住、一存箱,再没比他家更财迷的了,结果一个比一个穷,一遇事谁也指望不着,还没我一人拿得多呢。”
杨尔:“哟嗬,你这会腰杆直起来了?”
“那我出钱了还不让我说?”
“你那钱是被妈勒出来的。”
“勒我也拿出来了,妈说了,多少都是情分,再说我这回是用义务要求自己的。”
“你提高了。一家就得这样,五个指头还不一边齐呢,长的就得就合短的。”
小样变成过街老鼠,出没在医院——家两点一线间,行色匆匆,埋头做力所能及的一切,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声音熟悉又陌生,那是方宇,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你怎么来了?别让我妈看见。”
“放心,从楼上病房窗口看不着这,你爸这两天情况怎么样?”
“一直睡,不怎么说话。”
“你也瘦了一大圈。”
小样失去凝视他、接触他,甚至想念他的动力,一心只想避走,像避自己铸成的大错:“方宇,最近你别来了,我妈表面情绪好像很稳定,其实我知道她一直控制着,我怕她看见你再受刺激。”
“对不起,都怪我,当初我要是踩脚减就不会这样了。”
“跟你没关系,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怪我,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满脑袋就一个念头:照顾好我爸。”
“那你也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
“求你别给我打。”
方宇望着她背影渐行渐远,突然对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无能为力,即使他拔腿飞奔追上她脚步,也追不上她心里的远去。小样对他的感觉又何尝不是?她也困惑于距离与感觉的对比,有时候天涯若比邻,有时候咫尺似陌路。
青楚问小样:“今天方宇来找你,你俩都说什么了?”
“一共不到六句话。”
“你是不是有点怪他呀?”
“我谁也不怪,就怪自己,我爸这样全是被我作出来的。今天看见方宇,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几天没见,我怎么都没想起过他?”
“你把注意力全放在姨夫身上了。”
“不光因为那个,我不能见方宇,一见他我就想起那几秒,就后悔,我知道和他没关系,他毫不犹豫拿出自己准备开车行的存款,垫了手术费,还把卡交到我手里,他做得够好了,但我还是不能见他。”
“我理解。”
“青楚,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夜之间,人的生活重心能天翻地覆?以前我是个没有理想的人,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这几天一下找到了,我以后全部理想和生活目标就是我爸,有一天如果我能让他重新站起来,那就是我最大的成就。”
小样在调整战略过程中没给方宇表达机会,如果给了,她一定能听见盟军请求:“请把理想匀我一半!”这次与开汽车修理行不同,被瓜分的是小样的理想,方宇不请自来,没与友军协商战术部署,趁天没亮,蹑手蹑脚摸进脊柱外科病房,率先孤军奋战!
高齐现贼头贼脑的方宇出没在附近:“你怎么在这儿?”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要不我带你进去?钱叔一直睡着,来吧。”
方宇尾随高齐轻手轻脚来到病床前,这是肇事者事后第一次如此靠近被害人,突然被害方杏眼圆睁,方宇失魂落魄。
钱进来:“怎么?吓着了?”
高齐:“以为你还睡着呢。”
“我都睡絮叨了,高齐你那针不好使了。方宇你来了?这么早?半夜鸡叫?”
方宇惊魂稍定,被害人不但没有立即开庭审判的意思,还招手让他过去坐。高齐拉把椅子,放在床边,给双方创造了难得的对话机会,然后退场:“方宇你跟钱叔聊一会儿,有事我再来。”
钱进来:“你这会来是怕碰上我媳妇吧?她骂你了?估计还动手了吧?我过去教小样刀马旦,她旁边看也能看会几招儿。”
“您也可以打我、骂我。”
钱进来用眼睛目测距离,得出结论:“我够不着。”
方宇往他面前凑凑,把自己置于对方射程范围:“那我凑近点。”
“打你我嫌手疼,骂你我还累嗓子呢。唉,要是打你一顿就能站起来,我保证把你打成筛子。小样也挨打了吧?我媳妇打人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这是小样第二回挨揍,头一回是三岁撒谎,揍一回永远不撒了。”
“叔,对不起。”
“其实我一点不怨你们,顾不上,这两天我净害怕了。今天几号?”
“七月十六。”
“那我溜溜躺了四天,睁开眼睛就是天花板上五六个台步大点的面积,以后要天天这样,你说人还活个什么劲儿?”
“您不可能天天这样。”
“甭跟我说以后还能箭步如飞,那是骗人的。”
“您就算不能箭步如飞,至少能像桑兰那样吧?”
“桑兰?”
“听说过那小丫头吧?”
“总能在电视上瞧见她。”
“她跟您情况一模一样,都是5、6节颈椎。”
病人最容易被同命鸟感召,钱进来一听来了兴致:“她跟我一样?”
方宇从背包拽出一摞打印资料:“我这几天没干别的,天天上网浏览她的事儿,拿过来给您看看,她一个小姑娘都能恢复成那样,您一大老爷们儿”
“我怎么能跟人家比?她是在美国治的。”
“这我也查了,咱国家在骨科方面跟国际接上轨了,不比日本美国医疗水平低。您觉得她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我看她哪儿都能去,有说有笑,比咱正常人还乐呵,嗨,你们正常人,我现在得站到她那队里去了。”
“她行,你就行。”
“那人家身边还有一帮人围着精心照顾呢?”
“你还怕没人照顾?你家不缺人,一屋子女的,往走廊一站就属她们队伍壮大,把你烘托得跟洪常青似的。”
“洪常青本来也归我演不对,人家桑兰是为国家伤的,国家出钱给治。”
“钱的事儿您不用操心。”
“这是大事呀,怎么能不操心?”
“我今天给您撂下一句话:这辈子,我打算给你家当长工了。”
钱进来眼睛一热:“你这倒霉孩子人家聪明机灵的一碰上这种事儿,得机会能闪就闪,你咋还舍身往前凑,想跟我同归于尽?”
“您要能答应,我现在就跟小样结婚。”
“你这是雪中送炭呢?还是乘人之危?”
加、被害双方一起笑了,男人之间,如此一笑就泯了恩仇。
“方宇,我也就跟你说说这些话,跟她们说,怕老杨家那帮女的笑话我,你可不知道,她们一家子女强人,我是夹缝中求生存,不易啊。”
“叔儿我不笑话您,以后你把这些话攒着,都憋心里,死活不跟她们露,等我来了,一水倒给我,就当我是垃圾桶。”
“你能常来吗?”
“能,不过得避开阿姨。”
“理解。”
“您还需要什么东西?只要您点,我满世界找去。”
“哎哟别提了,喝了三天流食,我馋哪,你能给我弄碗卤煮吗?”
“那不成,吃的方面咱得守规矩。”
“那要还是稀的有了,我想喝豆汁儿!”
于是在上午杨杉、小样母女俩走进病房时,她们同时被一股馊臭馊臭的味道席卷:“这什么味儿呀?”护士抢答:“豆汁儿。”
“谁喝豆汁儿了?”但听一声掷地有声、壮怀激烈的回应“我喝的!闺女媳妇儿早!”娘儿俩惊得寻声望去,见钱进来上身冉冉升起,整个人靠在床上,满面春风,一扫颓废。
“爸你怎么坐起来了?”
“准确地说,是靠。”
“高齐让你起来靠着了?”
“然也,是吧护士小姐?”
“爸你今天精神头儿看上去特足。”
“那是!连轴睡了72小时,我都能熬鹰了。就等着你们来呢,赶紧帮我听听嗓子,看倒了没有?”
“高齐不让你动。”
“我就动嘴,穿林海、过雪原、气冲霄汉”音叉劈了。
“不错不错,底气还在。”
“我这辈子头回走音,你们还说好,这就叫捧臭脚。样儿,给爸念柜子上那摞资料。”
“这什么哪?”
“桑兰——爸的指路明灯。”
“这些东西打哪来的?还有那豆汁儿,谁给你弄的?”
“高齐,是高齐。”
因为方宇见不得人的身份,小样与真正的盟军失之交臂,无法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