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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老家看望父母，无意间看到父亲的记事本，禁不住泪流满面—终于明白了父亲的醉意。
小时侯，我是家里五个孩子中最让父母操心的。我的调皮常常令父母皱眉。没上学之前，除了三餐吃饭和睡觉之外，我几乎都在外面野。早上换的衣裤到晚上都是肮脏不堪。上小学，我的野性不改。上学放学的路上，手抓书包带一路摇摆，时而在头顶抡成风车旋转，时而左右摇摆练流星锺，时而前后摇摆作钟摆状。书包带与书包的连接处，经不住我的折腾，母亲三天两头就要为我缝一次书包。为此挨过父亲的打母亲的骂。令父母最头疼的还是我爱逃学。学不上，到小溪里捉鱼捕虾，到田野里钓青蛙，竹竿顶端插一个用竹篾弯成的环，缠绕上蜘蛛网去捕蜻蜓。那时侯生产队里有一座300多平方米的牛栏，土木结构，也是我常去的地方。我和几个逃学的小伙伴，在牛栏上玩追逐游戏，先选一人追逐其他人，被抓住者再去追逐别人。为了不被捉住，我和小伙伴在牛栏上飞檐走壁，有两次我失足掉到牛栏下，满身都是臭哄哄的牛粪。我不敢直接回家，叫伙伴去学校找二姐帮我从家里拿衣裤到小河里洗干净。我求二姐不要告诉父母。第一次，二姐说给我保密;第二次，二姐对我这个调皮的弟弟严肃起来，说不告诉父母也行，但必须让我保证不再逃学。从那以后的一个月里我真的没逃学。第二个月，我又故态重演，老师找上了门。这回父亲没有迁就我，老帐新帐一起算，将我逃学的事一一说出来，而且脸色极其难看，我低头不敢吭声，心里的防线彻底崩溃。父亲用集束手雷摧毁了我了侥幸的心里，在关系到培养我善恶品质上则采取冒头就打的方法。我上二年级时，偷挖了两根番薯，父亲知道后，脸色铁青地说：“小偷针，大偷银。小偷小摸的事一定不能做。”我狡辩没偷。父亲拧过我的书包，从中搜出一根番薯：“这是什么？”我顿时不敢吭声。“你做了错事还敢撒谎，是一错再错，不可原谅。”父亲说完，顺手拿过早已准备好的竹枝，向我的腿上抽来。腿上瞬间鼓起一道道的痕迹，我疼得又蹦又跳，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平时疼爱我的母亲，没有上前呵护我。事后母亲端来盐水，为我擦洗冒血的伤痕，边擦边不无爱怜地说：“儿啊，你爸也是为你好，以后不要做坏事了。我想信我的儿子以后一定不会再做坏事。”我连连点头，说：“妈妈，我以不会再做坏事了。”从那以后，我无论怎么馋，都没有再偷。
我从小就有强烈的好奇心，而且非常乐于动手尝试。曾整天观察小鸡是怎样破壳的，捕捉上百只萤火虫放在玻璃瓶中，想弄明白萤火虫是怎样发光的，捉一大把各种昆虫喂蚂蚁，观察它们是如何将大大小小的昆虫抬进窝，常常一呆就是半天。有人对父亲说我很怪，提醒父亲要注意我的怪行为，但父亲没有阻拦我的好奇行为。我制作玩具特别有灵性，只要看一遍或学一次就能自己动手做，并能举一反三，推陈出新。我看别人抽打圆锥形的陀螺挺有趣，立刻跑回家拿起柴刀和削铅笔的小刀，在两天时间里做出12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陀螺，其中宝塔形、椭圆形为我独有，还在上面雕刻各种简单的图案，令小伙伴们羡慕不已。那次制作陀螺，我的手两次被柴刀砍伤，至今伤痕清晰可见。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用灯心草编蟋蟀笼，不但课余编，课堂上也偷着编，被老师没收了好几次。老师看我屡教不改，只好家访。父亲批评我不应该在课堂上编蟋蟀笼，应好好听老师讲课，但没有惩罚我。村里小溪底有一种灰白色的粘土，我和弟弟大团大团地往家里搬，在大门前的石板上摔打，直至软硬适中，捏成似象非象的小猫小狗小猪，塑成飞机大炮手枪等，晒干后整齐地摆放在卧室厅堂，家里仿佛是泥塑博物馆。父亲不但不生气，还夸我和弟弟捏得好。上四年级，我竟然把家里的半导体收音机和闹钟拆了。我重新把它们安装起来，收音机却哑了，闹钟不走了。心想这回可惨了，一定会被打。可要知道，当时收音机是我家唯一的家用电器，而且是父亲当生产队长参加劳模大会的奖品。我不敢直接找父亲讲自己闯的祸，怯生生地去找母亲，请母亲在父亲面前为我求求情。当过幼儿园老师的母亲，和蔼地对我说：“儿啊，我去给你爸说。没事的。”果然父亲没有责备我，径直把收音机和闹钟拿去维修。收音机被我严重损坏，没有修好。我心里十分不安，暗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要买一台更大更好的收音机给父亲。后来，我参加了工作，第一年我用自己的工资积蓄和稿费，为父母买了一台收音机和一台黑白电视机。看着父母喜悦的表情，我愧疚的心情才稍稍平静。
在小学阶段，我还迷上了小人书。父母给我的零花钱，我统统用在购买小人书上。尽管如此，还是远远满足不了我购买小人书的欲望。于是，春天上山找竹笋，夏天下水捕鱼，秋天上山捡板栗榛子，冬天捕田鼠换钱买书。还常常摆书摊挣钱买书。如今我书房中的两大箱小人书，成了女儿喜欢的读物。捕鱼我惹了好几次祸，将灌溉渠挖了，导致成片的水稻缺水。队里的管水员多次到家里告状，父母不得不冒着晌午的烈日去堵缺口，还有两次是连夜去的。为此，父母给我讲道理，对我进行罚站。但是，小人书对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又去做了。最后，父亲严禁我再去捕鱼，夏季每个月给我3元钱买书。当时我是邻里眼中的刺头小孩。
上五年级，父母和大姐忙着挣工分，二姐在外面念高中，三姐负责找猪菜，我负责一家人的用水。我个头小，挑起水桶，桶底离地才三四厘米，扁担一翘，一头的桶底就会碰到地面，人就会失去平衡，将水桶打翻。每天一放学，我就往家里赶，挑水常常弄得手破脚破，狼狈不堪。我动起了脑筋，狠狠心用15本小人书，换回4个废旧的打谷机大齿轮，利用星期天制做一辆四轮运水小推车。我把放在院子里的一架云梯给锯了，当做制做小推车的材料。父亲中午收工回家，气得一把将我刚搭好的小推车的架子砸散了，因为云梯是借邻居家的。父亲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含着眼泪说了做小推车的目的。父亲听了没吭声，默默地把小推车重新安装起来，并做好我没完成的工序。事后，父亲只好请木匠重新制做了一架崭新的云梯还给邻居。我和弟弟每天我拉他推用小推车运水。
我以一般的成绩升入中学。在中学我非常喜欢辩论，不但与同学辩，还时常与老师辩。上语文课经常提出与老师不同的观点，而且我非常倔强，非要把一个问题辩论到底，有时导致老师没办法继续授课，只好把我请出教室，站在窗外听课。老师三番五次叫父亲到学校谈话，甚至登门家访，弄得父亲非常难堪。父亲不得不给我下最后通牒，不允许我在课堂上与老师辩论，否则让我辍学在家。我极其不情愿地答应了。我精力充沛，不能辩论，开始热衷取外号。我为全班46位同学（包括自己）均起了一至三个外号，连各科任老师也不放过。这下捅了马蜂窝，同学、家长、老师纷纷上门告状，父亲把我恨得咬牙切齿，罚我参加双抢。第一天，父亲带我到最多蚂蟥的田里割水稻。下田不到半小时，我的双腿就粘上了6条蚂蟥。我跑上田埂又蹦又跳想把蚂蟥抖下腿，却不管用，只好用手将蚂蟥拽下。父亲面无表情地说：“看你以后还敢不好好念书。”那天我把气全撒在蚂蟥的身上，凡咬我的蚂蟥，一概外朝里内向外穿在小树枝上，插在田埂边暴晒，傍晚一数竟达61条之多。我参加了整个双抢，晒得像个非洲人，体会了在酷热中劳作的辛苦。
初中二年级，原来不大喝酒的父亲突然开始喝起酒来，而且经常醉。醉了就教育我要好好念书，每次必说的一句话是“你不读书不如猪”我真是烦透了，内心产生了一定要好好读书，极早离开这个家的想法，并付诸行动。我在家越来越沉默，难得说一句话。吃完饭就往学校赶，晚自习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回顾当天所学的知识，各科成绩突飞猛进。
初中毕业的那年，父亲喝酒更是变本加厉，一碗白酒两口就喝了，就像喝水似的。酒量本不好的父亲，那里掮得住，不出十分钟就显出醉意。他醉了不在家里睡觉，而是颠颠倒倒在外面乱走，看到别人家有酒拿起来就喝，别人出于好意不让他喝，他就与人家吵架。我和母亲去劝他回家，他就往地上躺，没办法，母亲只好请邻里帮忙一起把父亲抬回家。第二天，劝他不要再喝酒，他却矢口否认自己喝醉了。有两次，父亲喝醉酒在外面摔得满脸是血，我把他掺扶回家，尽管不满父亲这种行为，但血浓于水的亲情促使我帮他擦洗满脸的血迹。我跪在父亲面前哭着求他：“爸爸，求你不要再喝酒了，你要为我们这个家想想，为你自己的身体想想。”父亲不但不领情，还说我是虚情假意。我无法左右父亲，心里矛盾重重，既怕他有个好歹，又想尽可能逃避他。
我所就读的中学就在村东头，我不需要寄宿，但是初三下学期，我征得母亲的同意到学校寄宿了，早饭在学校吃，午饭和晚饭回家吃。那个学期我比以前更刻苦，早晨天刚蒙蒙亮就起床背诵各科需要背诵的知识，中午在教室打半小时盹就开始做习题，下了晚自习还要在路灯下读一个小时的英语，至中考我整整瘦了两公斤。天道酬勤，1997年中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师范。消息传来，学校立刻沸腾起来，全校老师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喜。要知道我所上的中学办了七届，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上中专的。父母得知这个好消息后，黝黑的脸庞堆起满了笑容。那天父亲又喝醉了，不过是慢慢地喝醉，而且没有吵闹，躺在床上酣睡，呼噜声震天。第二年，弟弟也从县城的中学考上了师范。
从师范回家过第一个暑假，父亲三天两头醉。醉了就卷动不利索的舌头，引用三字经、弟子规教育我和弟，在师范要更加努力学，学做一个正直的人。讲得最多的是“子不学，非学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行高者，名自高。人所重，非貌高。才大者，望自大。人所服，非言大。己有能，勿自私。人有能，勿轻訾。宽为限，紧用功。工夫到，滞塞通。”父亲背一句，讲解一句，而且句句在理，一听就懂。我百思不解，父亲只是小时候上了两年私塾，怎能讲解的既通俗易懂，又满是书卷气？我虽然讨厌父亲醉酒，但是内心还是非常崇敬他。他说的尽管是酒话，却在我和弟弟的脑海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鞭策我和弟弟不断上进。我和弟弟在师范相互督促，除了学好课本知识外，各自选择了重点攻读的目标。我选择了写作，课余一有空就往图书馆里钻，阅读了大量的中外名著，还非常唐突地找到退休在家的老教师学习旧体诗词的创作。毕业那年，我的散文、诗词开始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弟弟攻书法和钢琴，多次代表学校参赛，均取得优异成绩。
师范毕业，我在上好每一堂课的同时，挑灯夜战写文章，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频频在省地市媒体上发表。我将发表的文章粘贴成册，好不得意地拿给父亲看。父亲看我洋洋得意的样子，给我当头棒喝：“写了这点文章至于那么高兴？你一定要记住，能人后面有能人，干任何事都要像芝麻开花默默地节节高才好。取得了一点成绩，就像鸭一样嘎嘎地到处叫，是会被人瞧不起的。”父亲的这番话，开始我不以为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接受了父亲话中的道理。至今，我已发表了近200万字的文学作品。系列反映民风民俗的文章，被出版社看中，集结出版发行。对出书的事我也未曾张扬，直至书摆上小城新华书店的书架，才为人知。
今年四月，我参加了一个诗会，主题是“赏千亩梨花，抒美好情怀”我写了一组七绝，诗发表的第二天，突然收到父亲的电话，说他最喜欢“虬枝梅瘦露沾花，四月初装似雪压。一点桃红思独秀，何知此处却为瑕”一诗，尤其喜欢后两句，并作了评价：“本来几千棵梨树中长着一棵桃树，梨花是衬托粉红桃花的，而你是反过来写，出人意料。”父亲也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父亲已年近古稀，依然在田间劳作，我曾接父母到城里居住，不到一个星期二老就闹着回乡下，说住不惯城里火柴盒似的房子。我一有空就带着爱人和女儿回乡下看望他们，每次都劝父亲少喝点酒，可父亲时不时还会喝醉。我带父亲上医院，医生说父亲得了酒精依赖症。
7月中旬，我回家看望父母，无意中在书柜里翻到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打开浏览，禁不住热泪盈眶。笔记本里父亲记录了为什么突然喝酒的原因。原来，父亲罚我参加双抢，看到我不怕吃苦，生怕我主动辍学务农，于是故意喝酒，制造让我讨厌家的氛围，刺激我努力学习。三字经、弟子规的讲解，是父亲特意请教村里曾经教过私塾的老先生，一字一句背下来的。
父亲啊，到此时我才真正明白了您的良苦用心。您为儿子有出息，竟然不惜损害身体，不惜破坏自己原来在大家心目中的良好印象。这种选择需要何等的勇气，是何等珍贵的爱啊。
父亲啊，您少喝点酒，您的醉意是儿子最值得珍藏的财富。
2005。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