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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叡。”太子等在御书房外,见他出来,急忙迎上。
“璟叡问太子安。”璟叡拱手道。
“父皇留你下来,都说些什么?”太子想,这家伙能得父皇欢心,倘若能与之交好,有益无害。
“回太子,皇上询问微臣有关兵将训练之事。”
璟叡避重就轻,但态度良好,他浓墨的剑眉弯了弯,柔和目光扫过,却暗自腹诽:在御书房外头拦人问事?是不清楚皇帝有多少耳目,还是认为皇帝很乐意儿子四处探听自己的事?
“不知太子找微臣还有没有其他要事?”璟叡问得恭谨。
“父皇的生辰快到,你与平王世子交好,听说他手里有不少好东西,想托他帮个忙。”太子道。
这不是舍近求远吗?太子的生母是已逝的钟皇后,他是皇帝的嫡长子。
钟皇后死后,皇帝封吕氏为后,掌理后宫,襄译是吕皇后的娘家侄子,也是皇太后的侄孙,算起来太子得叫襄译一声表弟。
这种事不去求自家表弟,却绕个圈儿来求他,安的是什么心思?
发觉璟叡表情有异,太子转了转眼,解释道:“我明白璟叡在想什么,实在是本宫鲜少出宫,遇不着译表弟,又知璟叡与译表弟素来交好,这才托上你。”
“禀太子殿下,微臣没有多想,既然殿下所托,我与襄译说一声便是。”
璟叡始终保持笑容,维持一贯的客气,只暗自腹诽:何须多想?不就是吕襄缘兄弟靠上太子,而吕襄缘和襄译的关系已经崩坏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太子是既想从襄译身上得到好处,又想在吕襄缘兄弟面前当好人呗。
吕氏兄弟在众皇子当中选择太子,太子何尝不是在吕家兄弟中也作出选择?
“钱多少都没关系,只要东西好,越珍贵稀奇才好。”太子叮嘱一声。
“臣明白。”璟叡拱手道:“如果没事,臣先告退。”
告辞了太子,璟叡一面快步出宫,却在心中暗忖:皇帝想整治承爵公侯,必定从贪字下手,不晓得太子这举动会不会不小心给撞上?
这时暗处里斜窜出一人,璟叡不动声色,待看清楚来人之后,淡然笑开。
又一个来探消息的?这些人他该怎么说?
皇帝今年四十六岁,但因先帝高寿,八十岁才宾天,以致他这张龙椅才坐六年,还尚未坐热呢,这群成年皇子便蠢蠢欲动,急着争那个位置,也不想想皇帝心里头能乐意吗?
更何况除太子外,皇上还有吕皇后所出的八皇子、十皇子这两个嫡子。
以天资论,年长的皇子们远远不及两个弟弟,以才能论,眼下看来多是平庸之辈,只是八皇子、十皇子年幼,尚不足以争锋。
不过谁说“年幼”不是件好事?年幼,才不会让皇上心存忌惮。
“臣参见三皇子。”璟叡躬身一拜。
三皇子一把拽起璟叡,笑咪咪地拍上他的背,故作亲热道:“这是做啥,咱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疏?”
从小一起玩到大?他失忆了吗?怎么不记得有这件事?
但璟叡没反驳,笑着回道:“再熟,身分都摆着呢,长幼尊卑还是该分清楚。”
三皇子看着他,满眼笑意。会打仗,又会做人,难怪在父皇面前吃得开,要是能把他拉到自己阵营,定是个大助力。
可惜他长年征战,留在京里的时间不多。
“咱们是兄弟,分什么尊卑?”三皇子道。
“璟叡不敢。”
“行了、行了,我和太子不同,不爱来这套的。说说,父皇单独留你下来,说什么?”
“回禀三殿下,皇上问臣练兵之事。”
“问你这个?看来,父皇真打算对金人用兵了,可金人兵强马壮,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拚?人家不与咱们战,只偶尔过来打打草谷抢抢粮,咱们就该偷笑了,怎么能轻启战事,打仗最烧银子,如今国库又是这副光景”
璟叡垂眉浅笑,说:“三殿下,万万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忘当年大齐对金人一战告捷。”
他嘴上说着,心却道:暗卫、密探,你们在哪里?快快把这番话上达天听,这么忠心耿耿的马屁不让皇帝知道多可惜!
三皇子挥挥手,急道:“不说了,你们这些武官讲起打仗就两眼发光,也对,你们得靠战场挣军功呢,品级才能往上爬。”
璟叡笑而不语。
“你帮我带句话,看襄译什么时候有空?与我见上一面。他是做生意的,听说平王府有间珍玩铺子,我打算给父王操办生辰礼,想听听他的意见。”
这个意思是三皇子打定主意,选择襄译?
也对,不出意外的话,襄译的爵位跑不掉,而皇太后、皇后都更喜欢襄译一点,虽然襄译不当官,但经手的银子够多,成大事得花大钱,再加上吕襄宜、吕襄缘已经站队,三皇子只能退而求其次。
可惜皇子争位这种糟心事儿,他和襄译都无意掺合。
“微臣见着平王世子,定会为三殿下转达。”
“那就多谢啦,哪日璟叡有空,咱们兄弟几个去万花楼乐一乐。”
他不置可否,拱手道:“臣告退。”
退后两步,璟叡转身,在背过三皇子那刻,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他挺直背脊,大步前进,打算尽快出宫。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在出宫前一刻又有第三个人拦住他。
掩去不耐,端起面具,他抬起头对着来人微笑。
意外的是,对方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
她衣袂款摆,乌亮的长发分成两束垂及翘臀,脸蛋像剥了壳的水煮蛋一般光滑,眸如点漆,淡妆丽雅,肤色粉腻,唇上还有淡淡的处子薄绒,加以黛眉微颦,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
那女子甜甜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道:“璟叡哥哥忘记我了?我是钰清呀!”
五公主齐钰清?多年不见,当年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确实教人认不出。“问五公主安。”他躬身为礼。
齐钰清发现他的客气疏离,故意往前跳一步,微仰着头,皱皱可爱的小鼻头,扯着他的衣袖撒娇。“璟叡哥哥贵人多忘事,钰清却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钰清调皮,躲着宫女太监爬到树上玩,却下不来,还是哥哥飞身上树,把钰清给抱下来的,那时候啊,钰清就认定璟叡哥哥是个大英雄。”
璟叡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衣袖抽回来。“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公主好记性。”
“可钰清历历在目呢,这些年璟叡哥哥在外头带兵打仗,难得进宫,进宫也不来看看妊清,可见得是把我给忘了。”她一踩脚,俏丽可爱的模样很讨人喜欢。
璟叡淡哂,后宫岂是外男能够随意进入的?
当年皇后有意为大公主择婿,召不少青年才俊进宫,他虽有克妻谣言,但母亲还是奉旨领他进宫充数,两人便是在那时见过的。
“怎不说话?璟叡哥哥都不想念钰清吗?”她又上前扯起他的衣袖。
公主问这话尚可推说年幼天真、浪漫单纯,他若接话就是居心不良了。
他无意替自己添麻烦,只好再退两步,再把衣袖扯出,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这态度是拒绝?
她不许!
她年纪已经不轻,母妃替自己挑选的都是文弱书生,成天只会之乎者也,满口酸话腐儒似的男人她看不上眼,她想嫁英雄、嫁给人人称赞的大人物,她要为自己挑驸马。
扬起笑眉,齐钰清鼓起腮帮子,可爱地朝他撅撅嘴,再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到他而前“给。”
这是把镶着宝石的匕首,造工精致,刀柄花纹繁复。
璟叡见过它,是自己从敌军手里夺回来的战利品,这样的匕首通常是部落公主所拥有,没想它会落入齐钰清手中,想来皇帝对这位五公主应该是有相当程度的宠爱。
“无功不受禄。”璟叡不肯接。
齐钰清见状,轻轻一跺脚,红霞映上脸庞,她用软软甜甜的嗓音说道:“璟叡哥哥别多想,所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你替朝廷立下不少功劳,是咱们大齐的英雄,我虽深居宫中,却也有所耳闻,往后璟叡哥哥要秉持此心,继续为大齐百姓造福。”
话说完,她不顾璟叡反对,一把将匕首塞进他手中,急急转身跑掉。
璟叡微怔,她这是做什么?
齐钰清小跑几步后,旋身,朝他用力挥手,手圈起嘴巴,娇笑道:“听说玉漱斋的胭脂很好,下回璟叡哥哥进宫,帮钰清捎带一些吧!”
这下子是明示了。
璟叡皱眉,他不想招惹公主,可是这个半晌,他将匕首收进怀里。
这一路,被拦下多次,好不容易才出了宫,却见襄译在宫门口等待自己。
“上车,我送你一程。”
吕襄译斜着身靠在马车旁,一手拽着系红绳的玉佩转不停,嘻皮笑脸的,没个正经。
璟叡道:“这么急着去见云侯?他今儿个没空,约了明天下午,你先回去吧,我得进国公府一趟。”
“我不是急着见云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上车。”
璟叡吩咐小厮先把马骑回国公府后,便上了平王府马车,不过他身材太高大,一上车整个车厢像突然缩小似的。
坐定,璟叡径自倒了一杯茶,缓缓喝下,等着吕襄译发话。
吕襄译向他靠过去,低声问:“怎样?皇上果真要”
朝廷在金人中埋了细作,璟叡也有。
入京前赵威带回消息,璟叡有十成把握,除非金人被逼急了,否则绝不会选在此刻出兵。
皇上刻意散播这消息,再加上方才的表现,可以确定再确定,皇帝心意已定——他想以天下为局,下一盘大棋。
见璟叡点头,吕襄译拍掌轻喝一声“我就知道,朝廷不是没钱,而钱不在国库里,皇帝是不是想藉金人来灭了那些藩王?等王侯被灭,以他们的贪腐为尘,拟定新律法,把袭爵这件事顺手给办了。”
吕襄译是商人,想到的是金钱。
灭掉诸王势力,把钱拉回国库里,再把过去先帝封的爵位一个个拿回来,减少朝廷共养,到时国家还能穷成这副德性?
但璟叡是军人,他想的是权,是疆域,是国威。
所以他想到的是,皇帝要把金人军队带进中原,引入凉、衮、湘、冀四州,那么大一片地儿,光是拖就可以把金人给活活拖死。
他只要抢在金人前头把中原米粮先给收了,再截断金人的粮草供给,任他们再骁勇善战,饿肚子的兵,不足为惧,届时各个击破,大齐焉能不赢?
“皇上命我回家想法子。”璟叡道。
“不过你心中早有定见?”
“自然。”
早在大胆假设猜出皇帝的心思后,璟叡便日夜筹谋,想谋得一个双赢之计。
如果运气够好,靖国公?不,在皇帝收回爵位同时,他将会是皇帝第一个亲封的王。
“你打算怎么做?”吕襄译满脸好奇。
“先散播谣言,让金人以为大齐积弱不振,国库虚空无力征战,金人眼睁睁看着一块大肥肉不断流口水哼,那群狼怎么舍得把肉摆着不动?”
“你要引诱金人发兵?”
“先诱敌,诱不成再逼敌。”那些金人有个特性,叫作“激不得”
“发兵后呢?”
“金人一发兵,我就撤军,一路从凉州往东撤,四州的藩王们肯定认为我这个不败将军好歹能擦上几个月,但五天之内我就要一路撤到汾河以东,撤得他们措手不及。”
“一口气让凉州、衮州、湘州、冀州四州沦陷?你会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吕襄译这下吓大了,瞠着双眼,这家伙的心脏是什么做的?这么大一颗!
“淹就淹吧,我打算请我大舅父在屠虎关把守,只要能守上五天就好,我要利用这五天当一回土匪。”
“土匪?”
“那些个王爷侯爷、豪族仕绅听见风声能不携家带眷逃跑?他们前脚跑,留下的库房、粮仓,我全给端了。”
端了不打紧,还得制造些个谣言,把屎盆子扣在王侯们头上,让他们既失面子又失里子,一方面替皇帝出口怨气,二方面让那些言官搞不清状况,他才有机会为自己反辩。
“哈哈哈,不败将军的黑甲军不用来打敌人,竟用来当土匪?这么荒谬的事你都做得出来,你就不怕真让金人占去半壁江山?”
“打仗不是哪边占的地盘多就赢,打下的地儿还得有人治,没有人,再大的地方也守不住。”
吕襄译一脸的受不了。“皇上心大,要的多,你这个臣子也不遑多让,但皇上会同意你这个法子?”他这招引敌灭奸的方法太大胆,消息若透露出去,定会引起朝野哗然。
“这不是我的法子,是皇上的法子,别忘记,皇上把多少官员从四州撤走?若心里想的不是这个,会有这番举动?”
想起御书房那些臣子,他们以为自己不敢说实话,只会口口声声巴结皇帝,殊不知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在测试,测试皇帝所想的是不是如自己所料。
认定后,他便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人最怕摸不清状况,一旦摸清楚,确立决策,就不担心失败。
“要是换作别人,吓都活活吓死了,也就只有你敢跟着皇上疯。你不怕自己当了皇上的刀,事后皇上是收是藏抑或是”吕襄译猛地住嘴,两人曾经约定过,绝不在璟叡出征前说半句丧气话。
“我对皇上还有几分把握,不过你担心的倒不是毫无由来,我会想想。”
“你心里有底就好,既然如此我也把凉州、衮州、湘州、冀州的十几间铺子收掉。也好,收掉那些铺子,我可以安心“生病”借着照顾儿子的由头,把我母亲接出平王府。”
“你要开始对付吕襄宜他们了?”
“他们连我母亲都不放过,我再放过他们岂非不孝?”他眼睛微眯,迸出两道恨意。
“需要兄弟帮忙的地方,讲一声。”璟叡拍拍他的肩。
“这点小事还用不着你,倒是皇帝想折掉多少人,我都没意见,但平王这个爵位得给我留着,我就是要让他们看得到、吃不着,活活馋死他们。”吕襄译讲得意气。
“放心,我已经在皇帝跟前进“谗言”你那两个哥哥越上进、越努力、越有野心,就越碰不到这个位置。”
“谢啦,有你这个奸臣兄弟,哥儿我日子轻松得多。”
“也别太轻松,我若不在京城的话,自己身边要多留些人手,就怕狗急跳墙,你们家那几条狗牙口不坏。”
“知道。”
“我先回国公府探望我娘,明儿个到叡园等我下朝,再一起去拜访云侯。”
“好。”
“记住,别和小鱼吵架。”他叮嘱一声。
“我和她吵?有没有说错,明明是她嘴巴不饶人。”吕襄译抗议。
“是你先说她丑的。”
“难道我说错了?”
“长相这种事见仁见智,我觉得她长得挺好。”
而且看过一眼就想再看第二眼,看完两眼还想再看第三眼,就这样一眼一眼往下看,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是越上心吗?
他不知道对女人上心是什么滋味,不过他肯定,自己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她生动的表情,喜欢二十一世纪的每件事,喜欢她的声音,喜欢
吕襄译偏头望着璟叡,食指轻搔下巴。“你的表情很奇怪哦,你在帮小丫头讲话?不会吧,见色忘友?不对,她哪来的色,既然没有色,你又这么在乎她”突地,他一把拽住璟叡,凑近,低声问:“跟兄弟说句大实话她昨儿个骗我对不对?”
“她骗你什么?”
“其实她会做原子弹?会做电脑手机网路?”
璟叡失笑,用手肘格开他。“你能不能别满脑子都是钱?”
“都是钱有什么不好?谁像你,满脑子都是军队、打仗、刀剑。”吕襄译笑着勾住璟叡的肩膀。
“我还满脑子是尸体、头颅、血流成河呢。”璟叡横他一眼。
“先约定好,你千万别喜欢那个丫头,她和我有仇。”他把丑话讲在前头。
“你的心眼几时变得这么小?”璟叡满脸的受不了。
“是她先犯我的。”他就是小鸡肚肠,怎样?犯法吗?
“和一个小丫头吵架,你还真能耐。”璟叡摇摇头,不理他。
“兄弟是为你好,你不善理财,我会给你找只金鸡母,你千万别上了那条笨鱼的当。”
吕襄译握住他的肩膀,满脸的郑重。
“够喽,吕襄译”璟叡出声警告。
他嘻嘻哈哈笑开,说道:“不过让傻鱼暖暖床,我是同意的,你和我不一样,对逛花楼不感兴趣,男人总是憋着,对身子不大好,只要不怕鱼腥味儿的话,可以考虑”
话没说完,他捂着胸口,发出一声闷哼“你、你、你你对兄弟下重手”
璟叡一回靖国公府就往兰萱堂跑,他有要事与母亲商量。
韩璟华听见大哥回府,连忙从屋里迎出来。
璟华长得一副好样貌,唇红齿白、五官细致,眼睛水汪汪的,身量不高,美得有些阴柔,只是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璟叡看着弟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如此厌恶自己却偏宠璟华?他想尽办法让璟华当靖国公世子,只是,父亲连母亲那关都过不了,又怎能过得了祖父那关?
祖父在去世之前,上了折子,请立他为世子,此事令父亲对自己更生憎恨之意,父亲经常莫名其妙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靖国公府主事的是你这个世子爷,还是我这个老子?”
可,他从没在国公府里主过事,无从理解父亲对自己的怨恨。
璟叡看一眼璟华小心翼翼的模样,叹气。
对于这个弟弟,璟叡感觉很复杂,小时候为了表彰他,父亲不惜处处打压自己、抹黑自己,仿佛他不是父亲的儿子,而是敌人。
他是祖父和外祖父联手教养大的,而弟弟却是养在祖母膝下。
为着此事,母亲曾经抗争过,但一个孝字便压得她无话。
在后宅生存,祖母实属高手,若非如此,祖父怎会心中不喜仍然守着祖母过日子?
在祖母的“悉心教导”下,璟华养出表里不一的阴险性子,堂堂的大男人不见光明磊落,只懂阴私手段,他暴戾残酷,表面上却温和无比。
七岁时,他就曾将屋里奴婢给活活打死。
当时他就站在旁边,亲眼看奴婢断气,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自始至终带着淡淡笑意,其残忍可见一斑。
母亲眼见儿子被教养成这样,跪求到祖父跟前,想把璟华领回来养,但祖母哭死哭活,到处散播母亲不孝的谣言,一场大闹过后,母亲终究只能妥协。
璟华在祖父、母亲和璟叡面前都装得乖巧懂事,但所有先生、师父都批评他愚蠢无知,只懂取巧、好施小计,像长在后院的小妾似的。
母亲头痛不已,只能私底下让他多多照看这个弟弟。
但璟叡无法和璟华亲热起来,他讨厌阴险奸恶,无大智慧偏又自认聪明的人,璟华就是这样,他自以为能将天下人操控在手中,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既无知又自大。
“大哥,你回来了?”璟华一身的恭谨。
“嗯。”璟叡脸上淡淡的,他不想跟弟弟多说话。
“大哥,听说皇上”
璟叡阻断他的话“皇家之事,你一个无官身之人别掺合,免得惹祸上身。”
一句话就被封杀,璟华讪讪地低下头,他越长大,越能明白父亲在祖父和大哥身上受的屈辱。
不过他很快就收起沮丧,扬起笑脸问:“大哥,你要去见母亲吗?我陪你过去,顺便向母亲请安。”
璟叡并不想他陪,自个儿有密事要与母亲相商,在皇帝的态度尚未明确之前,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找上外祖和舅父们,只能让母亲居中传话。
但璟华抢先走在前头,不容自己拒绝。
璟叡想,算了,母亲正愁着不能多见见璟华,多教导教导他,璟华去了也好。
于是他跟着璟华进了兰萱堂。
意外地,母亲见到璟华时脸上淡淡的,不像过去那般又忧又喜,既烦恼他的未来,又心怜儿子得不到良好教养。母亲和璟华之间发生什么事?
“华儿给母亲问安。”璟华躬身作揖。
“起来吧。”
霍秋桦看一眼璟叡,心知长子性情敏锐,深吸气,她隐瞒情绪,和颜悦色地问道:“先生上完课了吗?怎地这会儿过来?”
璟华也察觉近来母亲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冰冷,他回想近日来有没有惹祸?怎么母亲见到自己不像过去那般亲热?
不过他还是笑得一脸无害,说道:“先生今儿个身子不适,让孩儿早些下课。”
“嗯,你要好好念书,祖母等着你光耀门楣呢。”
这话带着微微的酸意,璟华没听出来,璟叡却听出来了,母亲真的不对劲。
“孩儿知道。”璟华回道。
“知道就好,快回屋里念书去吧。”霍秋桦想打发他走。
但璟华怎么肯,外头人人都在传言,大哥是皇帝最喜欢的臣子,不管文官武官议事,皇上都会把大哥留在身边,所以自己岂能不讨好巴结,难道要把好处送给外人?尤其是那个吕襄译。
想起吕襄译,璟华满心不悦,大哥放着正经兄弟不亲热,偏和一个外人交往,真不知道大哥心里是怎么想的?
“今儿个在大厅用饭吧,咱们全家人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璟华热情道。
霍秋桦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璟叡说:“我只是回来看看母亲,马上就要回去,不留下吃饭了。”
璟华闻言叹道:“大哥,你别和父亲置气,搬回来吧。”
置气?璟叡冷笑不语。
祖父丧礼刚办完,父亲异想天开,想逼他把世子之位交出来,父子间大吵一顿后,祖母竟也说:“你有军功,难道不能替自己争爵,何必抢弟弟的?”
抢弟弟的?说得好像这位置原该是韩璟华的。
此为一桩,再加上钱氏那件破事儿,他二话不说,在外头置宅搬出府。
璟叡离家,府里少个碍眼人物,韩蔷是乐意了,但老国公夫人不乐意,她长年把持中馈,知道每回璟叡打胜仗,皇帝的赏赐有多少,他搬出去好处还能落到自己手上?偏又拉不下脸把孙子求回来。
她想到的解决方法是什么?竟是克扣媳妇用度,企图逼媳妇把孙子唤回来。
简直是蠢到令人发指!
“行了,璟华先回房吧,让娘和你大哥说说话。”
母亲和大哥都不愿他留下,脸皮再厚也得走,璟华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兰萱堂。
璟叡吩咐素心道:“你与素月亲自在门前守着,别让人擅闯。”
“是。”素心领命下去。
霍秋桦见儿子态度谨慎,拉着他进内室,掩上门,低声道:“叡儿有事?”
“对。”
他把吕襄译发现的官员调派,对皇帝心意的推敲,以及将要顺水推舟、献给皇帝的计策,一五一十全说给母亲听,霍秋桦越听脸色越惨白,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以天下为棋这个皇帝太她震惊得说不出话,紧握拳头,皇帝大胆,儿子也不不应该的,她长吐口气,是自己在后宅待太久,变得胆小,天下之事本就是有勇有谋者为之。
她知道儿子的选择无错。
握住璟叡的手,她道:“你外祖父知道此事,定会为你感到骄傲,只是这局太大,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如今金人内部已见小乱,再过大半年乱象更显,到时再下这盘棋,胜算将会翻倍。”
“你想让你舅父做什么?”
“我想大舅父为我守住屠虎关,其他舅父为我护住凉州、衮州、湘州、冀州四州百姓。”
璟叡想动贪官污吏、动藩王,却不愿犠牲太多百姓,他需要足够的士兵引导百姓逃亡,而这当中屠虎关将是最艰难的一役。
“你打算给你大舅父多少人守关?”
他犹豫了一下,方才回答“三千人。”
“三千人对二十万大军?他们光是一人吐一口唾沫,就可以淹了屠虎关。叡儿,你太看好你大舅父了。”
“我知道此役必定艰难。”
璟叡没说,更艰难的是退到汾河以东之后,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大军开到金兵身后,双面夹击。
这一役,铲了藩王,更要铲除金人根基,让大齐至少谋得五十年安宁。
“叡儿要娘去给你外祖父传话?”
“是,一来此事机密,牵动的人事太多,二来,皇上还没表明态度,倘若被言官知道,可就办不成了。”
“娘明白的,过两天我会回娘家看看大嫂,她又添了个小孙子,我趁机会递话,探探你舅父们的态度,下个月你外祖父生辰,有什么该说的,你们见面再谈。”
“多谢娘。”
“倘若这次你能在京里多待一些时间,婚事”
“娘。”他摇头冷笑。“拖着吧,总会有人先憋不住。”
“那丫头看起来不坏,虽不足以当正妻,做个小妾也就罢了。”
想起钱盈盈,霍秋桦忍不住怨恨起丈夫。
她不懂,天底下竟有如此心胸狭隘、不顾大局的男人,为自己的喜恶,弃家族荣衰于不顾,倘若别人家里有叡儿这样的儿子,谁不拱着、捧着,哪像叡儿,备受委屈。
“娘别心急,此事我自有主意。”
“那就好,你最近风头太健了些,也不知道是皇帝故意表态,还是有人在背后唆使,总之你行事谨慎,别落人口实”
话未叮嘱完,外头一阵吵嚷。
璟叡无奈,是他那个无良的爹。
霍秋桦苦叹,拍拍他的手,道:“别与你爹争执,他是个蠢人,敷衍两句就回叡园吧。”
“娘,您随我一起搬去叡园吧。”
这事他已经提过好几次,但娘总说:“你弟还在呢,我得为他尽点心,别让人越带越歪。”
可这回,母亲竟然认真道:“行,这个乱七八糟的家我待腻了,等我把事情理清楚,就随你搬出去。”
璟叡讶异,母亲同意了!
心头一喜,他敢确定,肯定有事情发生,只是严重吗?需不需要他出手?
他还来不及多想,门已经被韩蔷踹开。
他大步走进屋里,怒指璟叡,一通乱骂。“你可真孝顺,一进门不拜见祖母、父亲,就先到你娘屋里,关起门来说小话?怎么,还没断奶?”
璟叡轻嗤,这就是祖母一心一意教养出来的文士?这种话就是再粗鄙鲁莽的武夫也不会当着女人的面说。
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他强忍不耐,拱手道:“璟叡问父亲安。”
韩蔷冷哼一声,他倒也不是真心找碴,如今,瞧瞧儿子这铜柱似的身子板,找碴?找死比较快,他不会傻到以卵击石。
“皇帝调你回京,有什么事?”韩蔷端起父亲的架子问。
璟叡觑他一眼,无官身之人这么热衷朝堂事?恐怕是有人在后面指使吧,不晓得这回他拿多少好处。
“皇上询问儿子练兵之事。”
“就问这个?你上头还有别的官呢,他们不能回话,非要把你调回京问清楚。”
“璟叡驻守齐金边界多年,皇帝询问孩儿金人有意大举攻打齐国一事是否谣言?”
韩蔷用力一拍掌,猜对了!他就知道是这个事。
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皇帝怕是想让他领兵打金人,如此一来再好不过,如果他战死沙场
父亲已逝,再没有人可以掣肘自己,要是这个长子也不在的话,霍秋桦还有谁可以仗恃?至于霍家,再能耐也管不了女婿的后院吧!
“依你看,此事是谣言吗?”韩蔷追问。
望见父亲眉梢掩也掩不去的雀跃,这么迫不及待他“为国捐躯”?璟叡冷淡一哂,自己的运气真好,竟摊上这种爹。
“看什么看,说话啊,是谣言?还是会真的打?”韩蔷急了,他最痛恨儿子这种鄙视眼光,和父亲一模一样。
“我打算派细作潜入大金部落,等他们回报之后才能确定此事是真是假。”
“他们一回报,你马上把消息递给我。”
他以为自己是皇帝?璟叡打心底冷笑,人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是屎,还误以为自己是黄金。
璟叡没有回答,只对母亲道:“母亲,孩儿回去了。”
见璟叡无视自己,韩蔷更添火气。“我有说让你走吗?”
此话一出,他发现儿子两道目光像利箭似的射来,心头一惊,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连咳几声后才又端回架子,说道:“钱氏已经进府近一年,你还不圆房,心里在想什么?”
璟叡尚未回话,霍秋桦抢快一步将话接去。
“谁娶的媳妇谁圆房,与璟叡何干?”
璟叡微讶,母亲想把自己摘出去,却把璟华推下水?
相当相当不对,过去母亲对璟华有浓厚的罪恶感,总认为是她没善尽母亲责任,以至于璟华沦落成今天这副模样,她常要当哥哥的自己对弟弟诸多包容、宽宥。
可是,母亲竟讲出这样的话?
韩蔷大怒,扬手想往妻子脸上挥去,但手臂刚举就被儿子眼底透出的狠戾吓到。
他急忙缩手,现在的韩璟叡岂是可以轻易招惹的?他是战场阎罗、不败将军,若是把他惹火,他动动小指头,自己还有命在?
韩蔷憋住气,怒道:“畜生,你倒是怨起我来了,钱家那门亲事是你打小就定下的,总不能看见人家落难就毁亲吧,凡读过圣贤书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意思是他丧心病狂?
璟叡一笑,应道:“我的亲事就不劳烦父亲了,皇上开金口要为我作主,至于钱氏父亲看着办。”
“作、作什么主?你已经”话说一半,韩蔷怔住。
皇上开金口,就算这个孽子已娶进一百个,也能贬妻为妾,所以外传的事是真的,皇帝这么看重这个小畜生?
万一皇帝把公主许给他
难道自己被压四十年不够,还要被压一辈子?他恨恨地瞪霍秋桦一眼,看她给韩家生了个什么祸害。
“倘若父亲觉得不妥,可以亲自去同皇上说。”
这是讽刺吗?他有见皇帝的资格吗?
韩蔷气急败坏,只见妻子也用同样的表情望着自己,恨恨地,他用力踢翻椅子“砰”地一声巨响,竟反倒压在他的脚上,痛极了。
可是母子俩都没来问问他伤得怎样?
可恶!不孝!早知道韩璟叡会长成这样,当年一出生就把他捏死算了!
怒火冲天,却无台阶可下,他忿忿地一路砸东西,一路往外走去。
霍秋桦叹气,这样的男人,忝为人父。
璟叡握住母亲的手。“娘,这个家,咱们不要了,如果你担心弟弟,我会想尽办法把他接出去。”
“娘会跟你走,但是再等一会儿,娘还需要待在这里办点事。”
“可是”
“别担心,我都和你父亲周旋二十年了,他赢过我吗?”
话虽如此,但那时候祖父在世,现在祖父不在,在这个靖国公府里母亲独木难支。
霍秋桦拍拍儿子的手背,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对付韩蔷,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