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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笑声止不住地从大嘴中泻了出来,大有滔滔不绝之势。杯盘在笑声中颤动,连草亭顶上的茅草也不甘寂寞地掉下两三根来。
“砰!”宝姿吊着眉,重重地将莱盘置在桌上,以此发泄心中极度的不满与怒气“笑,笑,你笑什么笑!再笑小心我在莱里放巴豆泻死你,放砒霜毒死你!”
赵奔挤挤眼,还是笑个没完:“哟、不带嘛,两个月来大有长进,认得了你家姑爷,学了烧饭洗衣,这巴豆砒霜是什么东西也懂了。”
“你敢讽刺我?懂不懂关你什么事!”宝姿怒道“我再怎么没用,也比你这个成天到别人家揩油的酒囊饭袋好!”“那当然了!”赵奔见相拆招“你吃饭比我行,睡觉比我行我哪里是你的对手”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又过“还有力气也挺大的,一棍打下去,棍子都能断掉!”
宝姿哑口。
这件丑事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但却不能够怪她,当时的情况,再怎么聪明的人也会误会是戈石城企图对小姐不轨,她举起木棍救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小姐告诉她要跟戈石城走的时候,她真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不明白小姐怎么会看上那种人。起初一个月,她从没给过戈石城好脸色。但渐渐的,看到他对小姐的疼惜爱护和小姐眼角眉梢的那抹恬淡丽色,她的心也放软了。开始隐隐约约明白小姐的心意,开口叫“姑爷”也不是那么难的事了。
瓣石城见宝姿的脸涨得通红,忙不迭道:“都过去了,反正没事就不要再说这个了!”
“是啊,是啊,石城都这么说了,阿奔你就别说了,看人家小姑娘都快哭了”埋首在杯盘里吃个不停的牛四海也含含糊糊地插进了一句。
“谁说我要哭了?你这头牛,吃东西就吃东西,要你多嘴?!”
赵奔眼角挤出几满眼泪。“牛啊,人家不领情呢!”
“老子难得好心,这是招惹谁了”牛四海咕哝。
宝姿的指头戳向戈石城:“还有你,别以为你是小姐的丈夫我就得对你恭恭敬敬的!你以为被打了很神气啊?要不是你大嘴巴,我会被人嘲笑吗?”不过想想也很恐怖,那么粗的木棍都打断了,他居然只是皱了皱眉,哪天有机会得问问小姐看,他的背究竟是什么做的?
赵奔不平了:“石城好欺负,你也别骑到他头上去了这种事你们家小姐可以,你可不行哦!”瓣石城斜看了他一眼。
“哼!”宝姿给了他一个白眼,收起碗盘。
“向晚呢?”戈石城叫住了她“莱够了,叫她不要再烧了,出来吃吧!”
“算你还有点良心。”堂堂王族千金,什么时候入过厨庖?嫁了这男人之后,却是洗衣烧饭亲力亲为,连原本青葱般的手都磨破起茧了。小姐不喊苦,她却觉得心酸。
看她走开,赵奔对戈石城道:“这丫头,真是一个大活宝。”
瓣石城无奈:“你不逗她,她也不会这么容易生气。”
赵奔打了个哈哈:“饭中消遣,有益身心嘛怎么,怕她向嫂子告状,让你晚上睡房门口?”
听到这话,牛四海的耳朵也竖起来了,咽下菜,道:“石城,才成亲不过两个月,嫂子不会这么毒吧?”
瓣石城咳了几声。
“耶,你害什么臊,脸红的像猴儿屁股一样!”
牛四海不满,没发现赵奔的脸色也变了。
“怎么不出声了?”一旁有人递上一盘八味白鱼,他夹了一块,吃得津津有味“好,这鱼煮得好”忽然想到了什么.嚼动的嘴巴顿在那边,
突出的眼睛往旁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不是月向晚是谁?
“嫂、嫂子”他结巴。
“你的筷子掉了。”她帮他捡了回来,温和的表情却让他坐立不安。
那如莲的美丽笑容,谁会把她跟武夷门的灰飞湮灭联想在一起。
半月前武夷门作乱,杀了摇扁堂几十人,烧了三处分堂。他们欲反击,却因武夷门地势险要及门人布阵而屡屡无功而返。正对着地图苦思冥想之时,戈石城突然找出了阵法的破绽和地势的弱点,使得武夷门三日覆灭,从此归入紫徽垣宫。当时也未多想,以为大功是戈石城的;后来赵奔越想越不对,偷偷逼问,才知道月向晚才是真正的幕后高人。赵奔呆了,半天张着嘴不能回神从那时起,他们见到月向晚便觉得心里毛毛的因为以前在她面前胡乱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多得已经让他们记不清哪些是该说,哪些是不该说可能那根本没有该说的。
还有,一想到两个月前他在戈石城与她成亲那晚做的一系列恶事当时是快乐得像神仙,现在却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撕烂,皮剥下,手剁掉,脚砍掉呃,这样说或许对自己太狠了点,但的的确确他是真的悔不当初。
月向晚哪里知道他们这种曲曲折折的心思,看牛四海表情痛苦,还以为是自己做的莱出了错,夹了一筷尝,道:“是咸了一点。”
赵奔急急忙忙把盘子端到中间,拿起筷子便吃,边吃还边赞道:“不咸不咸,嫂子做的莱是人间极品,吃得到是我们兄弟的福气,嫌弃的人是他自己没长舌头!”
月向晚笑了笑,对他的马屁已处之泰然。
“向晚。”戈石城唤道,拉她坐下,殷勤地替她摆筷布莱。
“我刚刚在厨房门口碰到宝姿,她气呼呼的,怎么了?”
牛四海呛了一下,一片到嘴的肉滑了出来,掉在桌上。
赵奔掩面呻吟。这头蠢牛不是他的兄弟,他不认得!
“没什么,只是跟她开了几句玩笑。”戈石城道“那丫头火气大着呢!气消了她自己会出来吃饭的。”
“哦。”她吃了几口,又想到什么“赵兄弟年纪也不小了吧?”
“是”
“比石城小一岁,过了年该是三十了。”她若有所思“比起宝姿是大了点”
赵奔绷紧了神经,静待下文。
“我把宝姿许给你怎么样?”
牛四海差点从凳上摔下去。
“嫂子,我现在还不想成家。”赵奔脸色铁青。娶那个女人?平时逗逗倒还好,长年相对岂不是自讨苦吃?
“既然你无意,那当我没说过好了。”她不会错看两人间的波涛暗涌,赵奔就喜欢逗宝姿生气,宝姿嘴上虽恨,平日提得最多的名字却是他。她本想撮合两人,但既然赵奔已出声不愿,也只能任由他去船到桥头自然直。
“好了,不说了,怎么都不吃了?”
“吃,吃”牛四海率先捧着碗吃了起来。
月向晚转眸:“石城,刚刚拿来的那两坛竹香酒呢?”
“这个”
赵奔解围道:“我们一时高兴,酒就喝光了。”
她瞪着地上两个大大的空坛子。
“酒多半是我喝的。”戈石城老实地道“别瞪了,以后我少喝点就是了。”唉,多年的酒瘾岂是说戒就戒的。
牛四海瞧着他那付无奈相,不禁嚷道:“不喝酒,你还是哪门子的酒王?下月宫里拼酒大会你还去不去?”
“什么拼酒大会?”
“嫂子你还不知道?”赵奔解释道“每年中秋,紫微垣宫都有三日盛会,因为宫主有三个夫人的缘故,香主以上的弟子都可携眷参加。到那天大家总喜欢喝酒划拳什么的,拼酒大会这名是咱们胡乱叫的。”
“那酒王是怎么回事?”
赵奔吃吃笑,指着戈石城道:“他有千杯不倒,万杯不醉的酒量,不是咱们的酒王是什么?”
瓣石城对着他怒目而视。
牛四海道:“嫂子,咱们赵奔兄弟也有一个绰号,你知道不?”
“不知道。”月向晚听得有趣。
“他叫‘逃王’。”
“啊?”
瓣石城接道:“敬酒时逃,罚酒时逃,拼不过时逃”
“还有见着了姑娘也逃。”牛四海得意道“最没用的就是他了!”
赵奔倒不气恼,道:“我这是有自知之明,免得到时被人家灌得醉醺醺,连衣服裤子被剥光了”忽顿住,看了月向晚一眼。
“都还以为自己在洗澡?”她笑道,其实她是不在意他们随意说出的粗鄙话语的,比之客气疏离的礼貌,粗鄙言语更有一分亲切无拘。
“嘿嘿。”赵奔道“‘逃王’也总比什么也不是好,我逃,显出我酒色不沾,高风亮节。”
牛四海磨牙道:“你读过一点书,嘴上功夫了得,老子说不过你!”
“哎呀!”戈石城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他搔搔头,笑道“没什么。”见赵奔同牛四海又在吃饭时斗起嘴,悄悄伸手到月向晚那边,俯过身道“今天话说得太高兴,书忘了看,我晚上再补吧。”
“你想补就补,不要问我。”她道。习字看书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她知道他心不在此,每次握起比大刀不知轻多少的笔就痛苦不堪,但为了能追上她,都忍了下来,甚至到最近还学会了写自己和她的名字。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桌下捉着她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了。
酒莱快尽之时,天边飘来一团黑云。眼看天色不对,赵奔扶着有点摇晃的牛四海告辞离去,戈石城也被她打发回房。端了那些杯盘刚到厨房,大雨便倾盆而下。她抬眼望向院中的草亭,亭中已是一片积水。
“小姐,我来吧。”宝姿过来道。
她将杯盘交给宝姿,开始挽袖舀水。
“姑爷和他那两个狐朋狗友真是好命,吃饱喝足碗筷一抛便走,留下一大堆碗盘让咱们辛苦。”
“没做过的事,试试不也是挺好的。”宝姿冲过去,抓起她的手气道:“手都粗了,还叫挺好的?”
她失笑:“手再好看,不去用也只是废物,留着干吗?”
宝姿道:“我不管,总之是姑爷的不对。他娶小姐本来就是高攀了,娶到后又像使唤丫头一样,我就是替小姐不平!”
“他有一技之长,我们却什么也不是,还要靠他来养活这样想来,还是我们高攀了他呀。”她道“再说,那是我自己愿意,如果我不愿意,他也不会让我做的。”
“那小姐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了报恩吗?”小丫头还是觉得他配不上。
月向晚轻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他自有他的好处,你为何不去问他干吗要娶我?”
宝姿尖叫一声捂着鼻子跳开:“小姐,你真是不知羞!”
“好了,别闹,当心摔了盘子。”
宝姿只好乖乖过来,一边洗一边嘴巴又忙了:“小姐”
“嗯?”
“你跟赵奔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哦。”
宝姿嘟着嘴:“你干吗要把我许给那个老头?”
“他回绝了呀。”月向晚道。
“就因为他回绝了我才没面子!般不好以后还以为是我硬巴着想嫁给他。也不想想自己都快是老头子一个了!”“说实话,这个‘老头子’长得还真是英俊潇洒的,比姑爷好多了。之前怕他们,相处久了发现他们其实也不是坏人。”
月向晚偷笑:“那你是不想嫁喽?”
宝姿一脸恶心:“谁要嫁给那个臭嘴老头子,八成嫌自己活得太久!”
“那他回绝不正是救你脱离苦海?”小丫头春心动了!
宝姿被自己的话堵住了嘴,只好气鼓鼓地刷着碗:“刷死你,刷死你!”将碗当成赵奔。
两人动手,碗盘很快洗好。宝姿离开,月向晚提着一壶烧开的水也回了房。
雨还在下,房中窗户大开,风刮得宣纸满天乱飞。
她急忙关窗,又将纸一张一张地拾回来,整整齐齐理放在书案上这些东西都是在她和戈石城成亲之后才添上去的。而之前说要来补看书的人,此刻正趴在案上呼呼大睡。一张写满她名字的纸压在他的臂下,毛笔扔在纸上,笔尖正对着他的睑,再近个半寸,墨汁便能画上去了。
她叹了一口气,将笔墨都收好。
“石城!”推了推他,只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她吃力地移动他,将他放到案后的睡椅上,替他脱了鞋,正转身想到内室取被子,一双大手从背后袭来,将她整个人拖上了睡椅。
“你吓死我了。”她惊魂未定地望向他睡意仍浓的眸。
他一个翻身,把她压到了身下,充满酒气的唇搜寻到她的,温柔的舌轻轻探人,蛇般穿梭纠缠。自唇间到脸颊再到颈项,一路留下温热的痕。
她脖子一缩,忽然呵呵笑着推开了他:“好痒!”
他更快地压了回去,鼻息停留在她的颊边,粗厚的大手探人衣襟。
她颤抖了一下,知道他要什么。但是“我今天不方便。”她红着脸道。
胸上的手慢慢蠕动着,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片温香软玉。
她的双手勾着他的颈子,没急着将滑落的衣衫拢回来:“你说回来看书的,却倒在这里睡大觉该打!”拍了他一下。
“你生气了?”他闷闷道。
“你看我像生气吗?”傻瓜!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前做事情从来不去多想,而现在却总要猜测她的心思,她的心思很难猜,他猜得又累又忐忑,只怕她飞得太远把他甩下。
“你不喜欢看书习字,干吗还要勉强自己?”她问。
“因为你会,那些诗啊拌的东西我从来不懂,但是你喜欢。”
“我也不懂刀剑,不懂武功,那些你喜欢,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学。”
他微烦躁地道:“那不一样!”
她抚着他的发:“哪里不一样?你没必要为了我喜欢,强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我”他转过脸“我不知道哪里不一样。阿奔念过几年书,说出的话就是和我跟四海不一样。每次你跟他说话时,我都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赵奔是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觉得这里不好过。”他指着自己的胸口。
“那我以后不跟他说话了。”他本是爽朗简单之人,却因为太在意她而自卑,一夕间竟然满腹愁绪。
“不要,我不喜欢这样。”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他结巴半天却表达不出意思。
她凝视着他苦恼而不知所措的脸。
“前日,宗政老堂主上请退隐,八月十五宫里聚会之后,便让我继任摇扁堂堂主。”
“不好吗,还是这聚会让你苦恼?”
“只是觉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八月十五你陪我去吧,也好让你见见咱们紫微垣宫的不凡之处。”
雕梁画栋的玉宇琼楼她都住了十几年,世上还有什么楼宇能激得起她咏叹之意。她倒是好奇了:“怎么个不凡法?”
他的脸红了红:“这辈子我也只到过那儿三次,没一次能记得上山下山的路。那地方哎,跟神仙住的一样!”
她笑了:“既然要去神仙住的地方,你为何心里还不踏实?”
“如果不是你献的那些计策,武夷门不会那么简单就攻下来。堂内还有两位副堂主,要不是攻下武夷门有功,堂主这个位子是轮不到我来坐的。”
“你并不比他们差。”
他苦笑道:“阿奔早就说过,我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人,我也没想过要当什么堂主。那日他看了地图,马上便知道那计策不是我想出来的。”
她有点不悦地垂下眼睑:“你跟他说了?”
“你叫我不要说,我本不想说的,可是他拿话套我,我这么笨哪是他的对手。”
“说了就说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道“除非你觉得我帮你是让你丢脸的事如果是这样,我以后不会再插手你的事。”
“我怎么会这么想广他急道“你能帮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只是,我觉得我老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甚至连阿奔都比我多了解你。”
事情又转回到这里了!他心胸可容天地,但是却绝对容不下一个“情敌”
“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别人了解我是别人的事情,我不会理会,你也可以不必难道你信不过我?”
“我”他信不过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啊!
“我要一个有情有义的丈夫便够了,不需要他和我一起写诗画画。若是要嫁个才子,帝京满街都是,我又何必跟你?但像你这样的傻子,天下是难找出第二个来了。”
“你要傻子,不要才子?”他屏住了呼吸。
“嫁都嫁了傻子了,我还能不要他吗?”
他用力抱住了她:“不能!”如果她不要他,他真的会疯掉。如果一开始他没有拥有过她,他还能做个君子;但他已经得到过她了,他便再也难以割舍。
短短两月,有她在身边,是他二十几年来最高兴的日子,连半夜睡着都会笑醒。
她的眸中流光转动:“你还要念书习字吗?”
“要!”他斩钉截铁道。
死脑筋!她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但这心结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开的。
在他慢慢沉人睡梦之时,她却了无睡意地盯着案上的宣纸发呆。
真的不期望那种琴瑟合鸣,如神仙眷侣的生活吗?
不能否认,在年少之时、甚至是战乱前,她的想象中,她的丈夫该是温文儒雅、才华横溢的名门公子,她绝没料到自己会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草莽之辈,而她的生活也要随之疏远那些琴棋书画。
有才无情,有情无才,她爱戈石城的木讷简单,爱他对自己的情深似海,所以择了后者,不至于有悔,却难免心头微觉缺憾。
想想也罢,自古哪有两全之事。能够守得平淡,夫妻情重,无风无雨,也不枉这一生了。
十几日马上颠簸。
日子匆匆,八月十五已到。
紫微垣宫所在地是江湖中十大秘辛之一。
即使五十年前伏雷堡、神兵莫家、落霜剑派、苦度门、海角五派联手压制其嚣张气焰,使其遭受大创,却依然没有找到其所在地,也让其休养生息二十年,后人再度东山而起。
“若不是有细绳和声音牵引,怕是没几个人上得了这里,果然是一处世外之地。”险峻隐秘至此,只是紫微垣宫的入口而已,怪不得没有任何门派能够真正“破”了它。
她立在一方高崖上,对着穿过茫茫水云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莲青色的衣袂飘荡在风中,身前是万丈深渊,雾水空腹,也正是他们来时的路。
“向晚,”走在前方的戈石城转了回来“怎么了?”
“紫微垣宜果然名不虚传;我能够得见真是天赐机缘。”月向晚叹道。如果不是流落江湖,如果不是嫁了戈石城,如果不是八月十五之会她怎会有机会知道世间还有如此鬼斧神工。
“戈副堂主,戈夫人,摇扁堂其他人马已经人内,此处机关极险,请小心跟紧属下。”领路护法催道,表情肃穆。
转身,前方正对紫微垣宫,山石相对在官顶浑然合起,一线天中泻下丝缕白光,一棵千年古树盘根错节自成屏障笼罩在四围,不显阴森沉闷,另有一种古拙苍浑的威慑力。
越往前,月向晚心中越发惊奇。左上弯月形的凹洞中淡金色的光一闪一闪,她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识听到恐怖的扑棱声,随后金光扑面而来。
“啊!”冰冷的翅划过她的脸颊,有东西落在了她的肩上。转脸一瞧,心突突狂跳“石城,金色的蝙蝠”
瓣石城手轻轻掠去,蝙蝠受惊吓飞离:“别怕。这些蝙蝠是人养的,有些灵性,不会伤人;你是头一次来,它们大概是欺生。”大手握住了她的,她微微朝他一笑,心顿时定下不少。
行了三里路,眼前豁然开朗。远山红叶,近水白泉,舍榭如星斗横列,宫城与山水相融成庞然群落,风中似乎都闻得到干净不带一丝尘垢的气息。如果没有一群身携兵器、目露凶光的守卫,月向晚会以为自己到了诗中的桃花源。
紫微垣宫,果真是一个诡异至极的地方。天枢、天璇、天机、天权、玉衡、开阳、摇扁七堂人马入宫,竟没有一堂走的是相同的路,仿佛整座宫纯然是一星垣,天枢主阳德,天璇主阴刑,天机主中祸,天权主天望,玉衡主杀星,开阳主危,摇扁主兵,七星各司其职,各行其路,紫微垣宫宫主屠泾渭赫然为七星之心,借三日之聚集会七堂,既笼络人心,又可探察一年各堂功绩过失。
镑堂人马集于巍然厅中互相寒暄,约有百人,瘦骨伶仃的背负大刀,脑满肠肥的手勤脚快,身如侏儒的左右逢源,虎背熊腰的穿红戴绿仿佛集天下古怪形态为一堂。月向晚静立在戈石城身边,在角落里看得直呼有趣。
瓣石城的目光亦随着她的而转:“胖乎乎的大叔是天机堂堂主万方,别看他胖,身形却像泥鳅,江湖中人叫他‘两脚蛇!像个读书人的是玉衡堂的陆非昔,身边养了几十条毒虫,谁也不敢靠近他”
定睛看去,果然是如此。
“戴面纱的是开阳堂‘散花天女’兰郁,一手暗器功夫在江湖中很有名那个坐在左边角落不理人的是天璇堂堂主殷翱,他睑上的青鸽刺青看起来阴森森的,别堂的人也不大敢惹他,因为他还是宫主的义兄、两位少宫主的义父”
“那我呢?”一名白衣美貌女子靠了过来,一只手搭上了戈石城的肩,目不转睛地盯着月向晚。
瓣石城不自在地笑笑,动了动臂膀,活像上面粘了只毛虫:“这位是天枢堂白怀馨,排行第三,人称‘馨三姑娘’。”
月向晚颔首微笑。
“呵呵,前些天才听说‘断喉刀’戈爷成亲了,也没请兄弟们喝上一杯,想来是怕这么娇滴滴的新娘子被别人多看几眼吧?”
“怎么会?”戈石城讷讷不能成言。
月向晚道:“既然还欠着这杯酒,等会儿叫石城敬一杯赔罪,姑娘觉得可好?”白怀馨虽没什么恶意,但眸带侵略之意,盯得她心里很不舒服。
“还是妹子会说话,长得又好,戈爷能娶到真是有福气。”白怀馨眸光一转“都说江南是出美女的地方,妹子家乡可在南方?”.“莫非馨三姑娘也是江南人?”她是何方人关她何事?
“江南最近一省离此也有千里,戈爷与妹子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所以戈爷也得当心着了”
“当心什么?”戈石城不耐道。
“可不能气着妹子,万一把她气回了江南;戈爷岂不是得千里寻妻?”说罢掩袖而笑,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两潋波光在其中闪动。
“馨三姑娘倒是替我们担心了,石城待人宽厚豪爽,待我更甚,这样的好夫婿,我怎么会被气走?”
“是么?我还以为妹子是被这大老粗抢来当老婆的呢!瞧,还寸步不离地守在一边,怕被人抢了似的。”
“姑娘说笑了。”
“哼,有本事,你也去抢个如意郎君来,别老是眼红人家夫妻情深意浓,嘴巴活像带了刺!”旁边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朝着白怀馨。
“我白怀馨还用得着抢吗?”她素来以自己的容貌为傲,过来这边也不过是因为听说了戈石城的妻子极美,心里不服,有意来比个高下。
“咱们江湖人虽然不拘小节,但至少娶妻也还要娶个实在。你凤凰女怕捡低枝杈,低枝杈还未必栖你。白怀馨两年前的今天跟现在可是不一样喽!”
白怀馨脸色突变,道:“那是姑娘我时运不济,要是今天是我坐在主位上,你今日还敢用这等话讽我么?”
“大话少说,有本事你坐上去给咱们瞧瞧!炳只怕,江湖上美女万千,咱们风流的大少宫主看都不愿再看你一眼!”
这句话刺得白怀馨心中隐隐作痛:“我白馨三敢作敢当,高枝飞不成摔死也是自己的事,不敢怨天尤人。也由不得你来作践!”
来人嘿嘿怪笑:“若非你自己以前狗眼看人低,事情做得太绝,今日也不会有人来‘作践’你。所以做人呢,别忘替自己留条后路。”
“都是同门中人”
“戈兄弟,我这也是为你出一口气啊!”来人一转脸,眼角眉梢都挤满了笑“这位是嫂夫人吧,在下天枢堂‘白头翁’文赏心。”这人长相不俗,不到而立,两鬓却斑白如霜。
白怀馨冷笑一声,道;“戈爷,可要小心了江湖中人都知道,紫微垣宫采花第一高手不是大少它主,而是白头老鸟。你家有株好花,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养得久。”
“呵,白怀馨,你心思见不得光,不要以此度彼,以为这世上,人人都与你一般龌龊。”
“我有什么心思见不得光的?我敢做就不怕说出来!就怕某些人,表面道貌岸然,骨子里却长疮流脓”
向晚的眉心轻蹙了起来,悄悄望了眼丈夫。
“两位,两位”戈石城头痛极了“戈某生平最怕做中间人,这些事情今天是中秋聚会第一天,等会儿还要见宫主,你们就不要吵了!”
“看在戈兄的面上,我今日懒得跟你这种女人计较!他日若再碰见你,我可不会顾什么同门之谊!”“别人怕你的日月轮,我可不怕,有本事你尽管使出来好了!同你这种人站一块,还怕污了姑娘的身份。”白怀馨讨不到什么便宜,转向月向晚“天枢院阴翠湖有天下一等的菊花,现下正是开花之际,明早我带妹子过去瞧瞧,妹子可得等我哦!”“白怀馨的脸皮真是江湖第一厚啊!”“文兄弟”戈石城觉得不妥,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戈兄是觉得我与此女说话如此刻薄,气量太窄了是吗?”文赏心嘲笑道“若嫂夫人因为白怀馨而死,料想戈兄今日不是像我唾骂几句便罢,而是断喉刀伺候了吧?”若非白怀馨因一己之私,为讨大少宫主欢心与金刀盟毁约,他一双弟妹又怎会惨死于乱刀之下?
“都是同门人,不好弄出事情来,她为那件事也吃了不少苦头,文兄弟你就这样算了吧!”大少宫主虽然放荡了点,但还不至于为了女色坏了宫规,身为天枢堂堂主,他对下属的惩戒也从不徇私。
“宫规有令,紫微垣宫同门相残者死,除了就这样罢手,我还能怎样?!”文赏心忿忿道“金刀盟已灭,这仇也算报了,但那女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居然心安理得,毫无悔意,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现在也不好过”
“那也是她自己找的!她以为她是什么,大少宫主会对她认真?笑话!”
白怀馨与大少官主屠征之间的暖昧情形全宫上下皆知,当然是拜金刀盟事件所赐。而明眼人都明白,白怀馨对屠征死心塌地,屠征却只当她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玩物,从未另眼相看。戈石城对此有所闻,只是不愿背后嚼舌。
“盛会之中何必说这么扫兴的事?算了,不说了!只是你跟嫂夫人要防着点,那女人为达目的,怕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文赏心见戈石城默然,心知他素来木讷,忙转口道“往年论武会都是天枢堂得第一,这次他们可是有劲也使不上了!”
“对了,今年似乎没有见到少宫主?”一说才惊觉情形有点不寻常。
“呵,没见殷老鬼鬼气森森?”文赏心压低声音“小的还在边城,快马加鞭也赶不回来,听说是不愿意回来;大的在来路上碰着埋伏,中了喂毒的暗器。”
“哪个不要命的敢犯到我们紫微垣宫?”
“八成是金刀盟余党,当场就都被他解决了!”声音中只有快意,毫无悲悯“听说宗政老堂主退隐,摇扁堂力举戈兄为堂主?”
瓣石城讪然:“文兄弟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还有,武夷门那一战惊动了宫主,此等大事,众兄弟之间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哪还需要我去打听?”
瓣石城下意识看了月向晚一眼。嘴角不禁微微扬起:“此事还得上禀宫主,要等决令下还得到中秋盛会之后,像我这样的人,嘿,怕不是当堂主的料!”
“戈兄居然也会说笑话了。摇扁堂弟兄都默认了,我看这堂主职位非你莫属!咱们庆祝庆祝,等会儿你可得跟我好好喝上几坛上次被你灌得烂醉,这次可得扳回来呢,嫂夫人不介意吧?”像这样的美人站在一旁实在忽略不了。
月向晚笑笑不语,暗自递去一个眼色,戈石城先是一愣,接着便明白了:制人而不制于人每回喝酒前的必训。要劝人家喝,不要自己被劝喝,总之一句话,少喝酒为妙。不然正如赵奔他们所戏言,今晚就只好躺房门口喝西北风了。
他的妻子虽然温和柔顺,但坚持的事却从不肯让步。
正苦笑中,忽见一护法走人,七堂人抬眼望去。
“宫主到!”
巍然厅中顿时一片寂静,浑厚的高喊声似苍龙自水中腾起,翻卷起惊天骇浪,雷声在高昂的石柱梁木间盘绕回旋,贯穿万象,直逼天宇。
紫微垣宫宫主屠泾渭由两名护法相随走出。只见他手一挥,袍角微微甩动便入座于厅中最上位。右手扶膝的动作让他的上身向前倾出,那突显的威势仿佛一座山岳压下,那如炬的目光逼来,竟无人敢在巍然厅中大声喘息一下。
盛会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