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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议搭配BGM:孤独的脚印03分56秒版】
嬴政赶到赵姬寝殿时,珠帘空垂, 楹纱悄静。赵姬就紧闭着眼面色惨白地昏睡于床榻之上, 呼吸轻微。
他眼见还有侍女跪在地上,用麻布擦拭着一滩血迹, 心头直觉不对劲, 眉间一皱。
“发生了何事?”
旁立着服侍厚裳襦裙花色缀莲的女婢, 白面桃李薄施粉黛,咬着朱红双唇犹豫了一霎。
“刚……刚素人在太后面前饮鸩自裁, 然、然后, 太后就倒下了……”
她说着, 吞吞吐吐轻若蚊蝇。
“素人?”
“对。侍奉了太后好多年的那位姐姐。”
被这么一提醒, 嬴政有了隐隐的印象,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面色凝沉。
大殿里人进人出, 有的端着热水有的拿着巾帕有的传唤御医有的熬煮药汁, 动静不停,一片纷乱。
他按压了压酸涩眉头,微微叹了口气,无言地坐在床榻,守着仿似陷于梦魇的赵姬。
他至亲至疏的生母。
“太后……”
耳旁隐有谁温软之声, 破开万千重雾, 犹如划过一道道漫溯芳草的清凌春波。
“素……人……”
赵姬神思郁结着, 却慢慢地呓语出了声。飘忽如云。
“太后, 该醒啦, 您说得今儿要启程去洛阳呢!终于能出雍城了,哎,她们都说洛阳繁华得跟梦一样,太后,你说你说,这可是真的?……”
“好吵。”
“嘻嘻……我这不是心里头替太后高兴嘛,这雍城几个月不见阳光的,呆得人都发霉了~”
“我怎么没见着霉?”
“太后你就别开我玩笑啦!这霉啊,跟心病一样,全在里头,外边看不出一点分毫。”
“你也有心病?”
“我没有,太后你不是有嘛。我这是……替你担心呀……”
……
“怎么,我送你的这根衔珠海棠白玉钗不喜欢?还是说……你喜欢这洒金珠蕊鸾凤簪?”
“不不不,前面一个,前面一个就挺好的……”
“那怎么看着不喜?”
“奴婢……奴婢只是不知如何回礼才好……”
“哈……堂堂大秦太后,要什么回礼?你收着便好。”
“等等!太、太后,这……这送你。”
“你绣的两个猴屁股挺好看的。”
“不是猴屁股!是鸳鸯啊!”
“……”
“就一张破帕子,要……要是太后嫌寒酸,还给我也行。”
“没说不喜欢。”
“嗯?”
“下回我送你什么,收着便是,不必想着如何回礼。你姊姊……从来收得干脆利落,不会忸怩。”
“我……知道了。”
……
画面如浮光掠影,在记忆里纠缠过一针一线,将所有往事缝得密密麻麻,连串难忘。
那孩子从来笑得天真烂漫,如同不朽朝阳,如同明媚春光,可就是这样的孩子,最后却执着蛇纹青铜樽,笑得惨烈而无畏,烛影投洒下一半阴翳一半明亮,犹如暗蛇直勾勾盯着她。
“素人……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太后,我有一事瞒了你。”
“什么?”
“我害死了人。”
那时赵姬就静静地看着那个一身素衣目光清明的少女,当年的孩子已然长成,用最美的年华换来了这几年的朝夕相伴宠辱与共。
“怕什么。”她挑起了眉,带着世事看尽的清冷,却也带着不自知的宽慰。
“我也害死过人。”
嫪毐,两个小儿子,涉及谋反的将臣,还有那一人……不都是她害死的?
坐得越高,便越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你阻止不了,也抵抗不了。
素人摇了摇头,眸底不知为何慢慢噙了泪,笑得越发自嘲痴狂,像是什么在冲破牢笼呼之欲出。
“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成为像你一般的人……可到底,我还是走错了。”
她执酒敬着,“如今,也是该有个了断了。”
“你在胡说什么?”
素人定定看着她,半晌含泪一笑,仰起秀白凝霜的脖颈,喉头一动,便将樽中酒一饮而下。
似热泪滚滚,浇灌过每寸肺腑。
“听闻姐姐生时,常为太后跳舞……如今,我便也为你跳支舞吧……”
她的神情带着某种凝重和一往无悔的决意,长袖款款时横绫似浪,一卷红尘舞出了个水花,似哭似笑。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她哀唱着,平仰过身一腿抬起,漫漫水袖往两旁飞振,便叠了涟漪万波。波光凌凌。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莲步轻移羽袖生风,腰肢酥软似梦中月影,云烟迷离。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素人回过头来,看着赵姬那呼吸一滞的怔怔神情,似带着复仇快感,唇角勾起了一笑。
天真中自带三分邪意,温软中自带三分冰冷。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她旋步转身,脚尖轻盈一点,袖纱晃动织成了一出天女散花。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唔啊!”
最后一个款款收尾,她身子一斜两袖没能收回来,脚步亦是滑了开去,砰地一声便重重摔倒在地,磕破额角,冒出血珠。
“怎么这么不小心?”
赵姬低斥着,迎了上去将她扶起,待瞧见那人嘴角血渍时,却是浑身僵住如陷冰窟。
“你……”
素人呛咳了咳,眸色开始恍惚,却仍带着笑,笑意扩得越来越大,似心间爆裂而焚了一场盛世烟花。纷纷扬扬,华美高彩至极,亦余烟灰烬悲凉至极。
“我在杯中下了毒。”
她喉头含血。声音嘶哑。
方才为了加快毒发速度,她特意跳了一支舞。行至如今,早已毒入肺腑再难相救。
这出舞,便是她为了眼下这刻精心准备的。
从一开始,她就算好了要死在那人面前。
死在那人怀里。
“太后……我跳得漂亮,还是姊姊……跳得漂亮?”
那一声质询唤醒了尘封如棺的不堪回忆,在心头激荡着,叫人逃避不得。
赵姬一怔,扶着她双臂微颤,双唇轻翻便想起身叫人,却被素人一把扯下。
眸光对视着,没了娇俏,只剩一字一句对峙间的寒意。
“别走……我要你看着我!”
她攥紧了赵姬的皓腕,大咳着吐出一滩血,染尽绢绸素纱。
“我不管你发现什么,怎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赵姬厉了声扬起眼角厚厚暗红眼线,刹那威势尽显,丹蔻指甲更是掐紧了素人的胳膊。
“有什么冲我来,我担得起。谁叫你服的毒?!”
“你害死姐姐,骗了我这么多年……”
素人攥着赵姬的手渐渐失了力气,一指指地缓缓松开。像纠葛纵深的恩怨藤萝,被风轻轻一吹,就无力地从紧紧死扒的石壁上揭了下来。
“我不会再信你。”
不信那人的忏悔,也不信那人的好意。
要不是燕太子丹派人来寻她,她恐怕永远也无法知道,当年姐姐究竟是什么死的。
根本不是什么偶然风寒,也不是什么缠绵病榻。
她的姊姊,生得最是明艳娇丽的姊姊,最能歌善舞长袖款款的姊姊,与嫪毐混迹床榻私通被捉,引得赵姬勃然大怒,乱棍之下活活打死。
拖入了坟场。
从此,黄土尸骨杳无音讯。
那些宠爱的假象,病逝的借口,都是骗她的。
从一开始,赵姬就在骗她。
她对她好是因为姊姊,她对她不好也是因为姊姊。
所有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是因为姊姊,看着她时温柔与凛厉交织也是因为姊姊!
无论是爱恨,还是愧疚。
赵姬害死了丽人。又在她身上找寻那人的影子。
“荆轲是我引进来的……咳咳,秦王宫的地图……是我给他的……”
素人笑容越发虚弱,所有怨意都被阖盖成了冬风萧索的一窗霜花。
“本想让你也尝尝……失去至亲之人的滋味!……奈何……只差一步……”
眼线是她,内应是她,叛徒也是她。
那日荆轲在殿上指认时,一瞬她以为自己心跳都要停了。却没想最后那人没有指她,而是指向了她一旁的林渊。
而后诸事连发,林渊入牢,挟国尉逃狱,而今又落得个仓惶收场。
这一切,让她苟延残喘侥幸活着,心头却是一日复一日地深重不安。
她只是想让赵姬也尝尝心头肉被剜去的滋味,她只是想狠狠报复赵姬这么多年的欺骗和隐瞒!她不甘自己像耍猴般被那人耍着,不甘当作个替身被那人望着。
却从未想过,这一场复仇之火,会涉及无辜。
“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我和姊姊……一点也不像。”
素人的眼神越发涣散,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揪着赵姬锦袖,喉中噎着一口气。
“咳咳!你是乐得见此……还是……不乐得见此?”
赵姬捂着素人的腹部,脸上因长久面无表情,作不出哭,也作不出哀凉,只有那双黑亮的眸子,泄露了如水淹没的深彻悲伤。
“别说话……”
她声音发抖,带上了微不可察的一丝无助。
“我这人……收了礼必要还。”
她和丽人不一样。
从来不一样。
“谢你赠我这几年好梦……”
曾经那么几个瞬间,她以为自己也是被真心待着的,甚至又或是……爱着的。
无论以什么形式。什么理由。
“这条命。我作还礼。”
她舍不得杀她。能下的最狠的心,就是杀那人的儿子。
所以你看,从一开始她就输了。
她不是个合格的复仇者。
报不了姐姐的仇,报不了自己的仇,最后还把一条命搭上。
偏生还心甘情愿。
为的就是那最后一丝可能。
有没有可能……她死了,赵姬也会痛,也会伤。
也会如失去嬴政般悲恸难熬?
若果真如此,她杀不了嬴政,却杀得了自己!
大仇得报。
“素……人?”
“素人?”
“……素人。”
回忆的尽头,再无响声。
窗外朔风刮过,飞雪纷扬。漫天如花。
再没人会叽叽喳喳地回她,一口一个太后,一口一个奴婢,笑嘻嘻的,像百灵鸟,像莺雀,像照进灰暗中的春光。
“太后太后,她们怎么都在说出了宫嫁人家的事?”
“你难道不想?”
“我就觉得呆在宫里侍奉您挺好的。”
“你是不想出宫,还是不想嫁人?”
“我……我都不想。”
“陪着我,就那么好?”
“也许不好,但是我想,这就足够了。”
“傻丫头。”
“那您就是傻丫头的太后嘻嘻~”
哪怕盖了厚实的锦被,赵姬在睡梦中还是被冻得牙齿打颤。眼角是几滴无声的温凉泪水。
这个冬天……
好冷。
而此时阎乐那边,却是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不是少主。你们认错了。别跟我!”
阎乐皱着眉凌厉甩袖,风声呼呼,抬起眼来时满脸不耐。
“少主,我们都查清楚了,当年那场虐杀,主母以性命换你二人逃出府邸,只是郃儿不识路,逃不远,而你因缘巧合下被卖去大户人家作奴,之后辗转又逃到了洛阳,我等苦苦求寻十多年,如今有缘得以相见,此乃上天垂怜啊!”
“别叫我、少主!”
“是,少主。”
阎乐握起了拳,转身时一拳狠狠挥了过去,杏仁双眼明明最是水意明亮,此时却带着无尽戾气。
“我说了、别叫我少主!”
乌孙龙一个后仰接下那拳,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少主功夫不错,只是还缺些火候。属下可效犬马之劳,助为长进。”
阎乐咬着牙,收回了拳,一语不发地瞪大眼盯着那二人。
一个说是什么义渠旧部,乌孙龙,一个说是什么他的胞弟,义渠郃。
他的兄弟,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阎龙。
他的朋友,从来一个便好。那就是林渊。
不需要再有其他人闯进他的世界。
阎乐不知自己怎么出门替百味楼采买些粮食,都会碰上两个怪人。那百味楼幸得有赵高暗中保着才没被官府查封了去,如今他只想守着林渊的遗存,好不叫那人失望。
阎乐眉头一揪,不由转过身迈开大步。
义渠郃反射性地想跟上去,却被乌孙龙拦下。
“大将军,你不追?”
乌孙龙淡淡摇了摇头,望着阎乐的背影,神思凝虑。
“这事,还得找另外一人才行。”
“谁?”
“赵府大当家。赵高。”
那夜。
赵府书房。
“你是说,阎乐实际上是义渠的少主?”
“正是。我二人本想前几日便离开咸阳回到房陵,没想正遇见赵公子带着少主回了王都。样貌与主上……极其相似。”
赵高知道乌孙龙说的是林渊一事了结后,他和杨端和带着阎乐非言,还有林渊尸体回秦复命那日。人群这般拥挤都能撞见,还真是机缘。
“你可知,义渠氏的存在可是王室大忌?”
义渠国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秦昭襄王所灭。听闻十几年前三贵把持朝政时,太后、嫪毐、吕不韦不知听了谁的流言,唯恐那义渠臣民举兵造反祸乱秦境,借着王的旨意,下令秘杀早就投降封侯的义渠王族全府,事后命地方官以火灾之名申报朝廷。
在那之后,虽则真相已然查明,但一切早已为时太晚。
残存的义渠臣民对赢氏一族恨之入骨,二者视同水火。
既无法安抚,便只能铲除。
一错到底,很多时候便是为王者的无可奈何。
乌孙龙漫不经心地在棋盘边角落了一颗黑子,丝毫不受影响,“我若忌讳,便也不会来寻赵公子,全盘说与你听。”
“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与我们一样,”他说着一顿,落下了最后一子,抬起面庞时满脸胡茬,举手投足间却尽是成大事者的稳重,淡笑似胸有成竹气势雄浑,“有着这局面上的意思。”
局面上什么意思?对峙厮杀,包围吞噬。
黑棋在暗,白棋在明。
赵高何等聪明,此时什么都不必再说,与那乌孙龙对视一眼,便明了了对方之意。
干干脆脆一句,“好。”
义渠遗民如今虽说是苟延残喘,可有这把火,远远比没有好。
他们想逆反,他想报仇。
都是赢氏的仇人,有什么合不到一处?
那晚,他在其后把阎乐也叫入了书房。
这孩子对人世的腻烦和权斗的厌恶他看在眼里。正是这无休止的斗争害死了林渊。他若是阎乐,他也会恨。
可他不是。
他还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
阎乐踏进书房看见乌孙龙,神色霎时就变得不悦。
可赵高只消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彼时天色暗沉,风雨如晦,唯有那屋中燃着簇簇的一豆灯火。照亮孤寒永夜。
他说,“你可想替你渊哥哥报仇?”
阎乐一愣,点头哑声道了句,“想。”
死都想。更何况他如今还活着。
赵高慢慢地对他一笑,乌发高束衬着如玉面庞,明明该俊朗至极,却被那灯影摇曳下照得森寒阴郁的神色,点染上了些许邪逸鬼魅。
像是朝着阴森地狱,朝着暗沉末路步步行去,却绝不反悔绝不回头的破釜沉舟者。
一意孤行,没有后路。
“既然想,那再不愿,也给我活下去。”
阎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赵高继续说着。
“记住,要想报仇,你需要的不仅是怒气,还有力量。无止境的力量!”
他沉着声,看了乌孙龙一眼,望向阎乐的双眸藏着无限深意。
“而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是力量。”
窗外风声呼响,而室内空气如被攫走,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阎乐沉思着。半晌抬头,目色定定,似烁着焚烧烈焰的如豆火光。
“阿乐知道了。从今日起……我便是义渠少主!”
赵高挑眉,“还有一个。”
“……?”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赵高的徒弟。”
当初林渊一直软磨硬泡叫他收阎乐为徒,他百忙无空,再加着有所顾虑,一直迟迟未应,只将孩子送至武馆学武,偶尔点拨那人几招。
如今历此大事,既然答应了林渊好好照顾阎乐,他自不会负那人期望。阎乐力大无穷,只要悉心培养,日后必能成为可塑之才!
阎乐自然知道赵高这话,赋予的究竟是何等重望。
他深深看了赵高一眼,半跪于地,双手前拱,做了恭敬一揖。
“师父在上。阎乐拜过。”
“不必拘礼,照常便是。”说来,他二人也朝夕相处了有好几年,不是亲人却早已胜似亲人。
赵高随意扬袖一挥,面色平淡,“你该知坐得越高,权力越大,要求便也愈多。今后你不仅要习武,还要识得政论、人策、王道、兵术,此类繁多,甚至还得以假面示人,周旋各方之中,这般,你可能承受?”
阎乐咬咬牙,似预见了近在咫尺的风雨之势,低着头点了点脑袋,“弟子。谨从师父之命!”
那一年,赵高向外宣称收阎乐为徒,暗中拉拢各方势力。
风云跌宕,层浪溅起。
“高儿……娘……熬不住了……”
第二年的年节,赵高带着阎乐非言回了陆氏家,彼时陆氏病重,不仅眼盲,脑子还浑浑噩噩,说话颠三倒四,在病榻前拉着赵高的手翻来覆去,只一句话,“娘看不到你生子了……娘记得你娶了妻,姓林是不是?……娘怕是到死,也看不到我赵家后继有人了……”
陆叔守在一旁,没有指出她早就不是赵家人一话。更没指出,赵高从未娶妻。
那人,从始至终都是个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赵高在床侧默了良久,半晌思罢,拉过年纪最小的非言,将她的手交到了陆氏掌心。
“娘,这是你孙女。”
陆氏早已神志不清,摸着小姑娘的手就一阵感叹,喜极而泣,“哎呀,多大了啊……为娘怎么记不得叫什么了?……我这记性,不行了……不行了啊。”
“叫……”赵高顿了顿,“叫非言。十二了。”
“十二?十二是个好年纪……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爹时……也是十二。”
陆氏低低呢喃着,“赵非言。赵非言。娘记起来了……咱们孙女是叫这个,叫赵非言。好名字。”
非言不曾有过亲人,见着这般阵势瞬间进退两难浑身僵硬,她抬起头看了赵高一眼,赵高却无声地摸了摸她的头。
“喊声大母罢。”
非言没办法,只得糯糯唤了声,“大母。”
心情有些奇异。像是被抛在了未曾见过的新世界的门口。
陆氏老泪纵横,笑得满脸沟壑,层层皱纹。她抓着非言的手,叹了一声。
“好……好!……”
那年春天来临前,陆氏一朝病逝,撒手人寰。
她这辈子受了太多苦,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再嫁后却也没享到多少福。
一个大儿子没能娶妻生子,一个二儿子没能功成名就。
赵高为她办了场白事,梨花翻飞漫天飘扬,似落了一地碎琼乱玉。
赵成守在陆氏灵堂前热泪痛哭,说着今后一定好好听大哥的话,再不胡闹再不乱堵,誓要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再不让娘失望!
赵高就跪坐在旁边,面色无悲无喜,眸底薄泪如霜。
非言在旁边好奇问他,“他们说,亲友逝世,世人都会哭。你不哭?”
赵高轻轻拍了拍非言的头,声音有些哑。
“真正的哭。是看不见的。”
非言似懂非懂,“可我觉得,看得见的,也是真正的哭。”
无论赵成还是赵高,他们所承受的都是毫不掺假的悲伤。
哀恸而沉重。
“其实我好像也哭过……”
她喃喃说着,却倏地沉默了下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密不透风的树林。
谁的尸体倒地,天地喑哑,哭声干涸。
这么久以来,她始终无法确定,那一日为林渊哭的,究竟是魏缭,还是她自己。
她与林渊相交不深,不过寥寥十数日。哪怕一见如故,可身为尉缭子,绝不会、也无法对任何人动容。
只是如今,她大概想明白了。
或许她和魏缭残留的神识早就融为一体。再也没有区分。
她是魏缭。她也不是魏缭。
这样的她,未尝不是真正的自己。
“非言。”
“嗯?”
“你可有意,做我义女?”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所有行动,有个身份,总归言正名顺。”
而且。娘还很喜欢她。
日后若是黄泉见着,听得非言再唤声大母,定也是高兴的。
非言愣愣的,“可我这辈子,还没给人当过义女。”
赵高原本还眼眶发红,听着她这话一时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我也从未给人当过义父。”
非言想罢点点头,“我答应你。但是这人世的七情六欲,我是沾不得的。有些事……我恐怕无法做到。”
赵高摸了摸她的头,神色算不上温情柔软,却也是足够的重视。
“无碍。你如今这般,便很好。”
在那之后,赵高借着抚养女儿为由,挡了不少亲事。阎乐与非言也愈走愈近,三人似成了铁铸的桶,为了同个目标默不作声地蓄势待发着。
赵成领了官职,开始在赵高手下做事。
阎乐也被赵高引荐入了朝廷,从令史做起慢慢往上爬。
非言则是在不伤寿限的条件下,不时为赵高几个决定小小地询问天命,辅佐求路。
而此时的嬴政,开始蓄力向六国大肆挞伐,完全不知多年后全盘崩坏的种子,早在一开始就已种下。
秦王政十九年,嬴政三十一岁。太后赵姬死于咸阳宫,沉疴病深形销骨立,再没了那副雍容华贵的艳丽模样。死时她徒然睁着两眼,神色茫茫,道了句,“雪……好大的雪……”
她蓦地就哭了出来,年近半百的女人,哭得像个孩子,再没了装腔作势,也没了皇家威严。
“是你来接我了?……”
“我好累啊……好冷。这里好冷。”
她喃喃哭着,哭了许久。最后哭完,呼吸匀长,趋于了安息。
死时模样定格在半哭半笑。
“你来了……真好。”
窗外早没了厚重如席的大雪。
可她再也看不见春光。
秦王政二十一年,嬴政三十三岁。秦将王翦率军攻打燕军,攻克燕都。燕王喜和太子丹率领精兵向辽东郡退守。而后王翦归国,秦将李信却追击不舍。
燕赵几次联盟,燕王喜派人送信至赵,代王公子嘉因着赵国疲弱无力救援,回信与燕王喜,言曰,秦军之所以追得这么紧,就是想得到太子丹。如果燕王能杀了太子丹献给秦王,燕国或许就能保住。
面对所有人的劝谏之语,燕王喜犹豫再三,不忍下手。
而对此,燕丹一声不吭,也未挺身而出解救国难。
他从来只信奉一个道理,死了,一切就都与自己无关了。霸业是别人的,功绩也会是别人的,哪有人会记得你?
樊姜眼中的那个“大侠”,只是她的幻想。只属于她。
他燕丹从来不曾自诩为英雄。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更何况……
【——你不杀我?
——现在杀你毫无裨益。寡人等着,你势均力敌找我来算账那日。
——定不让你失望。】
他与嬴政早有约定。怎么甘心输在当年任人欺凌还需唤他一声大哥的“赵政”手上?!
就在那秦军长驱直入国破家亡之际,燕丹率领手下逃到衍水,藏在了衍水沙渚小洲间的“桃花岛”上。
随身携带的,还有一个骨灰盒。
埋在了木屋外的桃花树下。明艳如霞,灼灼其华。香蕊泛露,轻红点娇。似燃着一春的山光,浓烈含芳。
他相信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只要活着,便会有希望。
只是好景不长。
李信终是寻得了燕丹。扼住了命运的关口。
燕王喜为避国祸,最后不得不咬牙遣使,斩杀太子丹,献其首于秦王。
据说燕丹死时,大风吹过十里桃林,飞红纷扬万点如海。
他躺在血色中,抓着手心里几点桃瓣,死前喃喃着。
“看啊,你最喜欢的桃花……”
“樊儿……我……带你来看了……”
燕丹被杀似乎是秦开始蠢蠢欲动踏足六国的一个信号。
几个月后,韩国旧族在新郑造反叛秦,被嬴政派人镇压。同年韩王安死。
消息一出,山东六国无不震惊,似是预见了那岌岌可危的未来,惊恐万分。
赵国。
赵嘉搂着身旁之人,面无神色地改着奏章。
赵迁倒是乖巧得很,坐在他身旁,两眼水凌凌的泛着桃红春意,却竭力屏住没敢乱蹭。
大哥哥说了,干正事时不能打扰,否则要被打屁股。
待赵嘉批完一叠,瞥眼见着赵迁皮肤红得快要烧起来的模样,如清风朗月微微一笑,“忍不住了?”
明明正经得很,听在赵迁耳里却带上了无限旖旎。
赵迁两眼泛着水雾,揽着赵嘉脖子便跨坐到了那人身上,不住蹭动激起欲望,呼出热气央求着,“碰碰我……王兄……王兄……”
他喊着王兄,却不过是心头臆想的喃喃呓语,没有实际含义。
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上了自己多少回的赵嘉到底是谁。
赵嘉板起了脸,“我说过,人前人后,都不得再说王兄这个词。”
这要是让人发现端倪,事情不定全盘败露。
“摸我……摸摸万奴……好哥哥……”
赵迁的声音含上了哭腔,胯/下不住磨蹭动着,欲/火燎原。
饶是赵嘉正襟危坐着也耐不住赵迁这般挑逗,叹了口气扼住那人腰身。
“今日的药可吃了?”
赵迁极为顺从地点头,“吃了。”
赵嘉眸眼晦暗。正人君子谁不想当。只是在这人面前,他早已脱去了所有伪善假装……
“好孩子,赏你的。”
他拉过那人,覆着软嫩的手,吻上了那人温软的唇,衔住唇瓣细细舔舐,含吮辗转给予刺激。
赵迁没能忍住的,双目失神溢出了声呻/吟。
床榻抖动,帷帐落纱。红烛凝泪,春宵千金。
赵迁挂在赵嘉身上,浑身都软得出了水,每寸皮肤都在叫嚣着欢愉。
而赵嘉行着着乱伦背德的一切之时,欲望攀顶后又是席卷而来的神思沉沉。
情事过后,赵迁陷入梦乡,嘴中仍呓语仿似信仰却终生难得的一人。
“王兄……”
赵嘉在重逢那人前,从未想过,本为末路的赵迁会对他有如此执念。
他搂着蜷缩在怀中青丝微湿的赵迁,盖过了薄被,抿着唇在烛火夜色里犹如一尊雕像。
当初赵迁机缘巧合几经辗转下回到了赵国,他见着那人的第一眼,便是那人扒着衣服双目迷离地喊着好热。
赵嘉想过赵迁的千万种结局,唯独这种是没有想过的。
他的王弟,他血浓于水的亲弟弟。
成了个禁脔。成了个男宠。
他无法道清那一瞬间他究竟是庆幸还是担心。
庆幸于那人再也无法争王位?
担心于那人这般堕落的丑态?
他不自知。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终于有了借口,可以堂而皇之地将那人留下来。
“你看,王上身边那个男宠,和……”
“胡说什么?!公子迁好歹曾是我们赵王,又怎会成为男宠?更何况还是与他王兄厮混一处?!”
“我还没说他和谁像呢?你急什么!”
一开始,赵嘉也并未想过越轨。但是当他曾经百味复杂宠爱过妒恨过的王弟,在他面前发/浪哭着求满足时,没有哪个男人真能忍得住。
更何况他也从来不是正人君子。一切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假象。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步步走来,手上沾染的究竟是何等污暗血腥。
他害过不少人,赵姬、嬴政、郭开、韩仓、燕丹,不可胜数。
赵迁,亦在其中。
他曾经妒恨那人夺了他的太子之位,明面上要装得笑语温和,背地里却推了那孩子一把。
推入了水池之中,遥遥看着,淡漠疏离。未曾相救。
他看着那孩子不停扑腾,不停呛水,不停呼喊着,“王兄救我!王兄救我!”
他怎么会救他呢。他爱的、他恨的,都是他。
可是最后眼看快要来人,眼看那孩子慢慢闭上了眼,说不清道不明心头挣扎的,他还是跃入了水中,捞起了接近昏厥面色发白的那孩子。
还安慰着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迁能更加信任他,日后好更方便办事。
这件事,他与谁都没说过。
欲望?爱?恨?
何者都道不清他与赵迁的联系。
或许早在一开始,便注定了他俩纠缠至死。
谁也放不开谁。
明天还能不能活下去?在这个乱世,谁也不清楚。
赵嘉只知道。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黑暗,存在深渊,存在地狱。
那便让他俩一同沉落。
谁也别想逃脱。
秦王政二十五年,嬴政三十七岁。秦灭燕任王贲、李信为将,大举攻燕辽东郡,生擒燕王喜,燕国灭亡。
同年,王贲、李信回军攻赵,赵嘉率全国之众全力抵抗,万般算计终敌不过那铁骑大军,最后惨败,与王族数人一同被俘,曾经胡服骑射和秦不相上下的赵国,终是分崩离析彻底灭亡。
传闻此后,代王嘉被软禁于秦,却也是锦衣玉食地供奉着,始终与一名男宠同食同寝,直至晚年秦朝覆亡。
秦王政二十六年,嬴政三十八岁。秦灭齐,自此六国正式灭亡,秦威摄九州,一统天下。嬴政宣为帝王,自称朕,皇权无上。
彼时,赵高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位高权重。中车府中,御手皆佩剑置弩,束带着冠,髭须飘逸,威武高大,各个都是帝国车御精华的顶尖高手。饶不是赵高体魄强健,骑术精湛,弓剑刀戟无不娴熟,一身武艺非同寻常,恐怕还担不起这中车府官属的最高统领。
而赵成亦是在内廷任职,那摸爬滚打的圆滑性子,最适合政斗使诈。
赵高身旁的阎乐,则是成为了咸阳令,掌管咸阳大小事务,风华正茂炙手可热。在那之前,更是与赵高“之女”非言成了婚,亲上加亲轰动全城。
“当初我说,我和你像是见过的……原来是这意思。”
“什么?”
“那日我见着你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我和你的过去。而是未来。”
“往事已过。不必在意。”
“为让那人放心,这般假成婚,也亏得你和义父想得出。”
“你若不愿,自可与师父去说。”
“我……罢了。”
说是不沾七情六欲,可入尘世十几年,哪能说不沾就不沾?
她自持着天命和高贵身份,却也不过是个小女儿罢了。
只是偏偏,有人不懂。
当是时荆轲旧友高渐离,更名改姓在“宋子”给人当酒保,因着一朝击筑让人惊觉天闻,便谒见给了嬴政。不知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因缘巧合,又有多少是阴谋算计。
嬴政召令进见他时,有人一眼认出大喊道:“王上,此人是荆轲故友高渐离啊!”
嬴政有所顾忌,只是念着此人擅长击筑,燕国早就被灭遗民不足为惧,便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只派人薰瞎了高渐离的眼睛,当个目盲的王室乐师。以示看重。
高渐离对此从未反抗,从来似笑非笑寡言少语一派顺从。
十几年过去,连故人的面貌都忘得差不多,从前的恨早就该烟消云散了。
更何况他不记前仇,罢免死罪予以恩宠,是个正常人都会感激敬重地夹紧尾巴活下去。
嬴政这般想着,却万万没料到高渐离居然灌铅入筑,在一朝进宫作乐时,奋然起身举筑撞击,面目狰狞嘶嚎狂叹。
只惜,这个本为豪侠的乐师,因着目盲步伐踉跄,差着一步没有击中。反而落得了个五马分尸。
有人说,他死时是大笑的,口中仍高唱着当年易水河边他送行的那首曲子。
犹见芦荻幽幽,萧萧寒瑟。
“不用再活了……终是不用再活了啊!……”
阿轲。
我来见你了。
因着高渐离一事帝王差点被刺,贴身侍卫的中车府令赵高背负重责,被送入了大牢。嬴政命令大臣蒙毅审理,由于涉及皇帝侧近,事关重大,蒙毅不敢有所掩饰,将案情及其审理结果直接呈请帝王定夺。究竟是否要被定为死罪,解除官职剥夺宦籍听候行刑,全听嬴政一声吩咐。
嬴政指节一下下敲着木桌,默了良久,半晌摇头。
“罢了。养了这么多年,使着顺手,扔了怪可惜的。”
史载嬴政惜才不忍,念及赵高在身边多年,行事敏捷勤奋,才能特出难得,这才下令赦免赵高,恢复其中车府令的官职。
可只有赵高和嬴政二人明白,这般宽赦究竟是为何。
不过是曾在他身上付出了太多心血。
费尽心思打磨好的一块圆石,倘若说不要就不要,未免太浪费。
此事之后,赵高官复原位,荣宠更甚,权势膨胀,受尽巴结。
秦始皇二十八年,嬴政四十岁。有传言曰渤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其上品物禽兽色泽白亮,宫阙尽为金银建造,人仙人居住,出产不死之药。然其可望而难即,常令世主心向往之。原本不信鬼神的嬴政不知为何到了如此盛年开始执着于求仙一事,说是什么梦得仲父成了仙,在蓬莱仙山等着他。
“寡人不年轻了,若再不成仙,不是老便是死。又何能见他?”
嬴政派方士徐福带领童男女数千人,配给五谷种与百工,乘楼船入海求取。徐福一行东入大海,远去琅邪万里,到达东海中的亶洲,而后一去不见复返。
此后,嬴政始终执着求仙问道,特命方士大量制丹,以求长生不老。
那丹药有的吃了叫人飘飘如仙,有的吃了却是立刻倒地身亡。
嬴政意欲从各地招揽试药者,可谁想求死?如此一来,倒是君王身边的亲信,多半遭殃。
顿弱早在嬴政称帝不久后就想告辞回乡,嬴政念着他伶牙俐齿口若悬河,是难得的辩者,一时没有应允。顿弱最后默了很久,依旧一双鎏金灿眸红衣宽袍。却不似当年风华无双模样。
“王上可知,当年我与文信侯会见第一面,谈起你时,他说了什么?”
嬴政没料他会说起吕不韦,早已毫无波澜的心间蓦地一揪,心头无措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说什么?”
【——等老夫届时将先生引荐给了秦王,还望先生注意,政儿……秦王他向来识人分明。只要别人礼敬,他便更礼待三分,绝不会失了分寸。
——别、别!文信侯,我此次来洛阳只是来与你叙叙旧,对那秦王根本不感兴趣,也没想过去那人面前邀个什么官职来。他看不惯我这无礼无节,我啊,也看不惯他那把自己生母迁到旧都雍城的狼心狗肺大逆不道。礼贤下士?贤明通达?不过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罢了!】
顿弱摇了摇头,长声悲叹。
“他说,你从来不会让他失望。定是个好帝王。”
那人的确丰功伟绩。开灵渠,修直道,统一度量衡,等等不可胜数。
可如今的他,也确实偏离轨道太多。
求仙问道,坑杀方士,一意孤行,大兴挥霍。
嬴政抿着唇,“我有……不得而为之的理由。”
顿弱凝望着他,想要从那人身上望见当初他欣赏的少年模样。
“罢了……便助你最后一回吧。”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囊袋,“这是月氏历代保存的,从昆仑山求得的三颗仙丹。传闻为西王母所赐。如今我把它赠你,换我告老回乡。”
“这么贵重,又为何会在你手上?”嬴政又开始疑神疑鬼,“你在月氏究竟是何身份?”
顿弱嗤笑,“是什么有何重要?平民如何?王子又如何?人这一生所求,往往陷于身份的禁锢。”
他来到中原,为的便是看看更广袤的天地,实现更自由的理想。
如今他实现了,也失望了。
是该回去了。
“这三颗仙丹,当真能长生不老?”
“这仙丹早已存于箱箧之中百年,后果谁也说不定。王上要有意,不妨一试。”
那时恐怕连顿弱自己都不知道,这保存已久的“仙丹”,其中竟有两枚是坏的,只剩一枚完好。
嬴政将信将疑地拿过,最终准了顿弱的请命。只不过暗中派了眼线跟随。
那三枚昆仑山仙丹,当真有如此神力?
他夜间辗转反侧,终是一时难忍,唤来了赵高。
“赵高,眼下有个大好赏赐。”
“……”
嬴政拿出了那木盒,一把掀开,呈露在那人面前。
“吃了它。”
赵高迟疑着,手臂将抬未抬。
“你若真效忠寡人,便吃了它!”
所有布局都已谋划好,绝不能一时乱了计划……
赵高沉着气,拿过其中一粒,如是赌命般仰头一咽,望着嬴政,眉眼沉默。
嬴政见他没事,不由松了口气,挑起了一笑,“如何?可觉得还好?”
“好得很。王上不妨一试。”
嬴政跃跃一试的,拿过了其中一粒,放入口中不住嚼咽。
“既没事,寡人之后便再予扶苏一粒。如此,大秦江山便都是我二人的了。”
待成了仙,他去蓬莱找仲父共踏山水,扶苏替他守着大秦万里,如此不正两全哉?!
那时的嬴政将一切想得很太过完美。
可也是因为除了如此,他无路可走。
秦始皇三十七年,嬴政四十九岁。那年冬,东巡归途中,行至平原津一带时,嬴政患上了病根。七月,嬴政病重,移驻沙丘宫颐养。他病势愈发严重,却从不肯说一个死字。
他还未成仙,若是死了,就真再也见不到想见之人了。
仲父,王绾,那年轻时一个个最美好的回忆,便都要见不到了。
只是事实不容他抵抗,大限将近时,嬴政勉力支撑自为玺书,赐公子扶苏为储君,并令公子扶苏速回咸阳持办丧事。玺书已封,存于中车府令赵高手中,赵高却没有交予使者递送。
这么多年筹划,终于等到今日。
赵高知道,当初的那一笔笔账,是时候该清算了。
彼时嬴政已死于沙丘,李斯唯恐生变,秘不发丧,灵柩停置于灵车中,时值盛暑,灵车臭,胡亥等令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赵高曾被嬴政认命教胡亥决狱,也自知这孩子绝非大才。能毁掉秦的,你说是扶苏还是胡亥?
更何况他与蒙氏、扶苏早有罅隙,若是公子扶苏登基,他的好日子便怕是到了头。
与他同等处境的,除了胡亥,便是李斯。行至此时,除了篡改诏令,另立胡亥为太子,他们无路可走。
那一年,始皇嬴政死,扶苏和蒙恬被赐死,蒙恬疑有诈,不肯就死,被捕下狱,后被迫服毒而死。其后,胡亥正式袭位,是为二世皇帝。赵高更是官封郎中令,成为了胡亥身边最亲信之人。
而后铲除蒙氏、陷害李斯、当上丞相、指鹿为马,更是载入史书千古知名。
【——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谁站在制高点上谁就是真理。】
【——记住,要想报仇,你需要的不仅是怒气,还有力量。无止境的力量!】
赵高无畏他人怎么说。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他做的,掀起腥风血雨也好,颠覆辉煌王朝也罢。
有一人懂便好。
有他自己懂便好。
秦二世三年时,刘邦攻入武关。赵高自知胡亥早晚起疑,便与弟弟郎中令赵成和女婿咸阳令阎乐策划了一场“望夷宫”政变。经过几番密谋,最后决定以赵成为内应,假说宫中有变,引阎乐率兵进攻胡亥的住处望夷宫。
“阿乐。今日之后,一切便都结束了。”
阎乐面色些许疲惫,闭目中声音低哑。
“当个大人……好累啊。”
“会结束的,今日之后,便是新生。”
赵高看着那沦为烈焰火海的望夷宫,恍惚间仿佛觉得自己这几十年不过做了场大梦。
待他醒来,又会回到与那人同床共枕的闲暇岁月。
那人会笑着对他说,“哎,你还说我,你怎么睡了这么久?”
他想着,明明已然半百将老,却还是眸色变软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
阎乐看着他。
“非言快撑不住了。她的寿限,到了尽头。”
“她……可恨我?”
阎乐摇了摇头。
“她说她恨的是天意。”
曾经的那人以为赵高的天命也不过是拨乱反正,沉冤得雪。哪想自己所助的不是正气凛然,而是血腥毁灭。
多少人家破人亡,骨肉流离。
可她知道她怪不了谁。
她只是恨那自诩大道却向来不仁以万物当刍狗的天意。
“她说,这世上不会再有尉缭子了。”
“她这是?!”
“或许有错的从来不是世道,而是天道。非言想开了,也不想让后代再重蹈覆辙。”
赵高怔怔喃喃着,“看来属于我们的王朝……是真的过去了啊。”
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大多都已死了。
只剩下他们几个。
记着曾经的最美好或也最痛苦的回忆。
这是比凌迟还要残酷的刑罚。
因为这不是生命的消亡。
而是存在的消亡。
“我走了。”
“去哪?”
“他们想杀我想了这么多年,也是该让他们也尝尝,理想实现是何等滋味。”
美妙而又破碎。
拥有一切,却比空无所空还要空虚。
“那我怎么办?”
“阿乐,你不是小孩了。”赵高脚步一顿,背影凝肃,“我带你走了这么多年。如今,是时候该你自己选择要走的路了。”
阎乐远远望着赵高的背影,这一刻神色清明却又迷茫。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杀戮的手……自己的路?
当年,他是如何作想的都快要忘了。
是了,没了伯兄和渊哥哥的人世。
已不再是人世。
已然不惑的他像是这么多年迷雾深陷第一次看开般,勾起了曾经拥有的无忧无虑一笑。清亮而明耀。
他拿起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自己的身体,噗呲声中血花飞扬,是一场盛大的末日。
犹如从悬崖坠落的蝴蝶,他两手大张,再无牵累地砰然倒地。
衣袖鼓鼓,尘灰飞扬。
“好大的太阳……”
他满面风霜疲惫,饱含酸楚地笑着。
“伯兄……渊哥哥……来接阿乐回家了吗?”
那一年,赵高被宦官韩谈一剑砍死,没有抵抗。
其党羽在之后亦是被子婴所抓,下令夷了赵氏三族。
只是赵高这一生无妻族,父族母族更是不知何时早已人间消失,寻踪不得。
子婴无奈下只能找了几个罪大恶极之人充为赵高三族,代为行刑。
公元前207年,项羽大破秦军,巨鹿一战,秦军被歼灭殆尽。
公元前206年刘邦入关,子婴出城降,秦朝灭亡。
自此,属于秦的舞台,彻底降下了帷幕。
而两千多年后。市中心的一家人民医院里。
“林渊……林渊?”
“嘶……”
别叫,叫得脑袋疼……
等等?他不是被射中了背?怎么换成了脑袋疼?
“赵医生,林渊他,真的能好起来?”
“手术很成功。林先生,你放心。”
林渊挣扎着撑开了跟刀刺般的眼皮,浑然不知自己如今浑身白布包得跟猪一样。
“爸……你别吵了行不行。”
这一出口的声音还跟刀磨过似的。
怎么回事?他又回来了?
林渊费力地想爬起看看周遭环境,只是四肢百骸完全散架,不仅一点力气也无,动一动都跟被大炮碾过般疼。
“哎啊小渊你总算醒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担心死我和你郑阿姨了啊!!”
林克勤一见林渊醒了,握着他手不住摇头,声音哽咽眼眶泛红。
“我这不没死嘛……”
被包得严严实实只剩两眼裸/露在外的林渊心头一阵暗疑,这不对啊,他当初明明死了,都见着自己脱离躯体飘飘欲飞了,这怎么还能被救回来?!
就在这时,郑素敏吸吸鼻子,指了指病床前立着的白大褂一人。
“还得多亏了赵医生啊,要不是这全市内科排名第一的赵医生妙手回春,我和你爸爸如今还不知该上哪哭去!”
郑素敏说着,一边用纸巾抹了抹眼泪,梨花带雨的瞧着人一阵心疼。
林渊随意一抬眼,却不料待看见那人时,呼吸猛地一窒,全身僵硬两眼瞪到极大犹如万分不可置信,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赵赵赵赵赵赵……赵高?!!!”
依旧是熟悉的面容,依旧是熟悉的笑意。
那经年暌违,仿佛就是黄粱一梦,睡醒了,便又再见了。
“小林。”
赵高看着林渊,吐出了医生对病人的标准称呼。
林渊急得想从病床上爬起,却被林克勤又按了回去,“你小子刚醒闹什么闹?!给我躺好!”
“不是,爸,他……”
林渊急得舌头快要打结,这一言半语的一时也道不清楚啊!
“什么他他他他的,要叫人赵医生。”
赵高听着这话,看着林渊笑意难掩。
就在这时,病房外一阵促响。有谁飞奔而来带着呼呼风声闯开了房门。
“舅舅,林渊出什么事了?!哪里出的车祸,还好不好?!”
“是阿深啊,你不是在A市出差,怎么跑回来了?”
林深喘着气走近,胸膛一阵起伏,面上满脸大汗,湿漉漉地顺着脖颈贴着T恤往下掉。不知这一路究竟跑得多急。
他看见林渊正满身纱布地坐在病床时,上前一步刚想开口。
却没想林渊脑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看着林深愣愣地唤了句,“……魏缭?”
而后他才浑身一颤反应过来,摇了摇脑袋,想着自己魔怔了。
是了。魏缭早死了。为救他死了。
又怎么可能会在这?
“大表哥。”
可林深就那样僵立在原地,看着林渊满目复杂。仿佛穿梭千年尘埃,带着隐隐的熟稔。
“你……你再唤一遍。林渊。”
声音发抖,满是沙哑。
【——我……向天命许愿……下辈子……先遇见你……】
林渊心头仿佛有某种预感,却无法确定。
正小心翼翼地打算开口试探,不料一旁赵高走来打断了二人对话。笑容无暇。
“好了,林先生。这位病人刚醒,需要休息,你们有什么话,还是等他病好了再说吧。”
林深抬起眼,皱着眉失声惊喊,如同雕像定在原地。
“赵高?!”
听到这声唤,林渊想他可以确定了。
这下三冤家又聚头了。
所以,有没有人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怎么一觉睡醒,就错过了这么多剧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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