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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
“啊?”
呼呼声中绣凤漆器掉落, 婢女转过身来时落云环髻两眼惊惶,犹如一带湖光山色雾岫连绵,皱亮失神的水波笼映眸中。
她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接那漆器,“呀”的惊叫声中差点脚踝一崴倒了下去, 幸被一旁赵姬伸手扶住,堪堪扶住了细柳腰身稳住身形。
“怎么这么不小心?”
赵姬收回手,淡淡看着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女, 还有如心尖神思碎了一地的漆器碎片,纹饰精美却落得一朝华坠。
素人左顾右盼的,细腻鼻尖上泌着微小透亮的汗珠,两眼如深林之鹿。“奴婢……奴婢……太后, 奴婢并非有意!……”
赵姬揉了揉眉头, 神色看着有些乏累。
吕不韦死讯随着飞鸽传书传到咸阳那日, 深宫之中一声仰天惘叹诉尽半生情仇纠葛。
曾经的一切都如疾驰时光离她而去, 异人如此, 嫪毐如此, 老情人亦是如此。她的儿子, 也不过把她养在这深宫之中,维持着“母慈子孝”的恩情, 省得落个不仁不义的天下骂名。
寥寥关怀,形同陌路。曾经翻袂成风执掌为雨的太后, 到如今再没了谁真心作陪。
自那时, 她便老了。
老得厉害, 再没了垂帘听政的凌云之志, 也没了奉子为王的大逆之想。
如今的她,只想着安安稳稳度过余下岁月。身边之人……
赵姬瞥了垂着头等待斥择的素人一眼。
是谁都好。再无奢求。
“你这几日魂不守舍的,是为何事烦恼?”
素人身子一颤,“奴婢……”
她支吾了半天没支出个声来,神色越发晦暗,瞧着隐隐惊恐。
赵姬不知这素人究竟中了什么邪,这两日时常心不在焉,不是打翻了水壶就是落了膳食,行事再无往日的细心认真,粗心大意马虎至极,却偏偏怎么问都不说,只硬着根筋死憋着。
“你往日不是如此。”
赵姬看似不在意的,声音清冷带足威势,“可是觉得侍奉我这个被冷落的太后,让你受苦了?”
“不是!”素人抬起头睁大眼,惶惶水眸中百味交错满是复杂,咬着唇带着泪,像是不甘,却又像是茫然。
“奴婢……愿意侍奉太后一辈子。”
她复而垂头,没敢直视,声音轻微,“只是快到姊姊祭日,奴婢一时念起,这才会失了神……太后饶了这次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丽人?”赵姬眉头一皱,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着,“也是……快到她祭日了……”
素人的阿姊虽则出身寒门,可长相秀美,被选进宫来时正值青春芳华,在一手遮天的太后膝下侍奉,被封为“丽人”。本若安心做事,不出几年受得恩宠定当风光无限,只是没想天妒红颜,丽人得了风寒缠绵病榻最后逝亡。素人第一次入梦寐以求的荣华王都,便是去华宫寒阙中收她姊姊的尸骨。
像是连老天也都觉得她可笑。
曾经她多羡慕啊。羡慕姊姊生得娇俏,为人处事也滴水不漏受尽宠爱。早早地便入了王宫去。他们都说,入了宫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从此便是宫里人了,再也不是乡下受尽冷落的野丫头。
多好。一辈子都修不得的运气。
她那时就拉着临走前的姊姊的手,喃喃依恋,“阿姊可要多回来看我呀,说说那王都,那咸阳宫究竟是何等锦绣模样……莫忘了我……莫忘了……”
姊姊那时扑哧一笑,笑中带着傲气,“日后我若回乡,必当是衣锦回乡,重振门楣叫别人还会不会再看咱们家笑话!”
自那时起,她便一直希冀着,等待着。想象着那个光鲜亮丽的姊姊,就像在看另外一个自己。
直到——
一朝讣告传来,将原本平和的生活打破得粉碎。
说着衣锦回乡的那人,最后送回乡的只有一堆尸骨。
黄土纷纷扬扬。葬送了春光。也葬送了前尘。
迷沙人眼。泪流滂沱。
再然后。
她也入了宫,待在了早已失宠的太后身旁。
她想看看,看看姊姊曾经在宫中过的是何等生活,每日睁眼闭眼见的又是何等景象。每当这时,她都觉得她是在替姊姊活下去。又或是,她们早已成了同一人。
从一开始的被拒绝被斥责被疏远,被那人冷眼说着“太像了”,到如今的相依为命,算来也不过是和姊姊陪在这人身旁的同久年华。
曾经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地仰望着这个女人,仰望着一朝太后的赫赫威仪,仰望着危机起伏满是波谲云诡的另个世界,仰望着那触手难及如云深壑的一切。
多傻啊。还以为命运开恩,却没想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
终结于一段恰似无声的尾音。
“素人……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魏国。
岸秋山。
飞鸟自云烟雾霭中摇翼而过,就如同是清鱼施施然划过江渚水榭。丛山深处一个半大不小的院落里,林渊正满脸油烟地掌着勺,非言倚在门外,抱着双臂半笑非笑地瞧着他。
“没想你做菜还挺好吃?”
林渊抹了把脸,“什么你,跟着阿乐叫我渊哥哥。”
非言嗤笑了声,“尉缭子都传了不知道多少代了,这岁数和着该有你的十倍,叫什么哥哥?”
“你说你这人小鬼大的,”林渊哭笑不得,“有什么意思?”
他端出一盘菜,正好路过门口,空着的一手摸了摸非言的头发,却引得那人瞬间暴跳起来,一脸不满。
“喂,别摸我头发!!!”
非言推开林渊的手,黑着脸色嘟囔了声,“手脏死了……”
这才有了个小女孩样。
林渊听得差点笑弯了腰,朝非言扬起了手,“这可全都是饭菜香,哪里脏了?”
他可把手全都洗得干干净净地再切菜洗菜的,这两年掌管百味楼,早有了细节处处上心的癖性。
他朝不远处正一声不吭练着剑的阎乐抬了抬下巴,大喊道,“阿乐,你说是不是啊~”
阎乐长锋一顿,收回了凌厉破空的剑势,半怔着答说,“嗯……”
“只怕他还不知道你方才问什么,便直接应了吧?”非言嗤笑着走上前来。
不得不说,这小子听极了林渊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亲兄弟,可知道了也会奇异二人明明没有任何血缘瓜葛,为何能如此互相依赖和亲信。
阎乐一时握着剑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半晌只能憋出一句问来。
“渊哥哥,说什么?”
神情茫然,瞧着让人极想欺负。
非言没想阎乐这般较真,走到他面前时脚步顿了顿,然后踮起脚尖抬手拍了拍阎乐的脑袋,明明开着玩笑却颇有大人语重心长的意味。
“他说呀……他说你就是个小傻子。”
阎乐愣愣的,点了点头,“嗯。”
非言微蹙着眉,“他说你就是个小傻子,你嗯什么?”
阎乐抬头和林渊对视了眼,又倏地收回,低下头看着脚尖。
两大眼扑闪扑闪着,满是波光水凌,却默而无声。
“渊哥哥说的,都对。”
有的时候,不太了解命运这种事的阎乐都在脑袋打结地想着,老天叫那些人一个个地离开,是不是为了好让他离渊哥哥近一些。
再近一些。
近到他身边只留他一人。
等着他长大,等着他可以像赵大哥那般有能力保护想保护之人,然后,便能将那人一辈子锁在身边哪也不去。
非言看着阎乐不知想到什么低头无端温柔一笑,嘟囔了声,“说傻还真傻呢……”
“你啊,别总是捉弄他。”
林渊摇了摇头,“阿乐会当真。”
钻极了牛角尖,跟他伯兄一个样。
他把菜都搬上了院子里的大木桌,搬过一个小石礅,拍去手上灰尘道,“来,试试我今儿做的大锅饭!”
他为了开个客栈,不得不顾及老秦民的风土人情,配以食案垫席,虽说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可如今山野间终得机会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真是快哉!
非言摸了摸木桌一角,若有所思道,“这东西,我像是见过的。”
林渊一笑,“阿乐说你见他第一面,也说什么‘这个小哥哥,我像是见过的’?哎,我说非言,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什么都见过?”
非言却没再与他说笑,凝着眉似在深思着些什么。
“我当真见过。在天书上。”
林渊顿时笑容一滞。
“你……在那上面见到了什么?”
非言摇了摇头,“倒也没看清,就模模糊糊看见了这么个物什,还有其他稀奇玩意。天上还有大鸟在飞,像……像鲲鹏?”
她皱着眉自言自语,林渊却是明白了些许,抬起筷子就夹了几块肉至她碗里,眼中深意万千。
“你说的那个不叫鲲鹏,叫飞机。”
非言挑挑眉,“你怎知?”
“你可是看到地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在跑?”
“正是。”
“那叫车。燃料驱动的,不靠马拉。”
非言脸色一沉,放罢筷子些许警戒,眉头紧拧,“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渊想及如今处境,不过一个逃命亡徒,再没什么瞒什么不瞒的,挑起了自嘲一笑。
“我便是那个地方的人。”
不止非言一怔,阎乐也抬起头,愣愣地瞧着他,看似不解。
“我啊,从好几千年后来到这的。你看看我,”他指了指自己,苦中作乐地笑说道,“是不是一眼望去就不同凡响?”
非言倒是没有客气,“一眼望去就是逃犯。”
她打量着林渊,直直摇了摇头,“倒没想……原来老祖宗说的后来者……是真的……”
“什么后来者?”
林渊耳朵尖,听见这话霎时心神绷紧抬起头。觉着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
“天命有道,天道有轨,轨有罅隙。传言这些后来者,正是为了将天轨拨回正途而存在,冥冥中自有指引,可以说是,世间的第二类尉缭子。”
林渊皱起了眉,“你说我?拨什么天轨天命?行了吧,我这辈子就到处背锅的命,哪是这种大人物?”
非言似笑非笑地瞧着林渊,“你误会了。这天轨哪里缺个垫脚石,也是需要人的。”
林渊握紧拳,半晌低低道了声,“操!……我明白了。”
他总算是明白了。
这天轨估计就是缺个背锅的,所以他这一路才这么坎坷不幸,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不知成了多少人的替罪羊,好一点的大概知道是谁陷害,差一点的便是连背后凶手是谁都知晓不了。
他鼓着腮帮子闷着气,自然不知自己又想到了哪条歧路上。
却正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喊,惊散了枝上栖鸟,一阵扑飞扬洒。
“掌门,山脚下来人了,打算硬闯迷魂阵!”
非言有些不耐,挑起了和魏缭有些相像的苍冷眉眼,“又是杨端和那家伙?”
管事大喘着气,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下摇摇头,“不,不是,还有个叫赵高的!”
林渊霎时站了起来。
阎乐也提着剑倏地起身,看着林渊,眸光流转,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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