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岛由纪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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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夏天,阿勋的同志增加到了20个人。井筒和相良一个个地分头物色对象,再由阿勋进行挑选,只吸收那些节操高尚、并能坚守秘密的学生参加。刚开始时,先让他们阅读神风连史话并写感想,再根据写下的感想来进行筛选。这其中有些人文章写得很漂亮,理解也很出色,可一见本人,却软弱得令人失望。

    阿勋对于练习剑道已经失去了热情。当他表示将不参加夏季集训时,把争夺高校优胜的赌注押在阿勋身上的几位高年级同学,差一点儿对他施行私刑。一位高年级同学缠住阿勋不放,追问他改变决定的原因:

    “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还有比剑道更有魅力的事情吗?听说有些学生正在读你推荐的一本什么小册子,你该不是在搞什么思想运动吧?”

    话音刚落,阿勋抢着回答道:

    “你是说神风连史话那本书吧?我们正商量着将来要成立明治史研究会。”

    其实,在秘密募集同志的过程中,阿勋在剑道方面的经历不断发挥着作用。对他名字的敬畏,很快变成了对他的只言片语和锐利有神的目光的倾慕。

    在这个阶段,阿勋总想找个机会,把同志们全都集中到一起,以便考验一下他们的决心和热情。于是,他特地在新学期开学两周前,给放暑假回老家的同学发了一封电报,命令他们立即回京。放暑假期间,学校是个能够保守秘密的安全场所。阿勋决定,立秋那天下午六点整,大家在学校大门内的神社前集合。

    在国学院大学,这座祭祀着八百万诸神的小祠堂,被大家称之为阿社,学生们常在这座祠堂前集合。特别是毕业后将要继承家职出任神官的那些养成部和神道部的学生们,更是经常在这里练习诵念古体祈祷文。运动部的学生们也爱在这里祈祷胜利,或是赛事失利后进行反省。

    离集合还有一个小时,阿勋在那座小祠堂后面的树林中等候着井筒和相良。阿勋身穿白地藏青花纹的单和服,下着裙裤,头戴镶着白线的学生帽。在杂草丛中坐下后,经由冰川神社界内可以看到涩谷樱丘的高岗。这时夕阳正向那个高岗倾斜过去,也照射在阿勋白地藏青花纹的前胸和柯树的黑色树干上。阿勋并没有换到背阴地,只是对着落日深深地拉下了学生帽的帽檐。前胸汗湿了的肌体聚集着蒸腾的热气,与草丛中的暑热汇合在一起,往阿勋的额头扑来。树林中,矛蜩在起劲地喧嚣着。

    视野中,行驶在大道上的自行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那光亮仿佛要把一排排低矮的房屋连缀起来。一间屋子的檐下,一个一直在反射着光亮的玻璃碎片一般的物件歪放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辆停放着的卖冰车。阿勋好像听到了冰块远远传来的尖利呻吟,那是感受到置身于强烈日照下的危机,正在夏季最后的残照下无情地融化着的冰块的呻吟。

    回头看去,背后被夸张地拉长了的柯树树影,像是被夏末的阳光恶作剧地拉长了的阿勋那拖曳着的志向的影子。就要献身的夏末!与太阳的诀别!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怖,担心随着季节的变迁,那圆圆的、赤红的大义,又将暂时褪去自己的光彩。今年又一次失去了在热烈的夏日朝阳中去死的机会!

    他又抬头望去,在极其缓慢地变得血红的天空反衬下,柯树树梢那繁茂的叶丛间,现出一个又一个血红色的细小缝隙,宛若一群掀动着翅膀,正在上下翻飞的红蜻蜓。这也是秋天的预兆!是激情正从内部慢慢地、慢慢地冷却下来,转化为理智的预兆!对某些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喜悦,可对阿勋,这却是一个悲哀。

    “你怎么在这么热的地方等着?”刚刚赶到的井筒和相良身着白衬衫,头戴学生帽,刚刚赶到就吃惊地问。

    “看!在西边的太阳正中,能看见天皇陛下的面容呢!”

    阿勋端坐在杂草丛中,这样说道。在他所说的这些话语里,有一种魔幻般的力量,时常让井筒和相良在震惊之余,又不禁从内心里为之折服。

    “陛下的面容显得很苦恼。”阿勋继续说着。

    井筒和相良在阿勋身边茫然地坐了下来,揪下一片草叶,沉浸于在阿勋身边时才感受到的身临白刃搏斗时的感觉之中。对这两位少年来说,阿勋有时是可怕的。

    “全体都能到齐吧?”相良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像是要把那原由不明的不安转为情理上的不安,便这样开口说道。

    “能到齐!不到齐还像话吗?”阿勋若无其事地答道。

    “到底还是没去参加剑道部的集训,真棒!”

    井筒现出尊敬的神情,有些羞怯地说。阿勋本想解释一下原因,却又没有说。这里的活动还没有忙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自己之所以没去参加集训,只是因为对竹剑已经厌倦了,对竹剑的轻易取胜感到厌倦了,对竹剑只是剑的简单象征感到厌倦了,此外,还对竹剑丝毫没有“真正的危险”而感到厌倦了。

    三个人热烈地谈论起募集了20位同志是多么的不容易。接着,又说起最近在洛杉矶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日本在游泳比赛中大显身手,各所大学都有人踊跃报名游泳部。阿勋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却与体育部招募运动员:全然不同。不能在浮华的气氛中招募同志。因为,每一个参加组织的人都要意识到,将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在他们确实愿意献出生命之前,还必须含糊其辞,冲淡这次招募的目的。

    发现那些愿意献身或公开宣称愿意献身的年轻人,并不特别困难。可他们百分之百地都希望能够立即向人们公开自己的目的。并希望在为自己而举行的隆重葬礼上能有花圈。部分学生间正秘密传阅着北一辉1的日本国家改造法案大纲一书,阿勋却从这本书中嗅出了恶魔般的骄横气味。这本书与加屋霁坚的“犬马之恋,蝼蚁之忠”的境界相去甚远,可它确实煽起了青年们的滚滚热血。不过,这种青年并不是阿勋所要募集的同志。

    结成同志关系,不是通过语言,而是依靠意味深长的、悄悄的交相对视。这种关系的形成,不是由于思想,而是源于更深远的某种东西。它有一种更明确的外部特征,同时还必须拥有完全相同的志向和分辨事物的能力。为此,阿勋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学生,不仅有国学院大学的,还有日本大学和第一高等学校的。庆应大学也有一个学生被介绍了过来,这个学生的辩才很好,但见面时显得举止轻佻,并不合适。其中也有的学生表示非常赞赏神风连史话,可仔细一谈,却发现那个赞赏是伪装的。从谈话的细微之处细加分析,发现原来是想打进来刺探消息的左翼学生。

    沉默、朴素和明快的笑脸,在很多场合下都会表现出值得信赖的性格、敢说敢为的气质和视死如归的意志。而雄辩、豪言和讥讽的微笑,却常常表现出怯懦。面色苍白的病弱之身,时常成为遭人欺辱的暴力之源。大体说来,身体肥胖的男人多有癔病且不甚严谨,而体态瘦小的男人,从理论上来说,则缺乏洞察能力。阿勋发现,相貌和外表确实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农村和渔村中有二十万人之多的那种缺食儿童的身影,在城市的学生里是看不到的。在现在的城市里“缺食儿童”这句话,只是逗弄嘴馋贪食孩子的一句开玩笑的流行语,因而很难听到那种恨之入骨的愤怒声音。据报道,在深川砂町小学里,特地向那些缺食儿童发放饭团时,有的学生自己不吃,带回家去给弟弟和妹妹。这已经成了那里的督学之间议论的话题。这里没有那座小学的毕业生。来这所大学读书的,多是地方神官和中学教员的子弟,家庭富有的并不多,愁吃少穿的也很少。只有在农村的这些精神领袖的家庭里,才能清楚地看到农村的荒芜、疲敝和极其悲惨的现状。这些学生的父亲们大多在为眼睛所看到的而悲伤,为眼睛看不到的而愤怒。至少他们是能够愤怒的。因为无论神官或是教员,对这种可怕的赤贫和无人过问的现状,都没有任何职业上的责任。

    1北一辉(1883-1937),日本的法西斯主义倡导者。

    政府正在精心挑选着使贫富相互隔离开来的箱子。习惯于不顾结果好坏,一味躲避改革的政党政治,早已失去了明治九年颁布废刀令时那种敢于虐杀精神的力量。一切都采取了一种不彻底的方式。

    阿勋没有制定纲领。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恶都在证明着我们的无能和无为。因而无论要干什么,干什么的决心就是我们的纲领于是,阿勋在选择同志的面试过程中,根本不说自己的意图,也不向对方提出任何规定和要求。当决定接受某个年轻人加入时,阿勋便把一直故作严肃的脸色变得温和下来,柔和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是简单地说上一句:

    “怎么样?一起干吧!”

    在阿勋的指示下,井筒和相良根据募集来的这20个人的申请书和履历表,把他们的家庭成员、父兄职业、本人性格、健康状况、活动能力、本人特长、爱读书籍以及有无恋人等情况,都制成了有详细记录并附有相片的资料。阿勋感到很高兴,在这20人之中,竟有八人出身于神官家庭。神风连决不是被彻底忘却了的、早巳过去了的事件。而且,这20人的平均年龄是18岁!

    阿勋再次一份份地仔细阅读着井筒整理出的资料,并把名字与相片对照起来,努力把它们记在头脑里。甚至他还了解了他们的私生活,以便必要时可以说上一些表示关心的话,让他们为之感动。

    其实,人们在少年时代很容易把政治上的问题看作为现实中的问题。阿勋对于这种混淆并不介意。在阿勋来说,当立在刺眼的广告塔或街角上的那些杂乱的美人画,弄得上学的学生们心猿意马时,便认为这就是政治上的问题了。同志们在政治上的结合,应当以少年时代的羞耻心为基础。阿勋对现状即感到了“羞耻”

    “就在一个月前,你还分不清导火线和导爆线的区别呢!”相良与井筒拌着嘴。

    阿勋微笑着默默听着他们的争论。他曾命令这两位朋友仔细研究炸药的用法,于是相良便向从事土木建筑的堂兄,井筒则向身为军人的表哥分头请教、学习。

    “那时,你不是也不知道导火线的切口是水平还是斜面的吗?!”井筒反驳道。

    接着,两人拔出脚边的芒草当作导火线,又折下中间空了的细细枯枝作为雷管,开始进行起爆的练习。

    “一根漂亮的雷管造出来了!”相良用指尖把泥土填进短枯枝的空洞里一半,得意地说“这一半是空着的,另一半要装满炸药。”

    当然,这根枯树枝不是黄铜的真雷管。真雷管稍不留神就会引发巨大的爆炸,有时还会炸掉一只手。眼前摆弄的只是一根枯干得仅剩下一层枯皮的树枝,不会像那红色的金属毛毛虫那样具有危险的魅力。红彤彤的夕阳正向冰川神社周围的树林坠去,夏天太阳那最后的光辉,照耀着两个少年脏兮兮的指尖的动作。随着时间的流逝,正进行着的杀戮从远方飘来阵阵刺鼻的焦臭气味。或许,那只是附近人家晚炊的炊烟。这气味和这光亮,促使泥土立即变成了炸药,枯枝则马上变成了雷管。

    井筒仔细把细草叶插进雷管里,又拔了出来,测量空洞里没装炸药部分的长度,同时用指甲做上记号,计算着充作导火线的那根芒草草茎,然后在合适的地方划上了刻度。接着,他又把芒草导火线缓慢地插到雷管中划有刻度的地方。假如不留神插得太深,雷管就会被引爆。

    “没有雷管口制动器吧?”

    “用手指代替。脑子里想着这事,小心点儿干。”

    井筒的脸上流淌着汗水,泛起认真而又紧张的红潮。就像曾学习过的那样,雷管的前端用左手食指的指尖,装药部分用中指,空洞那头则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压着,充作制动器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尖紧紧贴放在空洞一侧的口头,两手猛地向身体左侧转动,面部却一下子扭向了身体的右侧,力量使在转过去的右手上。于是,把导火线固定在雷管里的动作便算顺利完成了。在操作中之所以扭过脸去不看雷管,是防止万一发生爆炸时,能够保护好面部。这时相良在一旁开玩笑地说道:

    “你那脸也转过去得太多了。身体扭动得这样厉害,操作关键的动作时,双手会失控的!那么一副尊容,值得这样保护吗?”

    接着进行的练习,是把雷管插进炸药中加以固定,并在导火线的另一端点火。相良把土块当作炸药,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然后就是点火。火柴的火头根本没在青青的芒草茎秆上移动着燃烧起来。在夕阳下没有被看见的火头,只把火柴杆烧焦一半便熄灭了。30公分的导火线要烧40秒或45秒,芒草的茎秆在大约35公分长的地方折断了,两人必须在50秒之内完成躲避动作。

    “喂,快逃!”

    “好了,已经逃出100米了。”

    两人坐在原地,却装出从很远地方跑来的模样大口喘着粗气,对视着笑了。

    过去了30秒,接着又过去了10秒。在观念上,或者说在时间上,装有雷管的炸药离这里已经很远了。但导火线已被点上了火,起爆的条件也已全都具备。火头就像异色的瓢虫,在导火线上一个劲地往前爬去。

    终于,在那看不见的远方,看不见的炸药爆炸了。所有腐朽和丑恶的东西,都在这猛然爆发的巨大声响中震得摇晃起来,分崩离析地向夜空中飞去。周围的柯树林也颤抖不已。一切都变得澄澈透明,就连声音也变得透明起来,宛如波浪一般向红霞万里的天际—磕去不久,就又消失了。

    正在专心阅读文件的阿勋忽然开口说道:

    “比起那玩艺儿来,还是日本刀靠得住。无论如何也必须准备20把!有谁能悄悄地从家里偷带出来吧?”

    “先练习跪坐抽刀杀敌并随即人鞘,然后再好好学学刺劈靶子不就行了吗?”

    “已经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了。”

    阿勋平静地说道。可在两位少年的耳朵里,这却像炽热的诗那样响亮。

    “如果可能的话,就在暑假期间,否则就等秋季开学以后,大家全都到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祓磨练会去。在那里可以畅所欲言,而且不论进行什么训练,先生都是不会责怪的。再说,参加那个磨练会后,就能够名正言顺地从家里出来了。”

    “可整天从早到晚听真杉先生说佛教的坏话,也真叫人受不了啊。”

    “那就只好忍耐了。那位先生会始终如一地理解和支持我们。”

    阿勋说完后看了看手表,便急忙站起身来。

    阿勋他们特地比约好了的六点钟稍稍晚来了一会儿。学校大门已经被关上了,他们从旁门往校内的神社前窥视。只见学生们正群集在夕阳下,四下张望着,流露出茫然不安的神情。

    “数一数!”阿勋低声说道。

    “全都来了!”井筒压抑不住高兴地说道。

    阿勋知道,自己不能长时间地沉浸在被同学们信任而泛起的喜悦中。大家都能到齐,当然比没到齐要好。可是使他们集中到这里来的,却是那份电报,是他们对行动的期待,也是他们的血气之勇。为了锤炼他们的意志,必须借这个机会,给他们迎头浇上冷水。

    随着太阳西沉,神社的铜屋顶显得有些发暗。在冬青树和榉树跳动着光亮的树梢间,威严耸立在屋顶的千木1上的饰件,也在辉耀着落日的余辉。围墙内铺满拖曳着黑色身影的大颗砂粒。这些砂粒从背后迎受着夕照,每颗砂粒都伴随着一个黑色的投影,宛若一串串秋末的葡萄。两株杨桐也被祠堂的阴影遮去一半,另一半却被夕照镀上了一层润泽的光亮。

    1日本古代建筑屋脊两端交叉而立的两根长木。

    阿勋背对神社站立着,在他的周围,聚集着20个青年。阿勋感到,这些无言的目光正在夕阳下熊熊燃烧,他渴望有一种灼热的力量,把自己的整个身心拉向无涯的天际。

    “今天大家集合得很好!”阿勋开口说道“最远的是从九州赶来的,没有一个人缺席,而且全都在规定的时刻赶到了。对此,我感到很高兴。今天请大家来这里集中,并不是出于你们所期待着的某个目的。什么目的也没有!你们只是抱着各自的幻想,从日本的四面八方毫无意义地来到了这里。”

    20个年轻人立即窃窃私语,开始动摇起来。于是阿勋提高嗓门说道:

    “明白了吗?今天的集合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目的,更没有什么事要请大家去干!”

    阿勋说完后,大家的议论也停了下来。渗到薄暮中去的沉默,笼罩着这一群人。

    忽然,一个少年愤怒地喊了起来。他是东北一位神官的儿子,名叫芹川。

    “为什么要这样?被人这样耍弄,我不能忍受!离家时我已经和老爷子一起饮了离别之水1。平日里,老爷子对农村的现状非常愤怒,对我说,现在正是青年挺身而出的时候。收到电报后,老爷子什么也没说,就用水杯把我送出了门。假如知道我受了骗,老爷子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对!我们也都像芹川那样。”其他少年随声附和着。

    “别信口胡说!我可不记得曾经答应过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只是根据电报上‘集合’这个词,发挥各自的想像来到了这里。你们说,除了时间和地点,电报上还写了什么?!”阿勋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这是常识性的问题。在决定干大事的时候,怎么能写在电报上呢?应该事先约好明确的暗号,就不至于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和阿勋同龄的第一高等学校的濑山说。这位原本就住在涩谷的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到这里来并不需要花费多少工夫。

    1长期离别或永别之际,交饮杯中之水,以作告别。

    “你所说的‘这样的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呢?只是回到了什么也没发生的状态而已,只是让大家意识到自己的想像大谬不然而已。”阿勋平静地反驳着。

    暮色愈加浓了,彼此间已经渐渐分辨不出。大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虫豸的声响占据了整个黑暗。

    “现在该怎么办呢?”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嘟哝着。

    “想回去的人就回去吧!”阿勋随声应道。

    于是,一个穿白衬衣的人离开人群融入黑暗中,往正门走去。接着,又有两个人追赶着他渐渐远去。芹川没有离去,他抱头蹲在神社围墙的墙下。不久,传来了他的嘘唏之声。这嘘唏是一条清冷的白色溪流,宛若小小的银河一般悬在人们内心的阴影中。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芹川一面哭泣一面嘟哝着。

    “大家为什么不回去?我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了,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阿勋喊叫起来,却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显然,这次的沉默与刚才的沉默迥然不同,像是蹲伏在黑暗中的一头温暖的巨兽就要一跃而起。阿勋这才开始对这种沉默感到了明确的反应,那是一种灼热的、腥臭的、充血的、使脉搏跳动不已的反应。

    “好吧!那么,现在剩下的各位,将不抱任何期待和希望,把生命孤注一掷地投入到也许会一事无成的事业中去喽?”

    “是的!”一个庄严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着。

    芹川站起身来,向阿勋跨上一步。周围已经很黑了,如果不是靠得很近,根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芹川那被泪水濡湿了的眼睛在黑暗中逼了过来,他哽。因着用低沉、粗哑的声音说道:

    “我也要留下来。无论到哪里,我都会默默地跟着大家走。”

    “好吧!那就在神前宣誓吧!两拜两击掌。我先念誓言,大家一条条地跟着念。”

    阿勋、井筒、相良以及留下的17人的击掌声,如同在黑暗的大海上,拍击着白木船帮一般,清亮而又整齐。阿勋领头朗诵道: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驱除邪神奸鬼!”

    年轻的声音一齐随着朗诵道: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驱除邪神奸鬼!”

    阿勋的声音碰撞在神社朦朦胧胧的白色门扉上,发出强烈而悠远的回声,听上去,像是从悲愤的胸腔里喷涌而出的青春的梦幻之雾。空中已是繁星点点。市内电车的声响在远处摇曳着。他接着往下朗诵:

    “二、我们结成莫逆之交,同志相扶,共赴国难!”

    “三、我们不慕权势,不求功名,不辞万死,誓做维新之基石!”

    刚宣完誓,就有一个人握住了阿勋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接着,20个人轮流握着手,然后大家又都争着同阿勋握手。

    星空下,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经能够分辨出彼此的轮廓,双手在一个个地到处寻求着还没有握过的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语言这时成了轻薄的东西。

    黑暗中正握着的手,宛如忽然生长出来的强韧有力的绿色长春藤,它那一片片绿叶的触感不尽相同,或满是汗水,或非常干燥,或坚硬有力,或绵软柔和。在用力握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彼此的血液和体温便融合在了一起。梦境中,阿勋曾见过在黑暗的战场上,不作一声、就要死去的同志,就是这样相互告别的。阿勋沉浸在事业成功后的巨大满足和在自己体内汹涌澎湃的热血之中,把一切寄托在用最后的痛苦和喜悦这两种红白丝线缝合起来的神经末梢

    现在已经发展到了20个人,再在靖献塾聚会便不合适了。那时,父亲很快就会向阿勋盘问他的意图。而井筒家太小,相良家也不合适。

    他们三人从一开始就挂念着这事,但又没什么好方法。就是把三个人的零用钱全都凑在一起,也不够领20个人下一顿馆子的饭钱。而在咖啡店里,又不便讨论重大事情。

    在星空下握手结盟之后,阿勋尤其不愿意今天就这么分手。而且肚子也饿了,少年们的肚子肯定也全都空了。万般无奈之余,他把目光移向被昏暗的门灯照射着的大门。

    离门灯不远处,浮现出一张葫芦花般清丽的面容。这是一个女人的面庞,她低垂着头,躲闪着人们的目光,羞怯地伫立在那里。当阿勋一眼认出她后,便再也无法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

    阿勋内心中的一小部分已经认出了那个身影,可内心的大部分却希望还没认出来,从而就这么保持着这种状态。在幽暗中浮现出来的女人面容还没有名字,芳香却早已先于名字飘溢到了面前。如同夜间行走在小径上,在看到鲜花之前便已经嗅到了木犀的清香一样。阿勋希望,这瞬间的芳香将永远存留在自己的心里。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刻,女人才为其女人,而不是具有名姓的某个具体的女人。

    不仅如此,正因为那秘而不宣的姓名,正因为那不说出姓名的暗示,那个才能像凭依着隐匿不见的支柱,在幽暗的高处露出芳容的葫芦花那样,幻化成美妙绝伦的精髓。只有女人,才能反映出精髓比存在、梦幻比现实、未来比当前更清晰、更强烈的本质和状态。

    阿勋还从未抱过女人,但当他如此确切地感觉到“美貌绝伦的女人”时,也被一种未曾体验过的陶醉强烈震撼了。他恨不得现在就紧紧地抱住她干那个。也就是说,他们在时间上虽然非常微妙地接近,可在空间上却又比较遥远他那满腔的爱慕之情犹如煤气一般向对方飘溢而去。可当她根本不在时,阿勋则像孩子一样,又能够把她忘个一干二净。

    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阿勋想人非非地在内心里同她干着那个。刚开始时,还希望干的时间能够尽可能长一些,可很快便对这种模糊不清的事情感到不耐烦了。

    “你们稍等一会儿!”

    阿勋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命令口吻对井筒说完,便拔腿向正门跑去。飞跑着的木屐发出干燥和略显磕巴的声响,他身上的白地藏青花纹在暮色中不停地跳跃着。跑出旁门一看,站在那里的果然是槙子。

    就连粗心的阿勋也立刻发现,槙子梳了个与往常不同的发型。流行的波浪式隐耳发型,衬托出她的面部轮廓,越发像浮现在神话故事里的面容。她身着没有花纹的藏青色绉绸夏衣,后脖颈并没有浓施脂粉,却仍像浮雕那样显眼夺目。香水一般的汗香,更使得阿勋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啊,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们不是从六点钟开始,要在这里集合宣誓吗?”

    “你怎么知道的?”阿勋惊愕地反问道。

    “你真糊涂!”槙子露出光洁的牙齿笑着说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如此看来,也许是前几天为开会地点没有落实而焦灼不安时,在槙子面前无意中泄露了宣誓的地点和时间。本来,对槙子是什么事都可以说的。可对槙子泄露了这样重要的大事,自己却还浑然不知,这不禁使得阿勋感到尴尬。率领众人起事的责任是很重的,看来也许自己还不具备这样的资格。不过阿勋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偏偏只对槙子说了这样重要的大事,而且事后还忘得一干二净,正说明这其中蕴含着某种信任和甘美的亲密关系。与在青年们面前不同,阿勋在槙子面前有一种微妙的欲望,那就是总想特意摆出一副粗犷的男子汉气概

    “可真让我大吃一惊,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把这么多朋友聚集在这里,但一定不知道该把他们领到哪儿去。而且,大家的肚子也都饿瘪了吧?”

    阿勋爽快地挠了挠头。

    “本想在家里请你们吃晚饭,可离这里又太远。同父亲商量了一下,父亲说在涩谷请大家吃牛肉火锅吧,就给了这些钱。今天晚上父亲被请去参加一个歌会,不在家,我就来这里招待大家了。饭钱非常充足,就请放心吧!”

    就像夜钓的人钓上的一条鱼,槙子白皙的手猛地扬起来,显示着她那硕大的巴拿马手提包。从衣袖中露出了纤纤细腕,优美而柔和的关节,令人想起了夏末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