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刘震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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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村的现任村长是贾祥。这时村子已发展成四百多口。贾祥与我同岁,小时候是个疙瘩头。记得在大荒坡割草,别人打架,他就会给人家看衣服;别人下河洗澡,他也给人家看衣服。没想到成人之后有了出息,当了村长。

    贾祥的父母我也很熟。他的爹我叫留大舅,他的妈我叫留大妗。留大舅爱放屁,一个长屁,能从村东拉到村西;留大妗说,夜里睡觉不敢给贾祥捂被头,怕呛死。留大好眼睛半明半暗,不识东西南北,但竟通晓历史,常用镰刀捣着土,坐在红薯地里给我们讲“伍云昭征西”就是手脚有些毛糙。据贾祥说,一次一家人围着锅台吃饭,吃着吃着,留大舅竟吃出一个老鼠。贾祥二十岁那年,留大舅留大妗相继去世,留给贾祥一间破草房,一窝“咕咕”叫的老母鸡。院子里还有几棵楝树,被贾样创倒,给父母做了棺材。然后贾样开始跟人家学木工。学会了做小板凳,做方桌,做床,做窗棂子。干了五年木工,他背着家伙,进了一支农民建筑队,随人家到千里之外的天津塘沽盖房。春节回来神气不少,新衣新帽不说,腰里还别着个葫芦球似的收音机,走哪响哪。在建筑队混了两年,贾祥更加出息,葫芦似的收音机不见了,他自己也跟甲方签订了一个合同,开始回申村招兵买马,组成一支新建筑队。下分大工,小工,刀工,瓦工,泥工,木工,挺细。贾祥说:

    “人家是甲方,咱就是乙方!”

    村里人纷纷说:“贾祥成了乙方,贾祥成了乙方!”

    对他刮目相看。

    贾祥成了乙方,就有了乙方的样子。街上走过,过去爱袖手,现在不袖了,背在身后;头也不疙瘩了。村里人见他都点碗:

    “贾祥,这儿吃吧!”

    “贾祥,我这先偏了!”

    贾祥背着手说:“吃罢吃罢!”

    这时贾祥洗澡,别人给他看衣服。据说贾祥的乙方开到塘沽以后,先给甲方挖了一个晒盐池子,后盖了一溜工棚。不过这时贾祥不常在塘沽呆着,委托一个本家叔当副乙方,领工干活,他常一个人坐火车回来种地。不过这时他的地用不着他种,村里早有人替他种下;谁种的也不说,有点像当年新喜恩庆砍高粱做好事。贾祥也不大追究。两年乙方下来,贾祥不再要父母留下的草房,自己挨着村西支部办公室,一拉溜盖了七间大瓦房,瓦房上不用大梁,用了几根钢筋条子。上梁那天,大家都去看。贾祥还花几千块钱买了一架手扶拖拉机,和老婆孩子串亲戚,就开着它去。村里有人顺路搭车,贾祥也让搭,说:

    “从哪儿下,事先打招呼,好停机!”

    村里人都说:“看不出,贾祥这孩子有了出息,比当年宋家掌柜辽阔气!”

    这时村里没了五类分子。老孙、孬舅、宋家掌柜兄弟等一干老人,都死了。没死的给平了反。据说老孙临死前神志已不太清醒,临死前又唱起了讨饭的曲子;孬舅临死时恶狠狠甩下一句话:

    “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他!”

    把床前伺候他的人吓了一跳。但这个“他”到底指谁,谁也没猜出。

    孙、申、宋诸家留下的子弟,福印、三筐、八成、白眼之类,埋葬了老人,都加入了贾祥的农民建筑队,去了塘沽挖晒盐池子。宋家掌柜的一个女后代美兰,过去在支部办公室开喇叭,现在喇叭坏了,恩庆又患了肝硬化,在家无事做,也投奔贾祥,不过没去塘沽,就在贾祥家做饭。前支书新喜这时四十多岁,还不算太老,也加入了贾祥的建筑队去塘沽。由于他是党员,贾祥给他安排了一个监工,在工地拿个尺子跑来跑去量土方。不过据说到塘沽还是爱吃小公鸡,一次让他买菜,他克扣菜金,给自己买了只烧鸡,撕吃时被人发现,差点被三筐八成之类,推到晒盐池子里。这时恩庆已患了肝硬化,仍在村里当着他的支书。

    这时村里、公社要进行机构改革公社改叫做乡,大队改叫做村,支书改村长,地分给各家种。大家开始有些不习惯,觉得改来改去改不过口,叫起来有点解放前的味道,不过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说:

    “还是叫村、乡合适!”

    接着村里要改选头人。这时恩庆已到了肝硬化后期,脸黄黄的,常披一个大袄,坐在支部办公室门前晒太阳,自己抱一个酒瓶喝酒。村里人人情太薄,地一分,没人再请恩庆吃兔子喝酒。恩庆打野兔子又没力气,只好不吃兔子光喝酒。大喇叭坏了,美兰不开大喇叭,也不来支部,恩庆也就搬回家住,只是晒太阳才来这里。倒是贾祥何时从塘沽回来,见到这位黄脸支书,把他请到家里,让炊事员美兰炖只兔子一块吃。兔子冒热气上来,美兰就红脸,恩庆只顾低头喝酒吃兔子。村里机构改革,本来还应恩庆当村长,可贾祥觉得老让一个肝炎病人拿着公章,一年一度往他乙方合同上盖,有点不合适,便在酒桌上对恩庆说:

    “庆叔,你岁数也不小了(这年四十八岁),身体又有病,甭操那么多心了,真不行我来替替你,你去郑州看病!要行呢,你就对乡里说说!”

    没想到黄脸恩庆一下将兔腿摔到地上:

    “jī巴!”

    走了。弄得贾祥挺尴尬。本来这事也就是商量商量,商量不成贾祥也不恼,仍当他的乙方。没想到乡里出了新点子,说这次选村长要搞差额,两个选一个。村里人一听就恼了:哪个龟孙想的这歪点子,两个选一个,自己不操心,推给了大家!从祖上到现在,没听说两个选一个!贾祥一听这办法倒喜欢,到处对人说:“咱们搞差额,咱们搞差额!”

    便站出来与恩庆差。差额选举本身并不复杂,大家的儿孙都是贾祥乙方的工人,恩庆有病不说,还喝过酒吃过兔子搞过人家闺女,一差就把思庆差了下去,贾祥被差上了。乡里看贾祥表现不错,曾捐款两千元修小学,恩庆又到了肝硬化后期,也同意贾祥当。

    贾祥从此成了村长。盖章不用再找恩庆。贾祥当村长以前,显得在村里呆的时间多;贾祥当村长以后,显得在塘沽呆的时间多。在村里大家仍叫他乙方;到塘沽大家反喊他村长。恩庆村长被差下来,小脸更黄,整日无事可做,更是整日蹲在家门口晒太阳。本来支部门口太阳更好,可他说什么不再到那里去。大家看他在家门口晒太阳,双手捂着肝腑,反觉得他可怜说:

    “恩庆以前也给村里办过好事!”

    又觉得将贾祥选上去有些愤愤,说:

    “这回可是通过咱们的手把他弄上去的!”

    “他他妈也不在塘沽干活,倒盖了七间大瓦房,现在当了村长,又不在村里呆着,合适全让他占了!”

    当然这话也就是背后说说,见了贾祥仍呼乙方。

    这时乡里的头人换了吴乡长。吴乡长爱骑嘉陵。一听街里“突突”响,就是吴乡长。吴乡长一来村里,就去找贾祥。吴乡长这人工作干得不错,一来村里就讲:

    “咱们可得发展商品生产!”

    讲过,与贾祥一起就着猪肚喝啤酒。吴乡长能喝四瓶,喝了就红脸;贾祥能喝三瓶,喝了就摸头。两人红脸摸头一阵“嘿嘿”一笑,吴乡长骑着嘉陵就回去了。去年吴乡长家盖房,贾祥去帮过忙,给他弄了几根钢筋梁;贾祥老婆有病,贾祥不在家去了塘沽,大家都说:

    “去找吴乡长,去长吴乡长!”

    大家带贾祥老婆找了吴乡长,人家马上给批了个条,让贾祥老婆住进医院。大家说:

    “吴乡长这人仁义,对得住贾祥!”

    这时思庆肝硬化已经到了全硬,硬得像石头,不能再在街上晒太阳。贾样一次从塘沽回来,不计换届时差额的旧仇,亲自开着小手扶,把思庆拉到乡里看病,感动得恩庆躺到车厢里,捂着肝腑掉泪:

    “贾祥,知道这样,早让给了你,还差他娘的什么额!”

    贾祥例说:“该差还得差。”

    到了乡里,贾祥又去找吴乡长,批条让恩庆照了x光。照过x光,恩庆又撑了几天,终于死去。据说临死时手里还握着一个空酒瓶,嘴里喊着:

    “新喜,新喜。”

    可新喜这时在塘沽当监工,也不知他要对新喜说些什么。死后,全村老少都去送烧纸。以前的情妇美兰也去了,不过没哭,大家有些不满意。贾祥也去给恩庆送丧,祭到坟前一只煮熟的兔子。

    这时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恩庆死后三个月,贾祥又一次从塘沽回来,突然在村里提出,他要与老婆离婚,与美兰结婚。美兰以前与恩庆看过大喇叭,现在大家都说贾祥这人不仁义,恩庆刚死三个月就闹这事,不仁义;人家美兰刚到你家做过几天饭,就想人家,不仁义。也有人说贾祥对不起老婆。可贾祥还是要离。众人劝他不住。这时村里的村务员新换成了小路,小路已经一把胡子,声音变得沙哑,一次也在猪圈捂着铜锣说;

    “祥弟,不能离,不说弟妹贤惠,只是这美兰,以前可是恩庆用过的!”

    贾祥大怒:“放你妈的狗屁!你住的房子你爹没用过?你不也照样住!”

    弄得五十多岁的小路很尴尬,捂着铜锣跳出猪圈,三天不敢到贾祥跟前,嘴里老念叨:

    “离就离,谁不让你离了?”

    贾祥离婚是真想离,就是贾祥他老婆不想离。掰扯几个月,贾祥说:

    “给你两万块,跟小孩过去吧!”

    老婆想了想,哭了一回,离了。

    离婚那天,大家都出来看。贾祥开着小手扶,拖斗里坐着老婆孩子,去乡里扯离婚证。扯完离婚证,小孩看着卖糖葫芦的老头伸手要糖葫芦,要不到就哭。贾祥停了机,就给小孩去买。老婆在车斗里还哄孩子:“小二小三别哭了,你爹去给你买糖葫芦了!”

    拖拉机开回村,七间瓦房老婆和孩子住了三间,另四间贾祥与美兰住。不过美兰结婚以后,表现比较好,仍和以前一样,一点不娇气,仍做饭,仍喂猪,该炖兔子仍炖兔子。出来进去,与贾祥又说又笑。大家看了,气愤过后,倒也满意,说:“这样也不错,美兰也有了着落。只苦了贾祥他老婆!”

    也有人说:“他老婆也不是东西,以前借她个芭斗都借不出!”

    村里有三间大砖瓦房,以前是大队支部办公室,现在改成了村办公室。贾祥从塘沽回来处理公务,也在村办公室。不过这时办公室干净许多,没了骚气,换了啤酒气。贾祥当了头人以后,不让人砍高粱,不坐飞机,统治村子就用一架录音机。到乡里开会,带个红灯牌录音机,把吴乡长往里边一录,带回来让小路打铜锣,将村里男女集合在一起,开录音机一放,不用他再传达。他躲到一边喝啤酒。三瓶喝过,录音机放完,他摸着头:“听清楚了?”

    大家说:“听清楚了!”

    会马上结束。大家满意;吴乡长听说申村放他的录音,也满意。

    这时村里照常出些案子。出些盗贼、破鞋、孤老一干杂事。贾祥一概不管,也不设案桌问案。村务员小路有些不满意,说:“贾祥,该问案儿!”

    贾祥却说:“出一两个孤老破鞋,不影响四化!”

    拔腿就去了塘沽。

    他一出发,村里更乱,申村成了破鞋、孤老、盗贼们的天地。一次,光天化日之下,一对男女在麦秸堆里睡觉,被人抓住。大家摇头叹息,对贸祥不满意,说他只会当个乙方,不会当村长,把个好端端的村子给弄乱了套。消息传到乡里,乡里吴乡长也不满意。一次贾祥从塘沽口来,吴乡长把他叫到乡里批评:

    “贾祥,你这样弄可是不行,村里都乱了。你以为一搞商品经济,就不要党的领导了?赶紧给我想法子治治!”

    贾祥摸着头听批评,听完也很恼火,说:

    “治治就治治,回去就治!治治这些龟孙!我让这些龟孙自由,这些龟孙却不会自由,回去就治!”

    但贾祥回到村里,却不会治。娘的,孤老破鞋盗贼,你怎么治?又不能天天看住他(她)们。这时村务员小路又在猪圈捂着铜锣劝他,建议重新实行祖上的染头与封并制度。小路说:

    “贾祥,用吧,一用就灵,重典治乱世!”

    贾祥这次没骂他,说:“好好好,咱染头,咱封井,渴死这些鬼男女!”

    果然,一染头,一封井,村里马上大治。贾祥封井还不封一般的井,封机井;除了不让喝水,还不让浇地。小路日日夜夜守在机井旁边,拿铁锹叉腰看着。村里三月不出孤老和破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说;

    “就得这样治!”

    八月里,老天下雨,一连下了三天。地里庄稼没淹,村里房屋没漏,大家放心。可这天天不下了“咕咚”一声,村西头村办公室三间大瓦房塌了。大家吃了一惊,纷纷去看。一片浓烟中,已分不清屋梁门窗,成了一堆废墟。废墟中露出几根出头的椽子,黑黑的。消息传到乡里,吴乡长也吃了一惊,骑嘉陵来看过一次。说:

    “村里不能没个办公室,叫贾祥回来!”

    贾祥从塘沽口来,吴乡长叫他到乡上,说:“村里不能没个办公室,赶紧让群众集资再弄一个!”

    因为在申村更村西的一块地方,群众已经自动集资盖了三间土庙,里边用坯,外面包砖,出头的椽子还用油漆漆了漆,比祖上时代的旧庙还好。贾祥说:

    “好,再弄一个,集资集资!”

    可他从乡里回来,没有让大家集资,自己掏了几万块钱,在废墟上盖起一幢两层小楼,既是村里的办公室,又是他和美兰的新住处。举村皆大欢喜。各人没掏钱,又办成了事。大家都说贾祥村长当得仁义。以后贾祥办公务,偶尔给人断案,染头与封井,都在这幢小楼里。他到乡上开会,录回吴乡长,也让小路打铜锣叫人,集合众人来小楼听录音机。

    一九八八年一月四日,出了一件事。贾祥到乡里开过会,大家集合又来听录音机。这一天来的人特别多,楼底下盛不下,贾祥便叫美兰开了楼梯门,一村子人上楼去听录音机。谁知楼板看着是水泥的,挺结实,里边却是空心的。空心的水泥楼板,承受不了一个村庄的压力,大家正听到酣处,突然塌板,全村人坠楼。当场摔死三人,伤四十八人。美兰正在楼下火上炖兔子,也被塌下的楼板和众人砸死。村长贾祥正扶着录音机摸着头喝啤酒,也摔到楼底。小手扶将死者伤者拉到乡里,吴乡长批条子让大家住院,不过贾祥没有住,他只伤了一条胳膊,托着伤胳膊去了塘沽。

    今年春节,我回申村,塌楼事件已过去两个月,死的已经全埋了,伤的也已痊愈,塌下的楼板也已修好。贾祥也从塘沽回来,胳膊已能四下活动,虽然落下托胳膊走路的习惯,仍不误当村长。只是头上又出了疙瘩,走在街上红红绿绿的猪狗队伍中,后边跟着小路。一天我碰到他,谈起塌楼事件,我说:

    “这事多不凑巧。”

    小路在旁边说:“上去那么多人,就是人大会堂也给踩踏了!”

    贾祥叹息:“美兰死了。”

    我说:“你命大得很。”

    贾祥摸着头上的疙瘩没有说话,倒是小路在后边说:

    “吴乡长说了,贾祥不能死,贾祥一死,村子就乱,下一届还让他当村长。”

    贾祥瞪了小路一眼,又对我说:

    “老弟,这一群jī巴人,不是好弄的!”

    说着,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1988,10,北京十里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