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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得从再次遇见她开始说起
我记得是一月,刚过年的那段时间。太阳看似温和却没有任何温度,高高恳挂的火球,像是假的。
护士唱过号之后,她推门进来了。我抬头的瞬间,一定露出惊讶来了。自从她上次出院之后,我再没得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有人说他们一家迁去了外地,因为没有人再在她家附近看见过她。
她回来了?我的第一个想法。
长发整洁,长得有些过了,一身白衣,身体瘦得让人皱眉。我打量她,她的变化太明显,若是在街头随便碰见的场合,我一定不敢确定这就是她。
是她,她看着我,漆黑的眼珠,与我对望,当然是她。
“好久不见了。”她的声音并不陌生,只是我刚刚想起来。
“哦,请坐。”我说。
“请问,你”我迟疑了一下“之前的病历带来了没有?”
“我以为那么久远的病历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帮助了。”她说话的神情极自然,就好像过去我们天天见面。
“喔。”我有些尴尬,不得不调整一下坐的姿势。
两个人坐着,忽然都没有说话。我清了清喉咙“那么给我讲讲你现在的状况。”
“还是你问吧。”她偏了偏头,一点绿色吊坠耳环在我眼前晃了晃,她的模样让我记不得两年前,她说“我还是比较习惯听你问的。”
我抿了抿嘴,她镇静得看不出来有任何异样,这样的她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对身为大夫的我来说,是特别棘手的。
幸好这是精神科,而我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同病人谈天说地本就在行。
于是我问:“还在上学吗?家里人都好吗?出院之后,过得好不好?”
她点头,表示答案都是肯定的。
“现在回来,你想做什么?”
“来看看这里,看看自己曾经呆过的地方,也看看你。”她眯着眼,稍稍地微笑。她长大了,她一向美丽。
“你遇见了什么事?”我坚持。
“没有,我没有遇见什么事,我每天的经历都很普通。”
“包括我在内,都很普通。那么,为什么会想来看看这么普通的人和物?”
她停下来,停顿着。我等待。
“会不会是因为,厌倦了?”
轻轻启齿的一句话,我仿佛又看见了两年前那个无助女孩苍白的脸,那一双黑白分明却茫然失措的大眼睛。
我仍是盯着她,心中难免不安。
“这样的自己,你又觉得乏味,觉得无聊了,对不对?”
“我不能这样想。”
“对,你不能,你也这样对自己说。但你已经想了,真实的你,已经成长了。”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口气,有这种想法的人其实很多,天底下有几个人敢无时无刻地直面真正的自己?只是单纯地有这种想法不能称之为病人。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地方谈谈。
我看一眼钟表,下班时间差不多到了,门口应该已经没有病人。我站起来对她说:“愿意边吃边聊吗?”
她看着我,十秒之内点头。
我很快地换上了灰色的两装外套,把脱下来的白色制服挂起。我感觉在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的眼神分外明亮,甚至后来临出门前我不得不叫她一声,她看着我的白大褂出神了。
咖啡的香味好闻,但是太苦,即使加了糖和奶,似乎还是不够。我吸一口气,端起来灌一大口下去。
她在一旁坐着,静静地,很安分。她手中甜茶的香气弥漫着,让我感觉到温暖。她比在诊疗室里的时候松弛了许多,当然我也是。
但是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更加难以回答。
她说:“任大夫,结婚了吗?”
未等我开口,她又自己接着说:“你每天都这么忙,一定没有时间顾家的,但是如果想结婚的话,再怎么忙都会有个家,不是吗?”
我只好说:“工作是自己要做的,再忙也是自找。”
她温柔地看着我“人不一定要这么孤单。”
“是啊,但目前的我就是这么孤单。”我应付地笑一笑,她还太小,谈婚论嫁这个问题,即使是与同龄人我也极少及深入地谈。
“排队候诊的时候我可是听说,仅这家医院就有好几位护士小姐都愿意照顾你哦。”她边说着边笑起来。
“她们只是想嫁人,而我,刚好是个不错的对象。”
“谁说的?”她忽然放下杯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正经的语气,甚至严肃。
我不做声,看着她的眼睛。
“你不同,嫁给你,一定会被你照顺一辈子。”她缓慢的语调,说到最后竟然有些哽咽。
“你对我评价很高。”我小心地回答,但内心的震撼难以形容。这个曾经是我最关怀备至的病人的女子,这个消失两年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在她心中,我究竟是何种存在?
她微侧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她问我:“任大夫,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结婚有什么意义?”
在我的心中,我的职业算不上神圣,但是它让我感觉自己是有用的。有人认为我的病人们其实根本与正常人没有分别,他们只是看到的,感觉到的与我们不一样,这样就被判为有病,或者干脆关进疯人院,实在说不准是残酷还是明智。
绿涵是一个二十岁的妙龄女子,她虽然曾经一度抑郁过,但从如今成长的迹象来看她已经治愈了自己的心灵。她这么年轻,她的生命里,应该更多的是美好的东西。
我应该指给她一条明路。
这时候我应该露出最标准的职业笑容说:“婚姻,是一生的事业。”
这样她很可能就会顺着我说的方向去努力,她这么正直乖巧的女生,一生的事业若是经营一场婚姻,幸福应该会很简单。
这是应该,我想的应该,但是我连应该说的话都没有说。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却不知道她现在的心境,我想我不可以太武断地说什么。
她认真地凝视我,一动不动,薄唇紧抿,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在开口之前,先笑了一下,但那种笑容,我想,一定比我口中余下的咖啡味道更苦。
“我并不喜欢把婚姻说得过于神圣,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即使是,也只是对将要相处的那两个人而言。彼此愿意分享自己的小天地给另一个人,是信赖,奖励,也是一种冒险。愿意把这样一个机会给某一个人,是因为她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我可以把感情交换出去。对婚姻的期望来自于对那个人的梦想,就像很小的时候,我们也曾经对自己怀有那样的梦想。因为有那样一个人,所以才愿意给自己婚姻。”
她认真地听,也在独立思考,她说:“只有快乐,只有梦想,这样的生活会不太单调?会不会够?会不会要有足够的痛苦与快乐参和在一起,那才是对的?”
“要把快乐和痛苦混在一起,快乐有多少,痛苦就伴随多少,这或许是一种平衡,但不是我想要的。痛苦是体验,但人们活着更多的是想让自己快乐。”我简单地说,我并不理解那些所谓极端的追求。
“有那么多失败的婚姻,难道一开始,他们都只是弄错了?”
“婚姻在行进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可能,如果不能适应,此水已非前水,在经历了或长或短的沉重之后,实在无法负荷了,只好选择背叛。”
“此时的背叛,是对的还是错的?”她的神情过分凄楚,声音仿佛隔着雾。
有些不安,但我仍然接着往下说:“这是一种选择,不存在对的或错的。或许对别人而言是一种伤害,但对自己是解脱,那么,一个生灵与另一个生灵之间,我们能责备哪一个?”
我始终看着她,她的每一个表情变化,我都想观察,她的心中藏着极深的结,她的眼睛告诉我,她不堪负荷。
她为什么不说?
似悲似喜的复杂,她的眼中,还有一抹盈光流动。她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我其实很想听她告诉我,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率先站起来,对我说:我们回医院去吧。
她走前面,我跟在后面。她想静一静,我让她一个人想一想。过马路了,我看见不远处的红灯亮着,停下脚步。前面的她停在一群等待的人的最前面,一动不动。我掏出手机想看看日程安排,却听见身边的人惊呼,抬头一望,手机顺势掉下去了
她不知何时竟走在斑马线上,忽然呼啸而来的一辆车,她没有一点躲闪的迹象。尖锐的刹车声之后,我看着她倒下。
我跳起来,却是神志模糊的,有几个人冲过去围住了她,他们对她做什么?我屏住呼吸,还是看不清周围任何人的脸,似乎有熟悉的场景在交替着,混淆着我的视听。我看见飞扬起的长发,有两个一样倒下去的身影。我费力地扒开人群,地上的人明明是血染的白衣,为何我会看见另一个墨色的身?那个不是她,不是,不是
那个人不在了这个念头初来时像闪电一闪而过,脑海中又有片段如潮水般漫上来。脑中有各种声响,逼着我跪下来抱着头去听去看在经历了浑身的颤抖与巨大的创痛之后,我终于记起来了。
恐惧再次被强迫暴露在日光下,这也许是她故意要给我的场景。好让我记得,现在地上这个昏迷不醒生死难料的女子,白绿涵,同时也是我结婚五年的妻子。
而那个随画面在我脑中呈现,因车祸而逝的黑衣女子,则是我一年前外遇中的情人。
事故发生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看着她倒下,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没留下任何遗言。那个时刻,我的心思正处于异常混乱的状态,因为我看见了街对面站着的绿涵于是一个瞬间,我的世界在模糊中凝固。
事发之前我是一家医院的精神科大夫,而这一年以来,我不过是一个每天都在失忆的病患,一个需要心理治疗的心理医师。我可以为别人分忧解难,却唯独对自己束手无策。由于之后投入了太多情绪在里面,我所记得的绿涵,永远只是七年前那个无助到让我心疼的女孩。
而绿涵,她每天扮演着与我重逢的戏码,一遍又一遍。
太荒唐,事实上,她尽了一切可能来陪我荒唐。
她一心一意地想唤醒我,却发现自己只是日复一日一无所有的失败者。
如此明确,又如此混乱。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爱情。我们明明都在现场,却如此混乱。
她终于绝望了,在她绝望的一搏中,我却醒了过来。
这还要怎么继续?我该怎么做?将十指插入发里,我无尽地问自己。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你可愿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