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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抚秋宫往北,有一座小小的偏殿,称为乐善堂。此殿本是抚秋宫北清行殿的偏殿,只是十多年前,清行殿为天雷所中,大火烧了精光。正殿、配殿俱焚毁殆尽,独独乐善堂尚存。
当时执掌六宫之人,乃是先皇后邬氏。先皇后节俭,不愿重开营造之事,是故将那清行殿的遗址辟作一小块花园,而那乐善堂也不过稍作整修,用以储藏旧物而已。
时移世易,如今这乐善堂中,住着一个年久无宠的刘选侍。她触动帝怒,早失恩宠,在这乐善堂独居已多年了。因她无事可为,乐善堂前那一处花草便付于她打理,只不过花草再是鲜明,也无人留意而已。
今夏极热,故而一入秋人便觉得骤寒。夏日葱郁的枝叶,入秋便被逼出几丝黄色。翠意稍削,只有那几株百子莲窜得老高,刘选侍伸出几年下来熬出老茧的手,抚过这一丛百子莲,忽然愣愣地说:“每年秋天,这里的百子莲就开得很好。”
她贴身的侍女春菲见刘氏说话时候也喘气,便把她搀住道:“选侍身上不好,很不宜在这里吹风。”
原来刘选侍这几个月病了许久,虽说典医监打发了几个人来看过,可吃了药也并未见好。病势沉重,她说两句话就要咳嗽。
刘氏咳了几声,摇摇头道:“百子莲……咳……我是一定要看的。”
春菲叹口气,便道:“选侍在这里且歇息观赏,奴婢给您取件披风来。”
刘选侍一惊,忙讶道:“不要,那件艾绿的!就那件石青的吧。”
春菲稍稍低头,眉宇之间露出很不舍的样子:“选侍,那件石青的都破成那样儿了,还怎么穿呢,换上那件艾绿的吧。”
刘选侍慌忙摆手:“不成,不成!那件艾绿色的披风是我家理王送的,我这样的身体,仔细穿脏了,还是石青的好。”
春菲听后,足足叹了一大口气,才转身去取了。不一会儿便把那件艾绿的披风与石青的披风都取来了。刘选侍一惊:“怎么都拿来了?”
春菲道:“选侍怕穿脏了,就把艾绿的穿里面吧,石青的套外边儿,这样暖和又不容易脏。”
刘选侍默了好一会儿,才似乎是郑重其事地说:“那我便穿上吧。”
春菲刚把艾绿色的披风披上选侍的两肩,选侍摸着那缠枝的纹样,便闭着眼睛笑。春菲很久都没有见过刘选侍笑了,不知何故,才稍稍一问:“选侍笑什么呢?”
刘选侍也不答,仍摸着这披风,不一会儿又淌下一行眼泪。初秋风缓,只不过略带清寒的微风拂过她的脸,头上陈旧的素银首饰也稍稍发出几丝轻吟。
刘选侍叹了口气,坐到了一块青石上。她把石青的披风又披了上去,用那满是皱纹的手把里面那件披风小心翼翼地托出了一些,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点算着上头菊花的数目。
“一朵、两朵……”刘选侍的声音愈发沉了,数到十朵已经咳了好几声儿。晨霜耿耿,石上传来丝丝凉意,可刘选侍仍不在意。春菲看着难受,又回去想给她取个垫子。
春菲刚到乐善堂外,忽然见两个宫女正在廊下搜寻着什么,她心中一警,想着如今这样子别说是妃嫔,哪里还有宫女愿意来这里?
她蹑手蹑脚走进了观望,竟发现为首之人乃是皇后御前的彤飞,她吓了一跳,赶紧跑去行礼问安:“姑姑怎得大驾到这里来了?”
彤飞笑道:“来送礼呢。已经辰时许了,你们选侍呢?还没起么?”
春菲看见彤飞身后的小宫女抱着两瓶子菊花,忙道:“我们选侍在清行殿花园赏花呢。”
彤飞点点头道:“她倒有雅兴。”春菲不敢多言,只道:“选侍入秋就要赏百子莲的。”
彤飞听后笑而不答,只道:“你去叫你们选侍过来吧。我趁着人不注意来的,不能久留。”春菲忙应了,飞跑过去找刘选侍。
刚见她便开口:“选侍,皇后娘娘宫里的人来了。”
刘选侍一惊,骤然站起来道:“怎么娘娘宫里的人来了?快带我去看看。”春菲扶着刘选侍小步疾行,才到了乐善堂外,彤飞远远已经欠身行礼了。
刘选侍一吓,也忙拜了拜道:“妾乃幽废之身,不敢当此大礼。”
彤飞柔声道:“选侍毕竟皇上妃嫔,不敢不拜。”才抬眼一瞧,竟把彤飞吓了一跳。在她印象之中,刘选侍乃是明艳的美人,虽说时过境迁,不过总不至于太差了。
可这眼前的妇人头发苍黄稀疏,满脸不平之纹,面无血色、枯干旷废。从前那样花容月貌、俊逸无俦,如今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本应四十许人,看着却像是六十多了。
似乎是察觉到彤飞神色之异,刘选侍惭愧地苦笑了一声道:“久婴疾病,无暇自顾,如今显得老些,叫姑姑受惊了。”
彤飞一礼道:“选侍哪里话。您瞧,这是您儿子托皇后娘娘送您的花呢。”
自从禁足以来,刘选侍已经哭了不知几回,那一双明目已生了一层淡淡的翳,她揉了揉,眯着眼望了望,见彤飞身后的宫女抱着两小瓶的花。见了花色,觉得很像,再颤巍巍走近了一瞧,竟讶然叫起来:“这……这是墨牡丹呢!”
选侍这眼泪便夺眶而出,她摸着花瓶连连朝彤飞致谢,千言万语久不停歇。
彤飞见她如此行状,更有几分不舍,叹了口气道:“选侍可有什么话带给理王爷,奴婢定代为转达。”
选侍捂着嘴,边哭边说:“谢姑姑心意,劳姑姑与我家理王说一声,为娘已经收了花,知道他还想着娘,天儿冷了,夜里万万不可贪凉。早前的时候,他这个孩子总爱吃冰,到了秋天了也不注意摄生。晚上好好盖被子,睡得有睡相,不要蹬被子,脚丫子凉了该生病了……”
如此絮絮叨叨,刘选侍似乎气喘也好了,话若车轱辘不停一般,彤飞记了一半又忘了一半,但见母子情深,实在感叹。
忽然,彤飞听见外头有人敲门,知道宦官要她出来了,她只能行了一礼道:“选侍,奴婢来时打点了宦官,现下恐怕有人要查起,实在不能久留了。”
刘选侍忙道:“哎,哎!瞧我,说话没个尽头的。”她忙转身对春菲道:“春菲,快把我那件旧袄里包的银子拿来。”
春菲应了,转身便要去取。彤飞忙问:“选侍这是做什么。”
刘选侍笑泪相夹,只拉着彤飞的手道:“彤飞姑姑来时肯定打点了门外戍守的宦官了,我哪里敢费姑姑的银钱。我也没有积蓄,通共也就二十两。十两银子托您带给理王爷,叫他做件入秋的衣裳。我听说他那个王妃也不是个细心之人,本想自个儿他做的,可这几年两眼看不清,连针眼也穿不进去了。另外十两,送给姑姑,谢姑姑这样劳动一趟。”
这时候,春菲已经把一包银子拿来了。她无言递给彤飞,彤飞把银子一推道:“选侍何必呢。我虽宫女,至少也是皇后御前之人,若是选侍信得过我,我代选侍叮嘱便是。选侍虽偏居一隅之地,可王爷俸禄倒也未有削减之说,不必特为补贴。至于打点的银钱,我只是奉命办事,选侍无需多虑的。”
忽然彤飞想起一件事,才道:“对了,选侍可知王爷纳了一妾?”
刘选侍一听也很震惊,便问:“是那家的姑娘?”
彤飞道:“是丹阴侯萧家的人,选侍也可放心了。”
刘选侍吃力地点点头,喟然长叹:“主上待理王极好,只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用。”她仍旧千恩万谢,彤飞拜了拜说了些安慰之语便走了。刘选侍眼泪止不住地淌,可是看着这两瓶花,又笑得合不拢嘴。
彤飞回坤宁宫覆命,才走到坤宁宫的景福门外,迎面撞见步子很急的鲁尚宫。她见鲁尚宫步履匆匆,想着尚宫大人平素走路都很稳健,是不是遇着什么急事了。再看她呼吸沉重,神色屡有起伏,便上前一拜道:“见过尚宫大人,尚宫大人如此着急,可是生了什么气了?”
鲁尚宫一看是彤飞,稍定了一定,微微欠身道:“今儿早上的事,你与我一块儿面见娘娘吧。”
彤飞不解,只得跟着鲁尚宫进去。
这坤宁宫乃是皇后办事之处,后宫之中属坤宁宫与乾清宫最是壮观,一入景福门内,只见地上白玉砖石,清辉一片,若天月朗照一般,熠熠生辉。西侧登上阼阶,略微瞥上一眼,就可见那一排棂花槅扇窗,肃穆稳重,气派不凡。
殿外廊庑尽铺明净的地砖,这种地砖外头俗称“金砖”,宫里的人又谓之“青琉璃”、“碧玉镜”,其实名叫“京砖”,击之有金石之声,断而无孔,若日月之辉落之其上,甚是光彩照人。彤飞进退之间,如同凌波微步,行于银瓶之上。
前有宦官二人,见鲁尚宫、彤飞来此,令止步。二人朝殿外拜了一拜,宦官便请入内,鲁尚宫与彤飞迈着小步子进了坤宁宫殿内。
殿内繁华鲜盛,两旁锦幕,俱是苏绣文绮,一匹世值百金。殿内伽南香香气缭绕,沁人心脾。
循着织金凤纹毯望去,帷幕之中,端坐于红木龙凤罗汉床上的正是皇后娘娘。隔着帷幕,彤飞也能感受到皇后的气度。皇后娘娘见鲁尚宫拜得比彤飞还早,便先问了一句:“鲁尚宫,有什么事么?”
鲁尚宫才把方才在尚宫局内的事吐了个干净。原来她秉承皇后旨意,要尚食局重拟中秋节夜宴采办单子,尚食局却立马搬出尚膳监来说这是尚膳监定的单子,她们只是奉命交给皇后看过。
尚膳监乃是皇上所管,鲁尚宫难以置喙,而谢尚宫亦撺掇各局女官拒不从命,鲁尚宫一早吃了哑巴亏,气得没处发泄,这才来告状。
鲁尚宫一通怨气说尽,只请娘娘做主,皇后听了冷笑一声:“做主?我都自己做不了主了,还给你做主?”
鲁尚宫一惊,才忙道:“奴婢多嘴了。”
皇后叹了口气:“难为你了,只是本宫不宜再与六局女官起冲突了,昨日已见她们心中不满,故而今日只能拿你挡一挡。中秋节的事儿,就由她们去吧。纯妃想做好人,就让她去做吧。”
彤飞一听,太息不已。